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章一九一 从别后,盼相逢
子午谷内,穹泉殿中,百挂飞泉垂如白练,长短宽窄殊异、涓涓溅溅各别,绕奇石琼木飞檐而下,挂壁溜砖,自成栋梁,一似琉璃世界,有别寻常人间。
这般奇异之境在玄门之中亦属秘地,寻常难入。今日大殿之中更是只有两道身影驻足:玄玉镜负手立于水晶帘前,夜菱歌随侍在下。一殿幽泉飞溅之声消隐,唯有当面水晶一挂白瀑喷珠,水音相击如碰玉,水帘中隐现一道身影轮廓,正是原布衣在以秘法传回消息,禀告此行经历。
自御师悍然出手炼气界,至玄牙海眼烟消云散,连串事端兔起鹘落几使人接应不暇,这也是原布衣自离开后第一次详细将近来遭遇一一回禀。玄玉镜许久才听他细说周全,神态不见触动变化,只道:「那御师,当真身亡了?」
「自爆魂元,肉身崩糜,必死无疑。」原布衣声音自水中传出有些空洞,不过语态仍是笃定,「只是他这一行为过于蹊跷,有玉墀宗为后盾,未必没有再与我等一战的余地,突来这般自寻死路行径,着实使我不解。」
「全无胜算。」
「……嗯?」原布衣一愣,后面的话险险吞下,望向玄玉镜,「掌门之意是……」
玄玉镜瞥他一眼:「若当真是玉墀宗出手,你们几人全无胜算,此人修为……不可测。」
原布衣知晓玄玉镜曾与其跨界交手一事,闻言心中登时生出几分庆幸:「这般说来,倒是幸好那位逢先生带他遁离了!」随即又苦笑,「掌门,这一来更是令人糊涂,御师从始至终与我等为敌,甚至诱人深历诸险阵,偏在最后关头自爆神魂开启玄牙海眼;而逢先生一路行来援手颇多,他阵前反水当真出乎意料,似是襄助玉墀宗遁逃,又好似救了我等性命。这……我心中当真不知该作何解,掌门可能释疑?」
玄玉镜对此却无半分犹疑,冷冷开口:「何事不明?岂不知见果知因。御师自陨是为一「现」,玉墀宗遁走不过为「隐」。旁枝末节,障目而已,因而自扰何其可笑。」
原布衣倏的一默,片刻之后好似恍然,折扇在掌心一拍:「原来如此,竟是我糊涂了!」他原本有些困顿的神色登时舒展许多,眉目间飞扬起来,「抛开御师先前所为,破开玄牙海眼不过是为使玉墀宗显露人前;而玉墀宗安排逢先生出手,与其说我等侥幸逃出生天,不如说是他与御师彼此接招化招罢了。」说着话,他语气中又不免带上些颓丧,「只是可笑我等艰难险阻这一遭,原来不过他人眼中过路棋子。」
「那又与你何干?」玄玉镜带上了几分不悦,「不管魔脉因何内讧斗法,彼之一动,便是炼气界之机——你可曾想过,为何御师拼却一死,也要打开玄牙海眼?」
原布衣对此倒是早有猜测:「他自绝前曾称其为「炼气界中污浊隐秘」,想来玉墀宗这位北海魔脉之主在炼气界中亦有身份。这般作为,是欲使其面目暴露。只可惜海眼中只是惊鸿一瞥,我对此人形貌并无什么印象,也未曾见过他出手。凭空猜测,太过荒唐。」
玄玉镜点点头,倒不疑他之言,不过自有一番手段,抬手向水幕中一点:「反识……」
原布衣顿时会意,不闪不避放开自身神识,刹那一缕灵光隔空遥度而至,一闪没入印堂。玄玉镜三指似拈似引,虚捋灵光又向旁边另一道水幕引去,「溯源。」
那水幕中陡然光华炽盛,须臾明光隐没,赫然竟见玄牙海眼破开一幕跃然其上,至逢先生驱动阵法遁走前后也不过片刻,那边原布衣面色已然迅速苍白下去。玄玉镜见状收手,注视水幕若有所思,片刻后伸手一抓,水幕画面隐没,一枚光球自内飞出落在他手中。
「掌门,这是……」原布衣未能从中看出什么新鲜,只好开口再问。
「玉墀宗我自有安排,」玄玉镜倒是先将这个话题搁下了,只道,「你如今专心沧波楼之事就好。」
