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恨,寂寞流星梦里情(三)
君临天下,休言恨,寂寞流星梦里情(三)
她摘去了纱帷,墨黑的长发细绸般随风飞扬,清秀面庞如雪玉琢就,沉静中泛着奇异的温润光晕,驾马疾行的身姿轻.盈飘逸,宛若神仙中人正打开天门,飞身而出……
是幻觉么?
她明明已是耗尽体力,且动了胎气,连坐都坐不住,又怎能如此轻捷地驱马而来?
不仅是许从悦,连庆南陌、青桦等都看直了眼。舒悫鹉琻
直直地看着木槿冲上前来,扬手一把飞针,雨点般庆南陌那群人罘。
庆南陌等正挥刀格落时,木槿又是几大把连连掷出。
这回,不仅仅是飞针。
若干黄豆大小的物事夹杂在飞针中,被刀枪一挡,顿时爆开,其中液体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竟如红雾般正裹于他们跟前欹。
刀剑挡得住暗器,如何挡得住这些看得见摸不着的雾气?
但闻惊恐惨叫声不断,却是击爆那物事的人被雾气蒸入眼中,立时双眼刺痛如刀剜,捂着眼睛哀嚎不已。
庆南陌用的是长枪,红雾爆开时相距较远,却也觉得眼中如有刀扎,再看地上已有人在倒地翻滚,连忙向后退去,先取腰间的水壶来冲洗眼睛。
趁着其他人尚在惊愕,一时不敢攻击,木槿喝道:“快上马,走!”
青桦等恍然大悟,连忙夺过几匹尚未受伤的马匹,飞身而上。
木槿已行到许从悦跟前,敏捷地自马背侧下.身,向他伸出手,“从悦,上马!”
许从悦深深地凝注着她,轻声道:“你好了么?没事了?”
木槿道:“对,我没事了!我母后是什么人?给我留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什么伤病难得住我?”
许从悦便笑了笑,“嗯,既然你没事,我也没必要跟着了。让青桦他们护送你,我要回京城了!”
木槿柔声道:“我不许你回京城。黑桃花又善良,又热情,生得又好……我没事看上两眼,连饭都多吃两碗呢!”
许从悦满是灰尘血污的脸庞果然又绽开了笑容,比方才更加柔软好看,却更轻地答道:“皇后……我其实不行了……若你真想看我,回头我多到你梦里几回让你看,好不好?”
木槿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不好。我想白天也能看到你,我想嗑你亲手炒的葵瓜子。如果你不炒,我这辈子再也不嗑瓜子了!”
“皇……皇后!”
“给我手,黑桃花!我刚才已经看到栎树林了!你不是喜欢那里吗?我这就带你去看那株最高最大的老栎树!”
许从悦深深地看着她,终于勉强坐起身,向她伸出手。
木槿用力一带,竟将他拉上马背,拨转马头便带了从人向前方疾驰而去。
许从悦臂腕小心地避过她的腹部将她环住,头部靠在木槿纤瘦的肩上,吃力地喘着气,只觉胸口的热血越涌越快。他低头瞧了一眼,无奈道:“皇后,我弄脏你衣裙了……”
木槿侧转头,看到他全无血色的面庞和嘴唇,声音愈发柔和:“不要紧,本来就脏,回头正好一并洗换。”
许从悦将头搁在她的肩上,以极近的距离细细地看着她灰尘下莹洁的肌肤,不那么挺翘却秀秀气气的鼻,宛若水晶般剔透的眸,还有那微微向上卷起的黑黑眼睫……
“对不起,皇后……”
他幽幽地叹。
木槿明知其所指,轻叹道:“算了!”
织布之死,诚然恨事。但许从悦所做的,所还的,已经够多,够多了。
庆南陌那枪未中他心脏,却显然伤及内腑血脉,鲜血不仅染透了他自己的衣裳,木槿的后背,更顺着马鞍流淌,一路淅沥。
许从悦的身子越来越沉。他小心地嗅着身前女子发际淡淡的草木气息,问道:“我知道你怨我。知道我为什么杀死织布么?”
