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章二〇三 怨中逢

第 205 章 章二〇三 怨中逢

程北旄人如木偶神不守舍,一身刻苦打磨出的本事却还在,入耳风声有异,神思犹在混沌,身子已先就地一仰一滚,随即「叮叮」几声,几枚针钉擦身而过,没入了身后石壁。

下一瞬,他挺身一跃而起,三魂六魄强行归位的同时长刀入手,横在胸前:「何人……」

一记偷袭未成,出手的人也没继续隐在暗处,一高一矮两名劲装之人从崖头不远的一簇树冠上跃下。那矮子一声未吭,高个子「啧啧」摇头开了口:「瞧你落魄模样,没想还有还手的本事,林明霁倒是当真没对你藏私。」

程北旄晃了晃头,视线渐渐凝实,来人不知姓名但模样熟悉,分明也是沧波楼中人。再听那高个子一开口,越发笃定,怒道:「你们既认得我又为何暗下杀手?才离沧波楼几日便恶形恶状至此,素日里必然尽是遮掩欺瞒。」

高个子嗤笑一声,拍了两下耳朵:「没听错吧,与魔类勾结的可是你那好楼主好长辈,我们分明受了他带累,你倒还想质问我们?」

「你……」

忽听矮子沉声一句:「不必多话。」才开口时,数道寒光已现,话音未落,刃挂金风裂风先至,将程北旄全身笼在其中。

程北旄忙挥刀格挡,两下一触,一股刁钻之力透刃而来,手中长刀受了牵引,险些失控随对方力道转向露出空门。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一催真元,薄薄一道金红烈光迸起刃上好似一抹曦光,虽然一闪而逝,已将对方爪刃上的诡力消融殆尽。程北旄连忙抽刀,脚下错步一个闪身,脱出跃在丈余远外。便听一阵刺耳崩声,原本立身处后方石壁上左右交错六道深痕,碎石屑末簌簌而下,足有寸许之深。

也不待他再看,矮子一击未中,侧面劲风又至,高个子一双肉拳好似铜锤铁杵,鼓荡厉风,伴着「哈哈」笑声已擂到眼前:「小子,把丹囊献出,大爷留你全尸!」

程北旄这才明白此两人是为行劫杀而来,哪还有半分楼□□处过的情谊在?登时也是大怒,更胸中一口郁气本就憋闷未出,再没半句废话,红着眼睛一立长刀,也疯虎一般反扑了上去。

刹那间,三人兵刃拳脚杀作一团。劫杀两人本未将程北旄放在眼里,同时出手也不过为速战速决。不想程北旄本就心中一股怒火一股恨火直冲天灵,全无半点顾及身家性命,刀锋过处便带血光,或是己血或是敌血,或未见血时,那刃上濛濛一层烈光也如血色,全然尽是不要命的打法路数。高个子稍有轻忽,一刀横过肩胛,险些剁了他半边膀子下来,虽说险险避过了,仍见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这人顿时勃然,大喝一声:「好小子,爷爷小瞧了你!」双拳互擂,拳面炸起一层浑厚黄光,大开大合直向程北旄。拳风更如泰岳压面当头,破空闷声隆隆如雷,程北旄霎时气息一滞似担千钧,莫说挥刀转刃,便是挪动身步都添十分艰难。眨眼拳冲直下,背后更夹击而来两道阴风锁腰掏背,性命已然危如累卵。

程北旄身在绝地更知凶险一隙,须臾间念头百转,不免三成颓然自暴自弃,但更有七分豪怒铺开一片恨火燎原,恨人恨己更恨天道命途,那一股几乎扯裂胸膛涌出之气仿佛燃沸一身气血,蓦的冥冥中似实似虚听得丹田中一声清脆,困顿许久未得破限的长恨刀诀瓶颈冲裂,丹阳烈火喷薄而出,激得他脱口「啊」一声大叫,刹那刃上烈光飙扬逾尺,如串金乌,刀光烁处炽热之息扭曲周遭,当面压顶重拳顿时成了迎刃之泥,一削而破;身后矮子也在爪刃切入烈光后陡然色变,大叫一声:「不好!」飞快抽身,再看刃钩顶端,赫然已有寸许长短赤红若融,微微变形扭曲。

