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第 127 章
赴宴,不是难事。
陆行鸯思索顾寻安及冠时的模样,轻轻弯了弯嘴角。
她没什么顾虑,因而低头对视上自家徒弟亮晶晶期待的眼眸时,不由哑然失笑。
又在打鬼主意。
晚间在厅堂用膳,莫尘筠贴着陆行鸯右手坐,伸着筷子夹不到前面的鱼,陆行鸯替小徒弟剔鱼刺,将鱼肉放进她徒弟碗里时,对面的莫清哼了一声,评价道:“娇气。”
师徒两人面面相觑,少倾后,陆行鸯先绷不住笑,放筷,端起师傅的架子。
“生活是该学着自理,从今以后,尘筠要努力。”
莫尘筠有气无力“嗯”了声。
于是睡前,陆行鸯的房中,小徒弟开始问。
“师傅……”
“嗯?”
“师伯好像还是不喜欢我,总是嫌这嫌那儿。”
“哪有。”
“当初我去长菱,就是觉得师伯太凶了……”小孩子的声音慢慢小下去。
“为师知道。”所以当初才让你去长菱送米粮,却没算到你会对顾寻安张口胡来。
莫尘筠翻了个身,侧身熊抱住她师傅,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陆行鸯的颈侧。
心软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陆行鸯已经本能安慰自家徒弟了。
“其实……他只是太高兴了。”
"啊?"这句话莫尘筠没有听懂。
陆行鸯继续解释:“他太高兴了……我能回来。尘筠,以前的厅堂,坐齐一家人,后来只剩下他一个,空荡荡的。”
小孩子鼓起嘴巴,嘟囔:“可是他好讨厌我。”
“他不讨厌你,他……羡慕你。”
“嗯?”
“在你没有来到我身边时,是他一直陪着我,所以,他只是羡慕你而已。”
陆行鸯说完,脸有点热,这话无论怎么听都有些自作多情,但是莫尘筠却一下子跳起来,甚至在床上蹦跶了下。
“那我懂了!这话军师也曾经说过!”
不算短的沉默后,陆行鸯笑容淡下去,“嗯?”
莫尘筠口中的“军师”,是赵广源,他为何说过相似的话?
然后她从小徒弟口中,知道了另一件事——
长菱地界空旷寂寥,与境内风景不同,在莫尘筠眼中便显出另一种别样的美丽。刚到长菱那阵,每每暮时,她便搬着小凳,撑着手呆呆看着天际的暖暮。
她知道长菱是战场,所以远处厮杀四起时,她没有怕。
可是那日鏖战太久,久到这个满心只有风景的小孩子开始担心,她悄悄登上城墙,开阔的视线一下子撞进她的眼。
她瞪大了眼,呆滞如木,不自知。
厮杀至尾声,敌军已经撤离,可是四处倒下的尸体仿佛漫山遍野,血染成河,晕染她微红的眸。
静。
寂。
无边的寂静笼罩,那一刻,莫尘筠明白了何为“死寂”。
可是守城的将领半跪在尸山血海里,仿佛一尊石像,半分都没有被身后存活者的欣悦感染。
莫尘筠想也未想,就欲奔下城墙,但袖角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她回眸,看到赵广源也在看向顾寻安的方向,眸光清冷,“别去。”
“我感到郡王现在有点伤心。”师傅总说小孩子的直觉最准,此刻,莫尘筠相信她的直觉。
“嗯,”赵广源浅浅认同了,而后道,“他在想你师傅。”
莫尘筠张了张嘴,她当然知道自家师傅曾经是郡王的心上人。
所以这和她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他会更伤心的。”
没等莫尘筠反问,赵广源解释道:“就当是他孩子气吧,他羡慕你。”
莫尘筠瞪圆了眼,心想她有什么值得郡王羡慕,一向惜字如金的军师这次破天荒说清楚原因:“他看到你,就会想到你的师傅,他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以后就算见到,也不知该怎么面对……而你不一样,你是你师傅的心头宝,见到你,他就会想到他和她如今的处境,就会惋惜、痛悔,所以他羡慕你,所以他会更难过。”
那一日,城门大开,将军归来,他看到军师的身边有一个小孩子,面色镇定的不合年龄,他来不及擦拭盔甲上的血迹,心生出愧疚,但下一刻,这个孩子却笑了。
她夸他:“郡王厉害。”
知道不是因被小孩子夸才酸了眼眶,顾寻安看着莫尘筠好久,忽然不着前后地问道:“你师傅是否还喜爱穿蓝衣?”
