第三章 诊所惊变

第三章 诊所惊变

济民诊所是个砖石结构的两层半小楼,顶层的木质阁楼占去一边,另一边则堆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盆,出了阁楼,便置身于花香四溢的平台之上。

这段相对安全的时光里,沈穿石偶尔会被江雁翎夫妻俩搀扶着,走出阁楼,坐在阳台上,看一会日出,或是欣赏一阵晚霞。朝夕相处之间,彼此渐渐熟悉起来。

在这人人自危的年月里,能被如此悉心照料,实属难能可贵。沈穿石甚至对他们夫妇萌生了一种莫名的亲情,那种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手足依赖之情。

一天午饭后,阳光充沛,沈穿石斜靠在藤椅上,看着江雁翎在侍弄那些花草。

晚秋时节正值菊花怒放,沁人心脾。耀眼的颜色,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愈发惊艳夺目,江雁翎在花间忙碌着,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妩媚动人。

沈穿石想起了一种古时候的冷兵器――秋水雁翎刀,秀美而又坚韧。江雁翎属于那种安静的古典美,眉目间又透着一股男儿才有的俊朗。

“雁翎姐,坐下喝口水,你不累也该让那些花们歇会了”。

沈穿石喊了一声,见她没反应,于是清了清嗓子,沉声吟诵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能文能武呀,没看出来哦,沈英雄”,江雁翎一边擦手,一边笑着走了过来。

“那是,小时候就是我们乡里出了名的神童,八岁倒背百家姓,千字文,十岁就写得一笔锦绣文章”。沈穿石赶紧递过去一个小板凳。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江雁翎倒了杯茶,坐下来,仰视沈穿石,故做倾慕状。

“乡下人封建,小时候娶了童养媳,十五岁就圆了房,现在俩孩子都比炕沿高了,大的扛得动粮食袋,小的也能自个放牛了,再过几年又是揍日本鬼子的两条好汉”!

江雁翎噗嗤一声,把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瞪着眼睛惊道:“不会吧,你都有俩孩子了”!

“惭愧惭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假以时日,何惧小小倭奴,当亲率吾中原子弟,投鞭于江,足以断流,沧海横渡,踏破富士山阙……”沈穿石慷慨陈词,顾盼自雄。

江雁翎便知是玩笑,说了句:贫嘴,就不再搭理,自顾喝茶赏花。

此刻的阳台上,舒适惬意,时光慵懒,他们如同亲姐弟般,随意而又亲密无间。在这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局下,难得一时岁月静好。

这时,楼梯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铭训满头大汗,神色慌乱地跑了上来。

沈穿石和江雁翎一时有些吃惊,显然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要不然一向稳重的周铭训不会如此乱了方寸。

“赶快转移,下去,到后院的地下室去”,周铭训语气坚决。

江雁翎迟疑了一下,刚欲开口询问,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三人匆忙收拾了一下,直奔后院。

移开后院角落里的花盆,便是杂草丛生的地面,其中一块草皮种植于边缘高约两寸的木盒里,与整个草地平齐,融为一体,移开木盒,露出大小仅能一人进出的洞口,三人先后而入。

下到洞底,是一个七八平米的地下室,阴暗潮湿。

周铭训这才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声说:“重庆那边的报纸,电台昨日开始大肆宣传晋阳刺杀事件,消息传过来,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因为重庆方面宣传的是晋阳五烈士,而晋阳这边只发现了四具尸体,包括河里漂的那具浮尸,数字对不上,日本人已经开始全城搜查,城区各医院,诊所和药铺便是首当其冲”。

昏暗的地下室,一时竟陷于沉默。

“雁翎,你和沈先生就待在这里,我没下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一定要切记”,周铭训双手按着妻子肩膀说完,然后转身就走。

江雁翎一把扯住了丈夫的衣袖,忧心忡忡。

他试图甩掉,却被抓得更紧。

洞口进来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周铭训一袭长衫,愈发显得清瘦,虽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很沉重:服从命令。

然后转身而出,啪的一声,拉下盖子,地下室立即堕入一片黑暗。

诊所里窗明几净,桌上放着几盆波斯菊,清香淡雅。

周铭训穿上白大褂,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泡了杯茶,然后平静地坐在了办公桌前,恢复了医生的镇定和从容。

地下室里,沈穿石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火柴,却被江雁翎一口吹灭。

“雁翎姐……?”

