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恶果
旧荒山中并没有什么蛇神。只有一只曾因聆听禅音而顿悟开智的妖怪。
百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山中的寺庙,熊熊山火焚尽一切,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饥肠辘辘的小蛇无奈下山,靠偷吃村民们上供给祖先的祭品活了下来。
我受了人类的恩惠,就一定要报答他们。
懵懂的蛇妖想到便做,它拦住一个回乡的商人,现出真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人类,你们喜欢什么礼物?】
被昂首吐信的巨蛇吓到浑身颤抖动弹不能的商人瘫软在地,哆哆嗦嗦了半天才跪伏在地,恐惧且敬畏地谨慎答道:“金子,当然是金子。”
巨蛇得到了答案后满意地离开,自此之后,村民们时不时就可以在浴火重生的山林中捡到金灿灿的石块。妖怪不理解何为“金钱”,何为“交易”,只是单纯地以为人类喜欢这种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的漂亮石头。
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很快,山林已经无法容纳它庞大的身躯,旧村的村民们虔诚信奉着它,这朴实无华的信仰成为了它的力量源泉。
匍匐山脊之上,它用身体环绕着这个生它养它的小小村庄,如同盘卧的巨龙守卫它的珍宝。
“你在浪费自己的天赋。”当那个危险的咒术师出现在它的面前时,蛇妖马上意识到自己毫无胜算,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身上有一种沉淀许久的黑暗气息,他看自己的兴味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块案板上的肉。
但它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在人类无法触及的世界,他们敬爱的蛇神为了保护家乡在与外来的恶徒殊死一搏,最后轰然倒地。血肉横飞中,它的嘶吼声震慑天地,整片山林都在为旧主的倒下而哀鸣。
咒术师没有杀掉它,但他做了更残忍血腥的事。
“我想做一个小小的实验。”那男人笑着按住被活生生剥皮抽筋的巨蛇,切开了它的颅骨,将一团污秽至极的黑谜放了进去,“借用一下你的身体,小蛇。希望你能带给我令人满意的答案。”
抽筋拔骨,灵肉堕化的剧烈痛苦让气若游丝的巨蛇不住挣扎,它原本雪白的鳞片一寸寸腐烂变黑,长满疱疹,流出足以瞬间毒杀百人的脓血,它翻滚着,哀叫着想要逃离,但那曾经赐予它无上力量的信仰却成了束缚的枷锁。
当它再次醒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不见。而村庄内传来一股它从未闻过的诱人香气。
食物,食物……
那香气是如此甜美,让它忍不住张开布满獠牙的大嘴,遵循本能兴奋至极地冲到了村南的树林中。
温热的血液流入喉咙,它的双眼开始布满浑浊阴霾。那种美味可口的气息令它上瘾,让它日夜渴求。于是丑陋狰狞的巨蛇盘旋在山村周围的山脊上,垂涎欲滴地等着它的信徒们按时将食物堆满树林中的祭坛。它的胃口越来越大,但身上的枷锁也越发沉重,村民的贪婪使它异变成了怪物,而它的祟气也加重了村民的疯狂。
它不再热爱山间流淌的溪水,翩飞的蝴蝶,和夏季悠扬的蝉鸣,也不再偷偷溜进人类家里偷看他们的生活,它开始厌恶寺庙的钟声,憎恨那让蛇头疼的刺目阳光。
它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
“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咒灵。它甚至拥有神智……但它没有攻击我,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般逃避似的埋进大主教的怀里,夏油杰身上的血污将那袭雪白的长袍彻底染脏。但维尔德毫不在意,只是跪坐在地紧紧地拥抱住自己的爱人,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俯身轻吻着男人那双因为绝望和痛苦而空洞幽暗的双眼,无声地安慰着这个饱受煎熬的痛苦灵魂。
遮天蔽日的火光中,他竟从那只昂首的巨蛇血红妖瞳中看到了一丝决然恨意。
【人类——卑劣无耻的人类——】
随着结界的彻底崩塌,没能成功按时吞噬祭品的巨蛇开始自己动手制造食粮。它要将曾经遭受过的苦难统统施加给那个恶魔的同胞!
一个又一个祭品尖叫哀嚎着倒地,他们全身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烂,随即骨头寸寸断裂,只能在地上蠕动匍匐,就像一条条被剥了皮的蛇。
夏油杰拥有成千上万只可以与巨蛇战斗的咒灵,却没有任何办法拯救这些在他面前倒下的无辜之人。
他瞳孔紧缩,双手颤抖着呆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刚刚为男友复仇的女孩挣扎着爬过来,用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腕。
“杀,杀了我——”她抬起头,已然融化变形的可怖脸颊上满是血泪,她大口大口地呕出污血,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指紧紧抓住夏油杰,不顾一切地嘶声悲泣道,“快杀了我!然后为我报仇!”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绝不愿堕落成怪物。
越来越多的“祭品”围了上来。即便濒临绝境,他们仍不愿将灵魂献给蛇神,他们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死去,留下最后的体面。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一声声痛苦的哀求传入脑海,而被咒灵围攻的堕化妖蛇则像是故意激怒夏油杰一般不顾身上的伤势,长尾横扫,重重拍下,毫不留情地将离它渐近的几个祭品拍成了肉泥。
烈焰冲天的火海中,无数双血肉模糊的手攀上夏油杰的洁白衣角,像是要将他拉进地狱。耳边回响的那些渴求解脱的痛苦悲鸣让他不知所措,而恰逢此时,那些举着镰刀和棍棒的村民蜂拥而至。
“就是他!就是他触怒了蛇神!”