莫尘筠回答:“爱穿的。”
顾寻安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点点头,而后笑了,“她以前总对我说:小公子聪明。”
“小公子”这个称呼,莫尘筠只在画绣的故事中听过,初次听到本人亲口说出,有片刻的惊奇,而后她想到了赵广源说的话。
富有者总是慷慨,于是这个小孩子大咧咧地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在以后闲暇时,开始乐忠对郡王说起自家师傅的事。
……
讲完了,莫尘筠发现她师傅在发呆,她唤了一声。
陆行鸯回过神,胸腔中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最后她拍了拍莫尘筠的脑袋,哄小孩子睡去。
夜间的风清凉入袖,陆行鸯披了件薄袄,悄步走出。
皎月明明,她屋前的石子路反射出清冽的华光,亭子外立着一人,袖袍翻飞。
她微微意外,后来走近这个少年,问:“半夜不睡,怎么到这里了?”
入住京中已有月余,莫清今夜过来,无非是她宴会中与顾寻安相见。
一次之后,以后便会有许多次。她已经平静的心绪,是否会再泛涟漪,身不由己?
——这个少年,竟然是最了解她的。
“阿姐,你可以再喜欢上别人吗?”少年的面容并不清楚,但语气慢慢晕染着无可奈何。
良久的沉默。
陆行鸯陷入了一种浅思。
她不是非要喜欢上一个人,不是非要将单薄乏味的情感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她已经喜欢过顾寻安了。
喜欢过,就很难放下,不会忘记;就只能时刻关注,分外克制。
除非失忆或死亡,她不可能忘记顾寻安。
陆行鸯缓慢地摇头。
“不用担心,”她扬起一抹笑意,“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还有许多事,所以不会悲春伤秋。
莫清低下头,良久后点了点头,他关心陆行鸯不错,可不该左右她的想法。
于是他说起另一件事。
本来,顾寻安的弱冠之礼再盛大,也与他们这些商人干系甚少,可张府尹私下却派人传来消息:陛下有在之后立储的打算。
立储是大事。
"各地已有人进京了,表哥也会从西河过来……阿姐,五年一次的商会要开始了。"
有人朝拜,也有人站队,王家自湮灭后,会长的位置一直空悬,这几年不是没人怂恿莫清坐上那把椅子,他一直敷衍,这次应该躲不过去了。
“不想当?”陆行鸯问。
莫清点头,放在曾经,他想自己该是想的,那时的陆行鸯也愿为陆家挣得名誉。
“那就不必勉强,”陆行鸯笑了,手指动了动,想去摸莫清的头,忽然想起面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于是曲指成拳,解释,“陆家不再需要靠牺牲换的什么。”
莫清挑起一边眉,追问:“真心话?”
小徒弟不听话也就罢了,连阿弟都开始质疑她话语的真实性,从前说一不二的陆掌柜陷入某种苦恼。
“嗯。”
回答后,看见少年的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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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莫清所说,一月之内,来京之人络绎不绝,商人也慢慢聚集。
陆行规到陆府时,正值午后,春末天气微燥,他从马车上下来,身上已起了薄汗。
紧接着,马车上伸出一只柔荑,他回眸含笑,轻轻拉住。
两人走近庭院,松柏遮掩住多数天光,正堂前立着一位温婉的女子,笑盈盈捧了盏茶。
“一别多日,表哥别来无恙。”
陆行规将茶一饮而尽,温吞笑起来,正欲说什么,陆行鸯已经上前拉住那女子的手,将她往里面领,“嫂嫂可来了,我最近学做了桂花糕,屋中有冰镇的瓜果,快来帮我尝尝如何。”
两位女子翩翩走远,陆行规愣着瞧了须臾,而后眯眼笑了。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又看了看脸上挂笑的表妹,自觉坐在一边等候。
妻子李瑶,是西河当地的小户女子,当初他送一批珠宝去显贵世家,回程的路上瞧见她在河边浣衣。
不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但是眉眼却平静得像再温柔不过的岁月,他心念一动,等回过神来,已经上前站在了她的身旁,彬彬有礼询问为何天气渐冷,却在此处浣衣?
他没有得到回答。
她像是受惊的雀,慌乱地收拾东西,逃走时看向他的不安眼眸却比河水还清澈,他也不知是被哪一点吸引,但是回去后却有些失神落魄。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每每绕路到那处,却不再看到她的身影。
适逢陆行鸯带着莫尘筠到处游历,来到西河,瞧出自家表哥的异样。
套出前因后果后,莫尘筠敏锐地发现自家师傅的眼眸蓦然一亮。
“师傅……”等莫尘筠跟着陆行鸯来到村庄时,还有些晕头转向,“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然后她仰头,看到天光下的师傅玉面红唇,长睫弯弯,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些活力。
“徒弟,媒婆是促成婚姻的,红娘却是促成姻缘的,若两人相互喜爱结为连理,促成此事的为师,岂不该欣然若狂?”