「自当尽力。」原布衣开扇一摇,语气稍觉松快,似乎甩脱了玉墀宗这一块巨石重压后登时轻松了几分,「既有玄门接手,断不容生出差错。」
玄玉镜「嗯」了一声:「你之决断不差,借取玄照宝鉴之事,我会派人助你。」
「多谢掌门。」原布衣含笑一拱手,稍稍侧身,「属下告退。」
玄玉镜点头,瞬间水光漫过映像遁去,归复成一片水晶帘幕。而殿中内外无处不在的大小泉流声也在同一时间再次活跃喧嚣。远近高低,水声溅落,宛如乐章。
水乐声中,玄玉镜手中光球飞起,飘然落在夜菱歌身前:「菱歌,光碧堂之行交你。」
夜菱歌在旁听了全程,伸手拿过光球,会意道:「父亲欲请田掌门出手一查?」
「卜道虽是奇奥,也非全知全能。」玄玉镜垂下眼皮,「你将光球交她一看即可,她自会明了。」
「我明白了。」夜菱歌颔首,「沧波楼中拘禁大批散修,此事不好久持,我即刻动身前往光碧堂。」
玄玉镜缓缓点了点头,不过又似记起什么,随口吩咐道:「你借取玄照宝鉴后,径往沧波楼即可,羁押在后山那人也一并送去处置……就让虞云罗押送一趟好了。」
夜菱歌依旧点头记下,又稍待了片刻,见玄玉镜再无事吩咐,踯躅一下,还是开口道:「父亲,追回白霂白霜的讯令已发出,此时令他二人回来,是要?」
「自是需他们接手风楼双阙事务。」
不出意料的回答,但夜菱歌还是不免忡怔了下,忍不住道:「那绯小姐……」
话才出口,蓦然满殿流泉齐动,铮鏦之响错综而鸣,登时将她的声音淹没了。夜菱歌半截后话止在舌尖,纠缠着化作一声轻叹,悄无声息退步向后,直到临近殿门处才道了声:「父亲,我离开了。」
泉声一静,殿中玄玉镜仍未再说话,只是背手拂袖,徐徐前行数步,身影一晃隐没在了满目雪练之中。夜菱歌眼前唯余空旷,也只能默默退出穹泉殿,循着晶石小径独自离开。
另一边远在沧波楼,原布衣却是不知玄门中后来之事。他掐断传讯神识,伸手虚招,在他身侧虚实幻化的锦绣围屏顿时收拢,复化作折扇落回掌中。顺势一展,对着自己连扇了几下,稍有萎靡的神色便恢复大半,忽然望着不远处招呼了一声:「西云主也有闲情出来散步?」
他所在处非是房屋院落,而是沧波楼内一片花木扶疏的小圃中心。细小卵石曲曲弯弯铺成小径通往外面开阔地带,此刻果见人影一闪,步出一袭白衣。
原布衣摇扇一笑,随即轻拂,一旁青石桌凳上化出一桌香茶细点,向着剑清执示意:「可用过早点?」
剑清执摇头,几步走过来,倒不是冲着那桌精细茶点,将手中一块东西直接摆在了桌面:「此物交你。」
原布衣一低头,赫然一块完完整整的金漆神牌,式样依稀有些眼熟。待到再看清楚了上面镌写的名号,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这……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剑清执以目示后山:「我早起又往背城岭一带走了一遭,本想看看可有什么疏漏,偏就寻得了这个。」他又瞥了眼原布衣,直截了当道,「是在上青宗祖堂残迹中发现,想来并无人以此格外作手。」
他说上一句,原布衣脸色便黑上一分,蓦的展开扇子用力摇了几下又向掌心一顿:「这些古传宗门,最爱护短,又总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机巧手段。哼!」
剑清执回来的一路上也曾想过这些首尾,如今已然淡定了,看着神牌道:「当时我等既曾拜其祖堂,便是认其传承。林明……林清竹列名在上,其中因果需得慎重。明夷上青宗虽消弭已久,此事仍不可草率。」