这一击石破天惊,震撼不分敌我。只是来行劫杀两人虽有惊惧尚不至就此欲退,程北旄却觉好似全身真元都被这挥出的一刀抽干,丹田经脉一时间空空荡荡,刀意虽未散,一时半刻也实难再现相同招式。他深知自己本非对面两人之敌,不敢露怯,低喝一声,藉着未散刀威飞身跃步,将那矮子抛在身后,刀光好似雪片挂虹霓,尽出所能,直取高个子周身要害。高个子心中仍存几分震撼,接招不免气势稍逊,转眼一轮快攻,当真竟被程北旄压下。然而转瞬七八招拆过,虽是见红未能取命,那两人渐又重新站稳了阵脚,战况一时又见摇摆。

一经拉扯,颓势便又重回程北旄一方。那两人似乎也看出了些门道,高个子更记恨自己三番两次在他手上吃瘪见血,重拳擂出招招震荡刀锋,边咧嘴森森一笑:「小子原来只有虚张声势的本事,看爷这回扭下你的脑袋!」双拳猛的一夹,长刀贯在正中如劈铜铁,抽刀时更闻刺耳刮声,抽至半途竟不能再动,而高个子双手挟刃,矮身一脚,正冲胸口而来。

程北旄吸了一口凉气,不假思索撒手弃刀,腾身一跃倒翻过他头顶,仗着身法轻灵也用腿攻,一排快踢背后从颅顶至腰下数处要害。高个子反应也快,吼一声立刻旋身,将倒夹着的长刀当做鞭锏一轮。程北旄反手夺刀,一握上刀柄就觉悍力横冲直撞而来,隔空砸得胸中一片气血翻腾,整个人更是难以抵消那股力道踉跄连退数步,立足还未稳,脑后生风,爪刃又至。

脚下失根,回气又滞,这取命爪刃挥来,程北旄只能仓促立刀向后格挡,「当啷」一声勉强拨开一爪已然虎口溅血,再一爪掏向后心却已无余力闪避。生死一线间,半天顶上忽然降下一股飙风,劈头盖脸不分敌我,悍然之势将混战中的三人都卷得身形摇动失控七分,什么绝式杀式登时一散。对面那两人也就罢了,程北旄虽也一并遭灾,心中霎时却掀起一股无可言喻之喜,这飙风力道实在再熟悉不过,正是……

一声「玉翎」含在口中,仙禽之影从天疾降,两翼箕张如盖叉开一扫,才吃了飙风的高矮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掀得身形踉跄。眼见空门,程北旄立刻连叫喊也顾不得,反手旋刀,自丹田中又榨出一股真元,刃上烈光一腾,焰气如龙,翻身而起抢步上前一个横扫,刀锋过处只闻剖肉劈骨声,矮子一颗头颅连带半边右肩被齐齐削下,顿时一腔热腾腾红血喷如三尺涌泉,直冲而起,不偏不倚大半溅在了一扇雪羽白翼上。

玉翎霎时一声惨唳好似自己吃了这一刀,疯狂拍打翅膀乱跳乱蹦起来,姿态癫狂得程北旄不得不抱头一窜才从它身下空档钻出,来不及喘息又立刻挥刀直扑余下的高个子。匆忙中,隐约听得玉翎背上似乎传出声帛裂之响,随即「咚」一声有什么翻落在地……再多他也无暇顾及。那高个子眼见折了同伙,更多少知晓玉翎在沧波楼中「赫赫威名」,只想逃命不再恋战,翻身疾走。这一遭却是程北旄不肯放他,长刀流焰更似煞星,杀气腾腾全然尽是大开大合不要命般打法。高个子心中登时叫苦不迭,一人一刀也就罢了,另一边玉翎惨叫一回,像是一肚子恶气正撒不出,翅膀一拍也飞进战团,雪白羽翅下血痕犹艳,带着阵阵冲鼻腥气劈头就扫,那一根根长羽如雪似玉,却是实打实全然一副钢筋铁骨,拍打下的劲道甚至更在拳风之上。这般不分头脸一顿扇拍,高个子昏头涨脑下分寸大失破绽迭出,蓦然,耳听「噗嗤」一声响,不算大却格外清晰。他迟钝了一瞬才恍惚低头,正看到一截赤红刀尖递出前胸。

那截刀尖一停之后旋即后抽,带着一股血箭从高个子背心拔出,任凭尸首噗通倒地。程北旄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几滴血,一翻手将刀插在地上顺势拄住,狠狠喘了几口气,就觉全身上下内外无一处不在抽痛,既有皮肉之伤,更有丹田经脉被极致压榨后的难言痛楚,好似一把小刀搅进骨血脏腑间不肯罢休。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暂不致命处,喘过了气一抬头,死死盯住玉翎咧了咧嘴,一时间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五官正失控般扭曲,玉翎却不跟他客气,抖开那扇溅了血的翅膀一抡,程北旄气空力尽半点反抗不能,登时被抡成一个滚地葫芦,狼狈摔跌出去七八尺,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半声……另半声猛的卡在了嗓子眼里,对上了一双直勾勾盯着不远处血腥残局的漆黑眼瞳。