论口才歪理,比起师傅,莫尘筠自愧不如,所以她便默默跟着,瞧着师傅诓骗别人,胡说八道。
陆行鸯一脸担忧,问遇见的农人,胡扯自己是个游走四方的商人,上次见到有位姑娘在河边浣衣,闲聊之下分外投机,说好要在她这里挑选上一块玉石,以做首饰,她连等两日,却再没瞧见她。
莫尘筠望天,心想师傅睁眼说瞎话。
农人却信了,连连摆手,说姑娘你可莫等啦!李家那么穷,就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那姑娘的阿爹又是个病秧子,天天靠姑娘做针线活买药续命,寒冬家中连柴火都没有,那可怜的姑娘在河边浣洗衣服。前几日她阿爹终于熬不住,撒手去了。
莫尘筠听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抬手看她师傅,发现她师傅抿紧了唇。
而后陆行鸯问那农人,这个姑娘可婚配否?
农人听完更是叹气摇头。
他说,姑娘被家中拖累,过了及笄之岁已经五年了,周边的人家谁敢提亲?如今李家只剩下她一个,孤苦伶仃的,活着都难啦。
陆行鸯掐指算了算年龄,低头对她的小徒弟笑了,“尘筠,这年龄配你的行规师伯,你师伯赚了。”
问了那农人李家在何处,师徒两人找到时,李瑶正呆呆在屋里坐着,天光被进门的两人挡住,她还觉得有些不适应,微微眯了眼。
莫尘筠仰头,看她师傅打量了李瑶几眼,而后露出招牌微笑,从容温和,令人下意识就放下了戒心。
小孩子心想:师傅不去江湖行骗,太屈才啦。
而后这个腹诽的小孩子,眼睁睁看着她师傅将方才骗农人的词随意打乱,继续骗面前这个朴实的姑娘。
李瑶连连摇头,摆手说自己并未定下玉石。仟韆仦哾
这当然啊,善良易骗的姑娘。莫尘筠看向李瑶的眸光中带着悲悯。
她扭头看向师傅,下一刻呆住了。
师傅背着天光的眸瞳弯弯,面上皆是风轻云淡,扬起的唇角好似带着和煦的暖风,温柔的不像话。
陆行鸯盈盈反问:“是吗?可是姑娘认得我的表哥,西河的陆掌柜。”语气笃定非常。
这话一出,李瑶的身体明显开始颤抖,她迅速低头,可是脸上的悲切与怀念还是被陆行鸯发现。
而后……而后莫尘筠被她师傅赶出了门。
门外的小徒弟张牙舞爪,无声地控诉着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但片刻后陆行鸯开门,小徒弟依然仰着卖乖的脸和天真的笑。
回去路上,她自以为不动声色,问她师傅:“师傅,李姑娘的事情解决了?”
她师傅淡淡应了一声。
小孩子抓心挠肝,继续自以为不动声色问:“师傅,你怎么知道她认识师伯?”
可以教给徒弟一点人情世故,本着这样的心思,陆行鸯开口:“就算是陌生人,别人上前搭话时,也少有拔腿逃走的,通常人们会敷衍应和。”
“如果李姑娘真的是非常胆怯的人呢?”
“那她就不会在逃离时,还抽空看你师伯。”
小孩子绞尽脑汁,思索着师傅的话,陆行鸯却宛然笑了,“对了,以后不要换她‘李姑娘’,叫她‘师母’吧。”
看着徒弟脸上由震惊到欣喜,陆行鸯浅浅笑起来。
今后孤身一人的姑娘该怎么生存呢?这是当时在屋中她问李瑶的话,对方矜默不言,她于是提议:不如今后跟着西河的陆掌柜吧?丧期三载,暂且住在别院落脚,过后两人成婚。
这提议惊了李瑶,她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陆行鸯心中觉得有异,正想套话,李瑶却哽咽着说出前尘。
西河的陆掌柜,从前只是一个家中有点闲钱,有个病人父亲的少年,每日浑浑度日。但是他却是温柔至极的一个人,有日去绣坊为父亲选过年的新衣,正巧碰见一个姑娘,那姑娘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绣帕,捡完之后却蹲在原地不动了,眼神死寂。他上前问,才知道原来管事的嫌弃她不慎将帕子撞掉下地,不肯收粘尘的帕子。
于是他将那些帕子都买了下来。
此去经年,他不再记得,而她不肯忘记。
关上门的屋中光线昏暗,陆行鸯看着眸中含泪的姑娘慢慢说完,而后她慢慢叹气。
“你等了许多年,之后该表哥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