原布衣又「哼」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下一口顿了顿才道:「我明白……其实倒也不是多棘手之事,不过一想到被在这奇奇怪怪的地方摆了一道,偏又找不上那些早不知坐化了多少年头的事主,有些郁卒罢了。」
剑清执沉默一瞬:「旧宗先辈,倒也不必如此。」
「好吧,」原布衣飞快的摇了摇扇,「此事我心中有数了。不过西云主大早出门,如今又匆匆特意找来把这麻烦交待给我,莫非是动身在即,便要离开了?」
剑清执点头:「心有牵挂,不克久留。门中来人之前,兰荩在此劳你照料一二。」
原布衣闻言挑了挑眉,忽然曼笑一声:「碧云天当今一代倒是趣味,一位云游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一位终年闭门不出的代宗主、一位神化天下踪迹杳杳的师老,连带诸天云主、各脉首徒,似乎各个都修成了云鹤仙人,缥缈不爱过问炼气界中事务。若还是这般下去,神京赫赫威名,可莫要怪我玄门强压上一头了。」
剑清执愣了一下,似是未曾想过自家宗门如今倒是这般被别人看待。但若要说反驳,面对句句实言也驳斥不出什么,闭嘴了半晌,才道:「宗门之事,自有宗主安排筹谋。玄门愿持炼气界凛然大义,亦是众修者幸事,有何不好?」
原布衣「哈」的又一笑,以扇头虚点了点他:「好吧好吧,你们碧云天都修成仙人,偏我们玄门各个皆是俗人。仙俗不扰,你且去,你且去吧!」
剑清执从善如流将他倒给自己的一杯茶拿起一饮而尽,杯落剑光展,一刹霞虹,早冲九天而去。
原布衣在他身后犹端坐桌前,片刻后徐徐展扇半遮了脸:「我记得旧卷有载,碧云天昔年六祖证道,皆是一时轩昂人物,七祖亦然。偏却在赤海魔行后,突兀成了当今这个闲云野鹤般的模样,内中缘由,真是叫人禁不住的好奇啊!」
幽林深处,寒泉不动,野斋希音。
枝梢清露朝夕滴沥,掩门小斋静无人声。数日来晨昏轮转,幽僻一隅似隔红尘喧嚣之外,遗世安存,偏得浮生。
林中不乏虫鸟小兽种种生灵,小小野斋的存在似乎丝毫不曾打扰到它们的生活,半开半闭的门扇反倒引逗起几分不安分的好奇心。湿润的泥土地上清晰可见数行足印,或如枝叉或似梅花或只是蜿蜒一道长痕,深深浅浅断断续续从门缝中钻入,但又都不知何故全数循着原迹离开了。不知是空屋难留客、或是屋主不待客、或是……旁的什么这些灵智不开的野物无法理解的原因。
渐渐野斋四周窸窸窣窣的好奇响动散去,连寒泉畔也不见了那些灵动闪跃的小小身影。林中生灵重又归复于自己惯常的生活,生存休憩,一如既往。
纯然一片静谧的野斋中,忽然传出悠长一道吐气之声。
午后阳光斑驳于林叶之间,明处愈明、暗处愈暗。明暗烁动的界限中,一尾斑斓花蛇正无声无息游走在枝丫缝隙。同一株大树的梢头,一簇嫩叶新鲜,引来半空雀鸟盘旋落下,脚爪碰触枝叶之际,潜伏蛇影攫扑而起,长牙狰狞,快若闪电一晃已挨上雀鸟头颈之间。
一道肉眼难以窥见的波纹随着吐气声自林深处扩散出来,似徐徐而至,蔓延至蛇雀相搏的树梢却只在须臾之间。林中大小生灵无所触动,唯见一抹玄色光华染上蛇尾,眨眼间寸寸蔓延,所过处斑斓鳞色一皆染灰,生机刹那荡然。蛇头犹吐尖牙欲啖血肉,已再难进分毫。
然而雀鸟纵然逃脱蛇吻,下一瞬,那缕玄光流窜宛如失控,自正片片灰化的蛇躯尽端蔓出,追噬鲜活生机,又攀援上了雀鸟箕张的翅尖。灰染二度重来,虚空中蓦然「啊」了半声,玄光一烁迷离眼目,再看时唯有一缕清风拂过雀鸟毛羽,若非还有一小撮几不可见的灰色碎羽飘飘落下,刹那死关一如错觉。
那雀儿惊魂甫定,一声呱啼,猛的振翅望空高飞而去。
半声惊呼一转化作带着点不甘的悠悠叹气,叹声过半又断。这一遭打断了他的非是什么蛇虫鸟雀,而是一道轻盈又清晰的足音,毫无遮掩,分明踏在树林外围铺满的积年落叶上,又一步步分拨草木斜枝,向内行来。