戛然而止的后半声痛呼片刻后被倒抽回胸腔,程北旄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耳听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门:「这……玉翎……这是哪来的小孩子?」

就跌趴在身边的男童不过八九岁模样,锦衣花帽一身富贵,模样更是生得齐整可爱。只是那张软团团的小脸蛋上此时一片煞白,黑漆漆瞳孔中倒映尽是血红,整个人仿佛都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傻了。程北旄登时不敢动他,只能自己也僵着脸抖着音道:「喂……小娃娃,你……」

还没待他问话,男童同样失了血色的嘴唇一颤,挤出了一个字:「娘……」随后双眼一翻,「咕咚」一头栽倒。

程北旄连忙伸手接住他,摸额头探鼻息忙活了好一气,觉出似乎问题不大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经过这一番折腾,重逢玉翎的大惊与狂喜也平复下去许多,反倒剩余满腔杂陈的五味,一手将男童暂且平放在地,一边就扶着膝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挪到埋头啄羽的玉翎身边,定了定神开口:「玉翎,楼主他……不在了。」

玉翎「嘎」了一声,有听没懂,还有些不太耐烦搭理他,扭头换了边翅膀继续梳理羽毛。

程北旄咬咬牙,深吸口气,再一次大吼出声:「楼主,林明霁,他……他死了!咱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身为灵禽,粗解人言,那些委婉含蓄的说辞难懂,直直白白一个「死」字是什么意思玉翎却听得明白。长喙一顿,一根雪白长羽登时被扯了下来,随即仿佛大怒,跳起一只长腿就蹬在了程北旄身上,纵然只用五分力,程北旄仍是「噗通」跌倒,索性也就坐在地上不起来,只死死的盯着玉翎咬牙切齿:「楼主死了!沧波楼没了!阿栖也被他们关起来了!玉翎……玉翎,你这段日子到底是去了哪?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家都没了,谁也回不去了!」

玉翎也冲着他一番「嘎嘎」大叫,拍翅跳脚发脾气的模样还要更在他之上。眼见一人一鸟眼睛都越来越红,似乎恨不得要再动手大打一场。蓦然,玉翎拍翅的动作一僵好似想起什么,随即扭头往翅下毛羽深厚处翻啄一通,竟扯出了小小一片竹简,不过两指长半指宽,苍苍翠色,仿佛新制。

程北旄心跳登时漏停一拍,爬起身一伸手抢过竹简,上面字迹入眼,一笔一划都再熟悉不过:纵尔天高,永莫还山。

霎时眼酸鼻痛,程北旄拼命瞪大眼,两行泪水还是「唰」了涌出来,滚落满腮。他一边抽噎一边攥着那小竹片,泪眼婆娑看向玉翎:「玉翎,楼主他不要你了,也不要我和阿栖了……」

玉翎立时又要抬腿踹他,不过这一遭只抬了一半就停下,也垂头丧气嘎叫一声,通身的气势一扫而空,索性原地一趴摊平在地,带着一腔怨气一边盯着竹简一边冲程北旄叫了一通。

程北旄自幼只习刀法,不似林栖修习太霞律与禽语兽言,不过与玉翎打小厮混一处长大,一人一鹤间多少也有几分灵犀,听懂了七七八八意味:「楼主将你赶走,不准你回沧波楼,你便去了……去了……有鱼吃的地方?还有雪?哪儿?北边……什么北边……我也去过?难道是千嶂城?」连蒙带猜出一个地方,程北旄倏的一愣,忙看向旁边还昏着的男童,大惊失色:「你从千嶂城偷了个小孩出来?」:

玉翎一口贴着他皮肉啄在地面,粗糙石块上登时多出一个半指深的小坑,才又断断续续的叫几声,扭过头去给他看自己的颈背——半截软绸帛巾要掉不掉挂在翎羽间,另外半截却绕在男童身上,分明是适才摔落时才被扯断。不过这一来倒可看出男童是被人有意送离,当真与玉翎秉性无关……再要多问出什么细枝末节缘头缘尾却是不能,一来一人一鹤言语艰难,二来便是连玉翎自己也全不知情。

就在程北旄和玉翎各自打起精神沟通之际,昏迷中的男童呼吸陡然加重,虽还闭着眼,额头却见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连一双小拳头也紧绷绷捏住了,鼻翼呼扇着直喷粗气,分明一副被困入梦魇不能转醒的模样。