木槿道:“你一心想和母亲团聚,又被太后唆使着,才一时岔了念头。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织布向来待人宽厚,九泉有知,也会原谅你。”
许从悦道:“你哄我呢……不过你肯哄我,我也很开心。”
他踌躇着,慢慢道:“杀了织布,我便再无颜面对你……我一直知道,我再也无颜面对你……可我还是……”
“砰!”
一道焰火飞上天际,明蓝的火焰灼亮了灰色的天,缓缓地绽开一朵硕大的木槿花。
清丽简洁,却妖.娆生姿,仿佛让天地为之一亮,连干涸灰黄的旷野也显得明媚起来。
“木……木槿……”
他无声地低唤,目光慢慢从天上那朵木槿,转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木槿。
那沉静而专注的面容,如此的美丽,如此地娇妍,是他心中永永远远的绝世无双。
他想守护,他想照顾,他想一生一世陪伴她。
哪怕,注定无法拥有……
他侧过脸,想去亲一亲心爱的女子,却又小心地顿住,依然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深深地看着她。
用尽生命里最后的热情,慢慢地描摹着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刻入心底。
木槿,木槿,木槿,木槿……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好看的桃花眼眸慢慢地阖上,无声无息地垂落一串泪。
-------------我不敢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觉出揽着她的臂腕蓦地松开,木槿连忙扶住,侧过脸唤道:“黑桃花!”
一滴水珠正滴落到她的脖颈。
他的脸靠在她的肩上,浓黑的眼睫湿.润润地低低垂着,随着风儿吹拂,似在微微拂动。
“黑……黑桃花!”
木槿想哭,却咧一咧嘴,说道:“一个大男人,怎能睡在女人家肩上,也不怕人笑话!来,快醒醒,醒醒!”
她看向前方依约可见的栎树林,说道:“黑桃花,你看,那里就是你想去的栎树林!那里有清澈的小溪,有奔跑的小鹿,有正开着花的栎树!”
“临溪那株最高最大的栎树下,刻满了你喜欢的女子的名字……我会和皇上说,不论她是谁,都要成全你。让你闲来便到栎树林住着,建上三楹木屋,养上两头小鹿,天天和你心爱的姑娘看那日出日落……”
“黑……黑桃花……”
木槿的嗓子终于哽住,怎么编也编不下去。
她哭起来:“黑桃花,你真的只是睡了是不是?你这个谋反的逆臣,你这个无聊的小贼,你这个猖狂的大盗!快点醒来好不好?下面的路还长着呢!你快醒来,我们一起把这长长的路走下去,走下去……”
风沙打在脸上,和爬满面颊的泪水混合,又迅速被热泪冲落。她再也说不出话,眼底又是那个美得张扬的雍王殿下,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笑盈盈向她凝望。
忽记起第一次相见,他是小贼,她是人质。
她先叫他大叔,再叫他小黑,再叫他黑桃花,终于让他有了属于她的专有称呼。
见她被慕容良娣欺负,他会怒其不争地提醒她,“便是太子偏心,你也可以去和皇上、皇后告状,他们必然会维护你。”
揽着她摆脱不了追兵,他瞪着漂亮的桃花眼恼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胖啊?”