寻常人不得见的玄色流光尚丝丝缕缕滞留林中,来人不在「不得见」之列,云履从容,自一踏入便精准捕捉到了玄光的存在。幽林中无路,玄光所在就是欲行之径。然而循光而去,每迈一步,玄光便退一分。步步随进、寸寸缩敛,一进一退之间,不觉已身在林最深幽处,举目便见一带寒泉拥野斋,玄光仓皇一闪尽数没入门中,来人脚步一停,站在了寒泉之畔,不言不语只以目视,再无旁的动作。
他这边停步以待,野斋中却立时有了响动。如玄光退时惶惶,一阵杂乱中还似有磕碰了的动静自内传出,随即门扇「刷」一声被拉得大开,四目猝然相对,分明距离上次分别也才不过数日,恍惚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彼此怔忡,有约在前,算不得太过意料外的重逢,但还是让剑清执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还是几天前那副属于「逢先生」的眉眼,身形一闪已欺近到咫尺之距,张了手臂似乎就要一把抱过来,又勉强忍住了,欢欢喜喜转而去拉他的手:「小师叔,你来了。来,咱们进去好好说说话……」
剑清执蓦的深吸口气,及时抬臂一格,将朱络热切的手拦在身前:「玄瞳之力?」
朱络一愣。
「你此刻是谁?」剑清执又追问一句,拦在胸前的手翻转成抓,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虚空一晃,陡然一片灵光如雨注下,金灯灿灿,法字周流,将两人之身尽数笼于其中。
「……」朱络瞠目抬头,望了望盘旋于半空光芒炽盛的千灯帐;目光溜下,又落到剑清执着意板着的脸和抿紧了的唇间,默然几息动了动嘴角,忽的就顺着被剑清执捉紧手腕的力道向怀中一抽。力道用得奇巧,剑清执身不由己被带得向前半步,下一瞬蓦然手紧腰紧都被一股大力牢牢锁住,惊愕一抬头就正迎上了带着股狠劲压下来的放大脸庞,唇相印、齿相嚼,脑中意识登时仓皇几分眩晕几分:「你……唔……还没……啊……」
从句不成句到字字无声也未需太久,「噗」的一声闷响,是突兀失了操控的金灯坠落到脚下的软草地中。卵状金盏旁,两人脚步跌跌撞撞,进者急切退者踉跄,带着说不出的凌乱连退了数步,直到一人背脊退无可退被抵死在了一颗老树干上。
满腹诘问试探、半喜半涩心思,皆成一塌糊涂。
再等到两人能好好坐在野斋中安生说话,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衣冠仪态皆有些狼狈,好在此处偏幽,没第三人在场,索性也就自暴自弃的随他去了。
不过真正自暴自弃的大概只是剑清执一个,朱络已是放肆惯了,不那么端正的坐在房中唯一一张榻上,又不肯放开自见面后就一直攥紧了的手,剑清执只好也顺着他并肩挨腿坐在一块儿,倒觉得比之厮磨狎戏更要赧然,闭紧了嘴唇安静半晌,直到脑中清明渐回,才开了口:「你不自觉说话,莫非还要待我桩桩件件问过去么?」
朱络正一根一根摩挲他的手指玩,闻言便停下了,卡着指缝把手抓紧在自己掌心:「我怕你再不肯信我了。」
「我何时……」
「是我自身的过错。」朱络叹了口气,「若非问题出在我身,你又何必甫一见面便先祭出千灯帐?怕也是被之前屡屡的反反复复折腾怕了……」
剑清执忽然就开始后悔自己才见面就不由分说将金灯照过去的举动,虽说大半是因先在林中见到玄光溢散滋生出的担心,但好似当真也有害怕朱络又处在玄气夺智灵识蒙蔽之状的缘故。口中发涩片刻,方垂了眼道:「那又如何?纵然你再经历何等不堪,我仍愿来寻你。」