程北旄不知他这是梦到了什么可怕可惧之事,不过还是立刻过去一把抄起男童,另一手用了个巧劲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击了一掌,喝了声:「醒来!」

男童全身抽搐了下,身子猛的前倾,「哇」一口浊痰喷出在地上,痰中还带着丝丝血红,瞧来甚是惊心。不过这口痰一出,男童手脚不受控的痉挛也止住了,半睁未睁开眼,先带着哭腔大叫了声「娘」,弹起半身向前一扑,一把搂住程北旄的脖子放声开始嚎啕。

程北旄被吓了一跳,措手不及间就觉自己脖颈衣领一片已经飞快湿润起来,那男童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随时都能背过气去,他呆呆扎着手愣了半晌,才试探着双手慢慢抱住怀里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张嘴半晌,艰难挤出了句话:「我不是你娘……」

男童也不知听没听得,仍「呜呜呜」哭得惨烈,不过一边哭一边已能出声:「我娘……我娘死了……」

程北旄愣了愣:「那……那……」

「我爹……爹爹也死了……」

「……」

「我大哥死了……」

「……」

「我二姐死了……」

「……」

「我家也没了……」

「……」程北旄听得险些背过气去,不知玉翎怎么从千嶂城捡来这么个家破人亡的小娃娃。但听男童哭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渐渐自己也不免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眶下洇上了一片潮湿,一边胡乱拍打男童的后背,一开口也是哽咽:「我的……我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回不去了……」

一大一小开始莫名抱头痛哭,虽说不知彼此根由,一般伤痛皆是直白。直到昏天暗地哭过一气,程北旄只觉头昏脑涨,勉强收住悲声慢慢晃了晃脑袋,怀里忽然抽噎着传出一声:「你……你杀他们是报仇么?」

不远处两具尸体尚滚在一团半干血水中,腥气未散绕在鼻端。程北旄厌恶的瞥过去一眼,立刻咬牙道:「不是!他们是劫道的恶人,不配当我的仇人。」

「不是报仇呀……」男童渐渐也止了哭,但还是打了个哭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也还没能报仇……我要报仇,给爹娘大哥二姐报仇……」

童言童语满口血仇,程北旄此刻心境却不觉有何不妥,反倒重重一点头:「有仇该报!」

男童吸着鼻子也跟着点头:「你的仇人是谁?我……我的……」

半句话问得程北旄蓦然一愣,点下的头顿住:「我的仇人?我……」他心中熊熊恨火燎烧五内,但纵然不甘于林明霁之死林栖之困,也不至于当真糊涂错恨到一干宗门身上,霎时有些张口结舌,不想又紧跟着听到了男童的后半句话……

「……我的仇人我不认得,只知道他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袍,好像……好像还号令着一群黑蛇……」

男童抽抽搭搭将话说完,一双红肿泪眼还眼巴巴看着像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程北旄,程北旄却刹那脊背寒毛直竖,通身上下倏的出了一身凉汗:「黑袍?黑蛇?」

男童瘪着嘴巴点点头。

「小娃娃,你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不叫小娃娃,我叫厉北苑。」男童说到家门又滴滴答答掉下几颗泪珠子,「我家在北地青羊山,青羊厉家……」

只一个地名、一个姓氏,程北旄眼前一黑两耳轰鸣,再没听清楚厉北苑后面还说了什么,已险些将自己硬生生骇昏过去。沧波楼中散修云集,最不乏走南闯北四路消息,青羊山厉家遭御师灭门之事经由千嶂城传出,自然也早有耳闻。然而彼时只当魔祸凶残,此刻天翻地覆后再乍逢仅存苦主,程北旄只觉三魂六魄都要荡悠悠飘出天灵,满心又惊又羞又愧又哀又凄凉全然说不出究竟滋味,只一双眼直勾勾瞪着,整个人木雕泥塑般不知该如何言语动作。

厉北苑究竟年幼,看不懂他脸上好似开了染料铺的神色变幻,只拿两只手揉着通红双眼又道:「我叫厉北苑,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北……程……旄……程北……」程北旄都不晓得自己究竟答了什么,魂飞天外还未归窍。厉北苑听得稀里糊涂,眼睛都忘了揉,眨巴眨巴盯着他瞧:「北程哥哥?」

一旁飞来一扇翅膀,掀了程北旄一个跟头,也打得他回了魂。玉翎气势汹汹叫了两声又摊平回去,活脱是见不得他丢人的模样。程北旄这才把脑子舌头等等一干找了回来,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叫……程北旄。」