因她嗑瓜子嗑得他们差点被抓上,他终于决定把她藏到楼小眠府上,殷殷地叮嘱她,“带着你一定两人都走不脱。我待会儿把你藏到一个大院里,你先躲起来,我甩掉他们就回来找你。”
那时的她答得那样自然而然,笑得那样眉眼弯弯,“行。只是你要记得,我不认路,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
就如当日那男子揽住她不让她滑落一般,木槿反着揽住身后那个那男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不曾回来找她。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找她了……
---------------若时间回到当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前方,果有成片的栎树葱茏如盖,优美地在天空里舒展着身姿。时节尚早,叶子尚未转红,正以其青翠欲滴昭示着它们的风华正茂,青春正好。
猜着萧以靖所部多半能被路上燃放的焰火吸引到附近,青桦先将游丝素心香点燃,才急急协同其他人将许从悦抱下。
木槿忍泪四顾,说道:“到溪边,找最大的那株栎树……最高大,最优美的栎树。”
果然找到了那株栎树。
挺拔漂亮,遒劲放旷,果然配得上许从悦的喜欢。
木槿让近卫拿帕子在溪边拧了水,一点点替他拭去满脸的血污和灰尘,依然露出那张漂亮的面庞。
可惜,他再也不能如美丽的猎豹般舒展爪子,慵懒地浴那阳光。
她轻声道:“便先葬在这里吧!等回头安定些,咱们再带他回京,以亲王之礼重新安葬。昨夜之战,战功都算他的,应该可以折去他的罪名了吧?”
青桦道:“皇上素来最念手足之情,只怕也会伤心欲绝。”
木槿又想起坑苦她的许思颜亲笔信,忍不住叹道:“皇上……我不在宫里,皇上便糊涂了么?可恶啊……”
她摇头,再分不出是担忧还是恼恨,从自己发际拔下梳篦,又替许从悦整理头发。
至于被鲜血染透的衣衫,却是无法更换了。
他们匆匆奔逃,辎重尽弃,连她都一身血衣无从更换,更别说许从悦的衣服了。
青桦脱下自己袍子将他覆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往日不敬,青桦给你赔礼了!”
其他两名近卫都受伤不轻,见状也忍痛过来磕头。
人死如灯灭。何况共过一回生死患难,再大的仇恨或过节,此时也该一笔勾销了。
木槿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查看那栎树,寻找他刻下的心爱.女子的名字。
黑褐色的树皮很粗糙,也很完整,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可他明明说,他在栎树下刻满了心上人的名字。
难道,是随口说说么?
木槿举目向别处打量,可瞧来瞧去,的确是这株栎树最高最大,而且临着溪水。
她转身看向溪水,忽然间便屏住了呼吸。
站在这株栎树下,正见溪畔一丛一丛,好多的木槿,差不多大小,分明都是这一二年植的。栎树长长的枝桠伸展开来,似正将那大丛大丛的木槿揽在怀中。
木槿正是花开时节,此刻临水照影,葳蕤生光。昨日零落的花瓣积了一地,被风儿一吹,片片秾红飘卷着落入小溪,随着那溪流浮沉,再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漂亮的栎树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一日日的朝开暮落,仿佛与它无关,仿佛淡漠以对,仿佛并不是在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将木槿铭刻于心!
“从悦,从悦……黑桃花!”
木槿失声痛哭,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娘娘!娘娘!”
青桦等的呼唤传来,却很快飘得远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翼望山,他那些看似荒诞的玩笑话。
“我喜欢你。我很想找机会带走你。”
“皇上找我商量对付慕容氏时,我忽然便想,如果我能把太妃带走,远远离开京城,离开你,或许就能忘了你了……所以,我反了!”
“其实……木槿花还是很美的。”
玩笑吗?荒诞吗?
如果不是玩笑,如果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这枝黑桃花到底该怀着怎样的心境,默默把自己关在府里炒制瓜子,不去看瑶光殿里的笑语欢恰?
木槿忽然明白了许从悦临死前想说却不曾说完的话。
“杀了织布,我便无颜再面对你……我想斩了我的退路,斩了我的幻想。我想离开京城,离开木槿。”
“我爱木槿,可我不敢爱木槿。木槿是我的死结,我想打开,却把自己越收越紧。我拼了命,其实只是想逃开,逃开我的心,逃开你……”
其实,黑桃花一直是最初那个黑桃花,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