手上的力道登时又加重几分,不过似怕伤人,旋即放松。朱络的声音像是叹气又像是在笑:「得你这句话,就是再被一百件法器验照上一千遭,我也甘心。」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胸口又按上剑清执的,「这么好听的心里话,我恨不得剖开了装进去。」
剑清执耳根霎时爬上些许烧红,暗暗吞下两口气尽力再次端正回心思:「你既得了想要的话,接下来便老老实实与我说个清楚明白……那日在玄牙海眼,你为何要助玉墀宗一阵?如今你栖身于此,玉墀宗又在何处?」
前一瞬温情脉脉,转眼又成了三堂会审模样。好在朱络熟稔剑清执的脾性,心中只在欢欣暗道:「他当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愿好生听我信我!」这才将自己从被玉墀宗所救,到被拘禁在玄牙海眼修习如何掌控玄瞳之力,再到被种下暗手化身前往沧波楼……诸事林林总总,无巨细娓娓道来。剑清执万万不曾料到短短时日,朱络与玉墀宗间竟又生出这等牵扯,一时间脑中百般疑窦百般杂思,乱麻般绕作一团。他默默梳理半晌,猛然自中抽出一线最清晰的线头:「玄瞳在你身上,当真已被收束住了?」
朱络连忙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把捧起了脸。左眼的皮肉伤早已痊愈,亦不见失智发狂时的魔纹流窜。剑清执凑近了细看,也只能看到一丸黝黑莹润,若非知其乃是异物化生,就与寻常眸子一般无二。
朱络倒有了些不自在,下巴在剑清执掌心蹭了蹭:「别看了,不好看。」
「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剑清执转而轻轻碰了碰他眼皮,「但只是此事本身,就已太过蹊跷。」
朱络苦笑一声:「我当真也是糊涂,糊涂玉墀宗是何谋算,也糊涂他想要在我这儿做什么文章?总不至于他好端端一个魔头忽来日行一善的兴致。而这一遭将我用过即放,愈发让人揣摩不明。」
朱络满心疑问,在剑清执处也是同样。顺着他的话去想了半晌,毫无头绪,突的抿了抿唇:「那就不想了。」
「嗯?」
「我是说,若始终不得头绪,就暂且丢开吧。」剑清执快速开口,「只要他传你的镇压玄瞳之法无误,他事都可暂搁,你不如先趁此好生修习这门功法,勿再使己身生变。」
他说得急促,朱络盯着他的眼神却慢慢变得有些瞧稀罕般,直勾勾盯得剑清执住了口又忍不住将身体稍稍向后躲了躲,才「嘿」的笑出了声:「因私废公,好难得啊小师叔!」
剑清执霎时尴尬,咬了咬牙只觉说出口的字个个烫嘴:「你不喜欢?」
「是最是难得最是喜欢。」两人间一退便有一进,朱络凑过去偏要将下巴够到剑清执肩头,点了点又蹭了蹭,手臂也顺势绕到了腰上松松圈着,忽来一声慨叹,「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伦不类!」剑清执唾弃他一句,心头同样泛起股酸溜溜的滋味,试探着回抱过去,「是我不好,屡屡放你一身独对不测,不能抽身相伴相助。」
「若是那般只惦记儿女情长,也就不是小师叔了。」
「纵然事后常常悔恨,若再重来,我的选择总还不会变。」
「我明白。」
「不过这次我是下定了决心要来陪你。」
「我知道……啊?」朱络本是贴着剑清执的耳廓黏糊糊应声,应到半截兀的卡住,猛抬起头,「清执?」
剑清执见他错愕模样不免带上了几分笑,但神态格外认真,又一字字说了一遍:「我这次出来,就好生陪着你,直到一块儿回碧云天。」