黑暗中看不到对方表情,也隐藏了自己的尴尬,沈穿石嗫喏着问道:“你和周大夫,不仅仅是医生吧”。

没有得到回应。

“周大夫刚才对你说,服从命令,我就明白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愿意做亡国奴的人”江雁翎终于回了一句。

“刚才火柴亮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有个发报机天线,虽然是在地下室,平时也要收好,不能大意,”

“知道了,谢谢……”

诊所到了下午,病人不是太多,问病,听诊,抓药。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大约四点半左右,一阵吵闹,大门被轰然撞开,冲进几十个人。穿黑衣服的警察不由分说就直接四散开来,翻箱倒柜。日本宪兵持枪逼住了几个病人问话。

被一个胖翻译称作伊藤太君的日本军官,缓步走到周铭训面前问道:“这里有没有来过陌生人,或是负了枪伤的人?

周铭训茫然摇头,表示没有:“小诊所,平时也就应付一下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病人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未曾有过生面孔。枪伤不仅没见过,就算是碰到了,也没有能力医治呀”。

“不说实话,撒谎,统统地会杀掉”,伊藤目光冰冷又凶狠地喊道。说完带着翻译,前屋后院亲自查看了一番。

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一无所获的伊藤有些焦躁,对着胖翻译,叽里呱啦讲了一阵日语。

几个警察就推搡着周铭训往外走。他刚想要分辩,就被迎面砸了几枪托。眼镜跌落,头上立刻鲜血直流。

“到宪兵队去一趟,例行问话,你又何必紧张”,胖翻译对周铭训说了句,然后招呼人把他架上了外面停放的卡车。黄黑夹杂的队伍便乘车,跑步,扬长而去。

地下室里,沈穿石和江雁翎无法得知外面发生的这一切。

只是在黑暗里焦虑地等待着。

大约到了半夜时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心里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于是便小心翼翼从地下室出来,当他们看到混乱不堪,一片狼藉的诊室时,便知道出事了。

第二天,江雁翎依旧把沈穿石安顿在地下室里,自己则四处奔走,托人打听丈夫的下落。

日本宪兵队又岂是一般人能靠近的地方,进了宪兵队,能完整出来的,那几乎是少之又少。

周铭训进去之后,毫不例外的被各种酷刑,轮番折磨一番。实在问不出什么,也没有任何证据,人已经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就被警察又拉上卡车,扔到诊所门口了。

亡国奴的生命,在入侵者眼里,堪比蝼蚁。

当江雁翎在门外发现丈夫,把他艰难地背回家里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深情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舍不得放过一秒,他明白,生命对他来说也就是分秒之间的事了。

周铭训忽然眼底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说不出话,便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台上的波斯菊。

江雁翎走过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丈夫,见他费劲地点了一下头,便明白了,举起花盆摔在地上,散落的盆土里有一个折叠的信封,打开后,封面写着:沈穿石先生亲启。

“要不要叫他过来”,江雁翎把信封拿到丈夫面前,试探着小声问。

周铭训点头同意。

沈穿石被从地下室带上来,看到周铭训的一瞬间,眼泪立时就奔涌而出,大颗大颗,止也止不住。

江雁翎刚要把信封交给沈穿石,就被周铭训吃力地抬起胳膊制止了,他看着江雁翎,用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能明白的眼神交流,江雁翎把信封装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们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周铭训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

周铭训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哀伤,也没有恐惧。反而很平和,一种只有自信到极致才有的平和。这种眼神让沈穿石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若干年以后,他才感同身受的体会到,此刻周铭训眼神里的平和,是信仰支撑起来的力量。

当周铭训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后,江雁翎并没有显露出特别悲痛,一声不吭地忙碌着,给丈夫擦洗身体,刮脸,换上干净衣服。处置好一切,已经半夜时分了,然后自己静静地躺在了丈夫身边,直到天亮。

第二天,江雁翎出去了一会,随后就带了几个人回来,避开沈穿石,在房间里商议了很久。

邻居街坊陆续有人前来祭奠,说一些安慰的话。

采买丧葬用品,置办棺木等等这些忙完之后,江雁翎对沈穿石说,下面的事情,你什么话都不要讲,也不要问,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什么都听你的,现在是,以后也是,沈穿石态度诚恳,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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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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