“是他搞砸了祭祀!杀了他,杀了他!”
“你这个没良心的坏人!”
一个小小的石块砸在了夏油杰身上,扑面而来的怨恨诅咒之声让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抬起头,双拳猛地握紧,原本温和清澈的双眸中攀上了一层冰冷的阴霾。他缓缓扫视这群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无知之人,扯了扯嘴角,发出一丝尖锐讽刺的冷笑。
“别原谅他们……”凉太的绝望低语再次在耳边响起,那双因为自责和怨恨而空洞无神的灼人双眸像是在提醒他牢记亡者的嘱托。
他孤身而立,脚下是挣扎着涌上来逼他动手的牺牲品,四周是似人非人的刽子手,头顶是孤注一掷要誓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疯癫巨蛇。
百鬼环绕之中,夏油杰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平静低哑,仿佛袅袅禅音震慑人心。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他眸光淡淡,神情悲悯,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行云流水般结印,被释放杀意的咒灵大军倾巢而出,撕裂抹杀着周遭一切有形之物。夏油杰仿佛告解般低声呢喃着,语气坚定而决绝,“假如此行有罪,那这份罪孽,就由我一人承担。”
一滴温热的血液溅到他清俊温柔的侧脸上,他嘴角含笑,却流下泪来,明明身处血海地狱,却仍似慈悲神佛。
“没关系,没关系……”水银堡的地宫中,大主教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他看着这个垂首无言,好似做错事的孩子等待审判般的男人,忍不住伸手捧住夏油杰的脸颊,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与他额头相抵,低声安慰着这个因为被迫杀戮而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好孩子,你做得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拯救了他们……”
“不,我杀了他们,我杀了很多人——”他伸手揽住维尔德单薄的肩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手边唯一的救命稻草。喉咙中发出一声声嘶哑低沉的哽咽,那些濒死之人怨恨憎恨的眼神和浓重恶臭的血腥味儿如同噩梦般萦绕脑海。
他恨那些愚昧残忍的村民,也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大主教用力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提高音调不容抗拒地厉声道,那双看透人心的冰冷蓝眸如同燃尽罪孽的重重业火,竟让他感到温暖。
维尔德从未如此仇恨过什么人,众生于他皆为过客,但此刻他恨不得把那个导致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抓出来三刀六洞,剥皮剔骨。他尽量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恶毒杀意,轻拍着夏油杰的脊背,柔声细语地诱哄道:“你不杀了他们,他们会伤害更多人,而那些已经被怨气污染的可怜人宁可死在你手里也不会愿意变成蛇灵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解脱。”
“你做得很好,亲爱的,你还救下两个无辜的孩子,对不对?没有人会责怪你,你只是——”他顿了顿,似悲似喜地轻叹道,“你只是心太软了——”
明明有着超脱一切的实力,却仍保有近乎天真的道德感,纯净无瑕的灵魂被一层层黑暗阴影污染侵蚀,但自我折磨一般仍旧向往光明。
大主教低头看向被染上血色的白皙双手,自嘲地笑了笑,贴在夏油杰耳边轻声道:“孩子,我做过比这恶劣千百倍的事,手下的亡魂可以填满整个大西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微笑道,在夏油杰怔忪的神情中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我是你的神明,由我来承担你的罪孽,由我来宽恕你的罪行。”
“睡吧,亲爱的,睡一觉醒来,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维尔德轻柔温软的低语声如同琴弦振动般丝滑美妙,几乎瞬间就将极度疲惫的咒灵操使拉入了黑甜的梦乡。高大的男人像孩子般蜷缩着身体依偎在他的神明怀中,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你……你杀过多少人?”不知道在门口藏了多久的五条悟突然出现在维尔德身后,紧抿着嘴唇悄声问道。
大主教跪坐在地,让夏油杰枕着自己的腿安然入睡,动作轻柔地一下下摩挲着男人散落膝头的黑发,表情严肃认真到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他看向好友的眼神如此深情而执着,仿佛那就是他的全世界。五条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片刻的安静后,大主教神色淡然道地回答了他的问话。
“我37岁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帝国权力的顶峰,为了达成我的目标,我可以牺牲一切。我亲手杀掉了我的恩师,将敌国的百万将士献祭深渊,我将白都的贵族屠杀大半,所有反抗者皆被投进黑牢,我的学生视我为仇敌,曾立下血誓效忠我的属下亲手将神器插入我的心脏。他们敬我爱我,又恨我入骨。”
大主教轻笑一声,淡淡道:“你问我杀过多少人?”
他垂眸平静道:“我从来不费心去记失败者的名字。”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善良?道德?公理?那需要建立在你还活着的基础上。”
深渊内的魔物视他为终焉末日,深渊外的臣民称他为“银白暴君”。他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让自己的双手沾满罪孽。
通往王座的道路上白骨累累,他孤身一人,作为唯一的异类踩着敌人的尸骨和同伴的鲜血高高举起那象征着未来的纯白权杖。
“我会将死亡名单交给你,将抚恤金发到亲属的手里吧。”他阖上双眼,语气疲倦地叹息道,“要是有咒术界的人找来,别惊动杰,我来处理。”
五条悟沉默地看着他清瘦又挺直的背影,无端地觉得,这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年轻神明如此孤独,仿佛一轮即将沉没海中的苍老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