「回碧云天?」朱络像是傻了,学舌半句。
「嗯。当年之事,代宗主与大小姐未再继续相瞒,大家的苦衷……我都已知晓了。」剑清执长长叹了口气,「任凭如何错综复杂,总会水落石出。到时,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回去,回碧云天,回南天离,你说,好是不好?」
「好得我不敢奢望啊,小师叔!」朱络慢慢回过神,「且不说旁的,只如今玄瞳在我身上一事……」
「那你就将它完全掌控住。只要它能受你压制,是在密阁还是在你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剑清执语气一转,立刻变得斩钉截铁,「碧云天又岂会容不下你!」
「我……」朱络话到嘴边,绕了几绕,最终成了一句应肯,「我定会尽力。」
剑清执得到他这声应答,似也才松了口气不再步步紧逼,忽的记起什么,立刻又上下打量朱络:「是了,除了玉墀宗种在你识海中的玄妙,你身上可还有其他的内外伤势未愈?当时在玄牙海眼……」
朱络见他说着话就来摸自己腕脉,便配合着伸手让他搭上,眉眼间重新带了笑:「有玄瞳之力,我自然无恙。你的内伤该比我重上许多,这才过去几日,就算好生休养也不至于痊愈,这话合该我问你才对。」
「我有用过药。」剑清执连忙自证,记忆中蓦然小小翻腾,不知怎的想到了当日两人皆伤困顿在三里村时,缺钱少药的窘迫局面。彼时此时细算来还未转过一载,如今再念及倒像是隔着了许多岁月。
朱络见他突然失神,就又凑过去捏他的手,柔情蜜意唤了声:「小师叔……」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攀爬回腰间,便见剑清执一抖袖,一只素白丹囊兀的被抵到了胸前。
朱络低头看看,眨了眨眼:「小师叔赏我的安家费?」
剑清执立刻一松手将丹囊砸进他怀里,才故作随意道:「你在外漂泊多年,早没了傍身的丹药之类,我给你备下了些,你自己好生收用。」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变轻了些许,「里头还有些当年曾收拾过的你的旧物,你既然已好端端在这儿,也就不要继续占着我的地方了。」
朱络讶然,抓起丹囊翻看,忍不住就笑起来:「旧物?都是些什么旧物?」
「时日久远,早记不清了。」剑清执别开头,「你放心,代宗主不曾计较过这些。」
「师父岂会计较这个,师父当日怕是只想将我捆起来打!」提及裴长恭,朱络不免又一瞬黯然,好在随即飞快的将这点颓丧思绪抹开,偎依近了剑清执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小师叔,我收了你的丹药,你不妨也让我助你疗伤一回。我这段时日详加参详玄瞳之力,发觉其经由大衍转心阵的收束后别有许多妙用,束之高阁不免暴殄天物。」
剑清执一愣:「玄力?」
话没说完,就被朱络一把拉进怀中,一只手轻轻摸上背心:「小师叔,别怕,我想让你不再怕它……不要怕我……」
剑清执正要挣脱的动作登时顿止,须臾片刻,就将身子骨尽力放得柔软,几近乖顺的趴在了朱络怀中,喟叹般低声絮语:「我从未怕过你,我只怕你不再是你……」
背后掌心的温度轻而易举透过层层衣衫烙印到皮肤上,随之而至的是一波波柔和如暖水轻云的精纯灵力,涓涓潺潺、细细绵绵,抚慰向通身经脉五脏六腑。剑清执甚是惬意的长叹出一口气,在朱络怀中趴伏得更舒展了些,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