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第 120 章
景明十二年,四月,长菱边境传来急奏,天御暗中集结兵力,意欲偷袭。
然而消息刚传到京城,还未等瑞帝下令,后一封急奏接踵而至。
顷刻之间,在京中已经失去消息以致逐渐被人们忘却的顾小郡王,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传言他率领一支轻骑,在敌方还未准备完毕之际孤军深入,以巡查为由,端了对方的营地。
一时朝中哗然,有朝臣认为郡王此举甚是贪功冒进,然而也有些朝臣认为敌国贼心不死,瑞国不必忍气吞声,任其为所欲为。
下了朝,帝王回到书房,默然看着奏折,年轻的太监总管恭敬地为他沏茶,帝王伸手触碰杯盏,玉瓷杯身猝不及防烫了他一下。
瑞帝沉默着收回要去端盏的手。
他的思绪有丝飘散,想到曾经服侍他的故人,正欲说什么,门口小太监忽然高呼:皇后到!
虽是书房,但帝王下令皇后在前朝也可通畅无阻,因而今日帝王的心情虽然不佳,但小太监也不敢拦,高呼提醒后便恭敬俯身,向国母行礼。
陈时进来时,便看到了瑞帝略带惆怅的蹙着眉,似乎在怀念什么。
她走上前,问:“又为何事烦心啦?”语气一如既往轻松。
瑞帝的眉下意识松了松,他递给陈时一封奏折,向妻子解释:“寻安刚露出点头,朝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陈时大略看完,微微笑了:“他们无非过惯了舒服日子,不想凭空生出变故,哪里就是针对他了?陛下也太护着那家伙啦。”
瑞帝默了一瞬,顷刻后也扬了唇,有些无奈:“茵茵看待事情的角度,真是新奇。”
比如他虽有护着顾寻安的意思,也有等待时机与天御一决高下的雄心,但是顾寻安先斩后奏的动作还是让他心生不悦。
尽管如此,朝臣不能先他一步对顾寻安有所不满,因他毕竟是瑞国的桐安郡王,是皇室的脸面。
但是陈时只认为他面上不悦只因想要护着顾寻安,对此,他不愿多和她解释什么……既然小丫头有如此念头,他何必要亲自摘下面具,露出狰狞的帝王冷酷。
瑞帝轻轻笑起来,他揽过陈时的腰,将人带着与自己一同坐下。
四月的风轻轻吹进屋,依然有些微凉意,帝后依偎在一起,开始说些闲话。一炷香后,瑞帝拿手轻轻碰了碰杯盏,将已经转温的茶水送近到他妻子的唇边。
小丫头一直容易满足,只他递水的动作,便已然让她含笑。
帝王凝视着她,心中慢慢溢出暖意,与此同时,他也暗暗叹了声气——想来,他是不会告诉她:之所以他赞同顾寻安的决定,还有一点,便是他已和天御六王爷辰枢达成交易,助他夺位。
……
京中消息向来是各地茶余饭后的谈资,各地反应传回长菱时,已然有些变味。
彼时散漫坐着的赵广源和顾寻安相视而笑,两人脸色皆有些无言。
顷刻后,赵广源转眸看向顾寻安,沉声道:“看来陛下确有开战之意。”
“嗯,”后者轻声一应,无意识地蹙眉握了握手掌,语气沉寂又平静,“陛下一直有心提拔石德,先前剿匪自不必说,这一年也派给他好些军务处理。因而他接连升职,如今不但掌管御林军,京城兵士亦尽归手中。若两国开战,想来陛下一定会派他征战。”
“是了,”赵广源点点头,“陛下重用此人,想必也是为了应对今时之局,不成想却被你先抢了机会。”
顾寻安眸中漾出些无奈,知道赵广源语气虽带揶揄,可好友却没有嘲讽责怪的意思。
但他还是解释:“石德是陛下的利刃,若今后两国交战,陛下器重他,也势必会忌惮他,避免他插手太多朝中政务……那么当初我答应陛下制衡朝中两派的承诺,不论如何便得履约了。”
“朝中若受我牵制,只怕——”他轻声叹了口长气,微微弯了眸,心思不知歪到哪一边,神情有些恍惚。
屋中寂静,有风徐来,吸入胸中的空气带着边境独有的空旷寂寥,赵广源见此,也生出一点闲心,过问他曾经一直觉得会冒犯好友的问题。
他问:“寻安,我其实不太懂如今你对她的心思……”
即便赵广源没有直呼其名,那个“她”听到顾寻安的耳中,仍然变成日夜萦绕于耳边的名字。
他有些愣怔,顺着赵广源的话问下去:“什么心思?”
问话者既然开了头,便打定主意力求明白原委,因而赵广源只略做停顿,便重新开口:“之前你说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保护不了她,于是一心想朝臣百官对你刮目相看。如今为何避开朝堂,远离京城了?”