「程哥哥……」厉北苑终于叫顺口了些,「这是哪儿?这不是青羊山,我……我怎么在这儿呀?」

程北旄愣了下:「这当然不是青羊山,这是……这离青羊山远着呢,你不是从千嶂城来?」

厉北苑同他大眼瞪小眼:「千嶂城?那是什么地方?」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半晌程北旄求救般将目光瞟向玉翎,玉翎却直接将修长脖颈一弯,把脑袋插到翅膀下面去了,不过背上几绺稍乱的羽毛倒因这个动作越发显眼。程北旄一眼看到,后知后觉在心中打了个突,能在三更半夜将个小孩子缚上鹤背送往不明处,想来千嶂城中也有龌龊,眼前的厉北苑分明有些记忆颠倒混乱,左右都是悲伤事,忘了一些也无妨……这般想着,就将嘴里的话生生打了个转:「没……是我记错了……青羊山啊,要远到不知道在哪里……你是玉翎背负来的,或……或许是它……救了你?」

那最末三个字说得十二分心虚,好在厉北苑立刻扭头去看玉翎,半晌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但这大鸟我看着好喜欢,就是它一路背着我飞来的?它带我来找你么?」

程北旄硬着头皮点头:「他是我的伙伴,我和阿栖……」脱口而出的名字使得下面的话如鲠在喉,缓了缓才能继续道,「他带你来找我,想来是要我照顾你。」

「照顾我?」厉北苑歪歪头:「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它,为什么你们要照顾我?」

「……」程北旄继续语塞,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前面的话。不过看看灰头土脸还红肿着眼睛挂一脸泪痕的自己和厉北苑,再看看一旁蔫头耷脑的玉翎,皆是狼狈可笑可怜之极,心口一堵,喃喃道:「丧家之犬,失怙之犊,离群之雁……」

厉北苑听不懂,玉翎只听懂了一个「雁」字,沧波楼灵圃中也饲有一对灵雁,每日里比翼双飞格外碍眼,立刻愤怒叫了一声以示不满。

程北旄盯它一眼:「好好,你不是雁,是白鹤,是仙禽,那又有何用呢?罢了罢了,这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蓦的住口,低头瞧着厉北苑花猫般小脸,「没有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只是个小娃娃,我好歹比你大了那么多,还有玉翎在,不是我们照顾你,你还能照顾我们不成?」

厉北苑继续瞪大眼睛:「可是……」

「你不跟着我,还能跟着谁?」厉北苑干脆打断他的话,晃晃悠悠起身,全身骨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艰难的栽歪着站稳了,远瞥了眼盘肠道尽头,「不去六花城了,也不回头了,好好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养娃娃还债。」

玉翎登时翅膀一拍跳起身,抻长了脖子冲着沧波楼方向惨叫。程北旄向前一扑,整个人抱住它的脖子挂上去,不准它任性起飞,连声大吼:「不准去!不准回去!别给阿栖惹麻烦了!玉翎,你跟我走,咱们远远的走!」

玉翎怒气冲冲晃着脖子把他甩来甩去,若非程北旄抱得位置巧妙,早又一翅膀扇了上去。不过要论蛮力,内外挂伤的程北旄也着实不是它的对手,情急之下索性又大喊了声:「听话!楼主不准你回去!」

「……」玉翎一呆,整只鸟霎如被戳破了的气囊,从脖颈到翅膀到尾羽尽数垮拉了下来。程北旄又是心塞又是心疼,见状也没再开口,只是从死死勒住玉翎脖子换成抱住它的脑袋,摩挲了几把被折腾得七翘八翘的翎毛。再缓过口气低头,对上了呆呆看着一人一鹤厮打闹腾的厉北苑。

程北旄不觉尴尬,只觉哀伤,抽出只手囫囵抹了把脸,又道:「跟我走,我好生养大你。」

厉北苑迟疑着看看他又看看玉翎:「你能带我修行习武么?我长大了,还要报仇。」

程北旄咬牙:「能。」

「……那我跟你走,」厉北苑慢慢又重重的点了点头,伸出一根脏兮兮的小指头,「你不能骗我。」

程北旄松开玉翎,弯下腰去也伸出小指跟他勾在一块儿晃了晃:「不骗你。」再直起腰时,冷不防一抹夕阳颜色正落入眼,晃得他眼前一片橙红,远近人物都成一片迷离。

迷离中,他再回头望了眼来时路,斯山斯海,早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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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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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5 章 章二〇三 怨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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