顾寻安默然。
他心中知道:赵广源说的是事实,这也是他当初在想的问题。
回忆上涌,最初那个暗暗想要在朝中挣得一番天地,想要摆脱母亲和堂兄布局的小公子,渐渐浮现在如今顾寻安的眼前。
那个小公子,弯着明如秋水的桃花眼眸,身姿挺拔,满身上下皆是少年意气,让他即便心中暗自评价“幼稚”,仍然忍不住轻声感慨。
顾寻安闭了闭眼,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将之前想通的一点答案,说给赵广源听:“瑚之,她之前虽承认也喜爱我,心悦我,可无论如何,我总觉得她若即若离,仿佛随时会离开我……而我察觉先机,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西河之行前,我是纵乐不自知的贵族公子,之后,我是妄图撼动皇室权势的一只蜉蝣,朝生暮死不知天高地厚,因此她每每看向我的眸中,总带着一点纵容与心甘情愿。”
纵容他对帝王发起的近乎可笑的“折腾”,并心甘情愿……提前做好受其牵连的准备。
她何等喜欢他,又何等冷静几近冷酷。
赵广源蹙眉想了想,半晌后,悟明白好友的心思。
他看向顾寻安轻易红起的眼眸,动了动久未活动因而麻木的腿脚,微微抬起手,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
“好……我明白了,你从未想和她分道扬镳。反而正因如此,你才离开京城,来到长菱边境。”
都是混迹京城的贵家公子,即便顾寻安没有明说,赵广源也知道他为何会争夺军功。
一来,是他确实需要强大,二来……二来便是为了那位陆掌柜。
——成为权臣固然能一言号令百官,可依附在皇权下的权势如云烟般虚无缥缈,靠自己一枪一剑挣来的军功却与此不同。
战场上,性命攸关之际,没有谁还在乎所谓权贵,要么杀红了眼,要么已成为敌军的刀下亡魂。
而活下来的将领,日积月累,便成为了不败的战神,军中的信仰。
古之有言“功高盖主”,向来如是,因而若石德军威愈高,大家心知肚明,他势必会成为帝王忌惮的对象。
顾寻安所做的,就是在此之前,替换石德,成为军心所向。
今后,帝王再如何忌惮顾寻安,也不会杀他,若真动了杀心,那……
那岂不是合该此劫?
原先慢悠悠游迹京城的潇洒小公子,人人都羡慕他的好家世,如今可以选择的前路是多么少啊!
赵广源的眸光带些波动。
许久后,他起身轻轻拍了拍顾寻安的肩,道:“我去军营看看。”
顾寻安微微笑了。
他知道好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用另一种形式支持他的决定。
在赵广源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槛转角时,顾寻安叫住了他。
“瑚之,我也有一个问题,当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赵伯父和陛下的心思了?”
这是顾寻安一直想知道的事。
赵广源极聪明,也是个稳重内敛之人,当初秋洺游玩,他任由陈守初带着摸鱼爬山,想必在那时便猜出些什么。
被问之人愣怔片刻,而后轻声笑了,他摇了摇头,笑着感慨自己为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笑够了,他抹去脸上笑出的泪痕,轻描淡写讲说旧事。
“我猜到许多,可没等我仔细调查,先父便对我和盘托出了……”赵广源的脸上露出怅然,神情微恍,“他说当年他年轻,对皇室那般黑暗的操作十分不满,加之莫越明为入他党派,私下里两人却相互欣赏对方才华。因而这些年,他所做的这些,不只是为了给莫侍郎讨个公道,也是为了他自己被世家家主之位磨去散尽的一点少年意气。所以……他布谋了此局,无论结果如何,于他皆是圆满,然而我虽是他儿子,却不该受他牵制,所以他给了我选择。”
顾寻安看着赵广源,后者微微弯眸,道:“我自是不敢生出违逆反心,所以我做了个两耳不闻的忠臣。”
所以秋洺,他佯做玩乐,摔伤了腿,之后也因此告假修养在家,摆出从始至终与他无关的姿态。
后来在狱中,赵长彦被带去朝堂对峙的路上,路过他在的牢狱。
彼时,他父亲问他:“腿可好些了?”既然在牢中被审,受些皮肉之苦乃是常事。
赵广源蓬头垢面,心中听了他父亲的问话,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悲凉。
但他仍是恭敬回答:“还好,多谢父亲关心。”
赵长彦看了他一会儿,说了句“那就好”,而后慢慢踱步出了漆黑的牢狱。
那时的赵广源还不知道,他父亲去往的明亮宽阔的朝堂,将是葬身之处。
……
顾寻安今日听得这段旧事,心中血液奔涌激荡,良久无言。
赵广源缓缓笑了,他有些无力地伸手,扶住了门框。
“后来我想,府中这么多年家丁寥寥,先母早故后他始终没有续弦,看来他是早就预料到的。但……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揭开旧事便是他一直认为要做的事,明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结局啊。”
顾寻安喉中哽塞难言,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但赵广源见他模样,却轻声笑了。
“我从未恨过他,我对他有过无奈,有过不满,甚至嘲讽过他的愚蠢,可我从未恨过他……那时听到他回程路上自戕的消息时,往日里这些不满与不屑也随之消散了。我想他其实是位好父亲,他知道自己所为会危及我的性命,可是,他在告诉我计划的同时也将他的性命放在了我的手中……最后他问我腿可好些了?不过是一个父亲转着弯询问他的儿子,问他恨不恨自己的父亲?”
“我怎么会恨他呢?从始至终,他都让我清醒地活着,面对着今后可能因他带来的影响。我无法选择出身,可是他给了我一次选择。”
赵广源说完这些,简单朝顾寻安做了个揖,转身走了。
他还有一些没对好友说:彼时知道真相后,为忠,他该去帝王殿前告发亲父;为孝,他该隐瞒此事,并坚定地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可是他两样都想拥有,都不愿失去,所以他选择了装聋作哑,保持中立。
他还是陛下眼中受父亲所累的状元郎,空负一身好才华,还是父亲眼中的孝子,皇权忠义面前,瞒去了父亲的不臣之心。
赵广源看着天光下自己瘸腿行走的影子,眸中怅然,却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