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见的笔
早春,济阳郡考城,江府。
春犹浅、花未开,雪和新雨落,风带旧寒来。
天将亮未亮时是一天中最冷最静的时候,在江府深处有一园林,园林中间有一重阁,从阁内二层一间亮灯的屋里传出两人交谈的声音。
“怎么样,江郎?”一个柔腻的声音问。
“无妨,倒是可惜了那支笔!”男子的声音干净悦耳却带有微喘。
“有什么可惜的?”女子嗤笑,“我族的功法比那笔强多了,再说了,老头收回了你的笔,料你法力尽失,想必以后也不会再多注意你,对我们反倒有利!”
“还得多亏影姬你的安排啊!”
“那是当然,若不是想让他给老头带回你的消息,定叫他有来无回!”
“老头子欺人太甚,这是要我的命啊,他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
“难道你还能欺师灭祖不成?别着急,待我族日后大事功成,你想怎么对付他都行,现在还是谨慎些,别暴露了!”
“放心,我自然晓得!老头子自信的很,他既然让人抢走了我的笔,就不会再多关注我,倒是殷长史那里需要提醒一声。”
“你尽快安排,”影姬一边说着,一边从手中幻化出一卷黑色的书“这是我族功法‘长虹’,你先修炼,有不明白的再找我,我先回去恢复功力。”
“好的影姬,我这就修书。”男子随口一答,接过黑书,看着影姬扭身化为黑雾飘走后,白净冷峻的脸上漏出丝丝玩味和不屑。
此时,天色已亮,整个江府都醒了,从前面的宅院到后面的园林,到处是穿梭忙碌的下人。男子从重阁下来后,脸上已堆满了寒霜,他快速走过园林里的土山、钓台、曲沼,看着前院楼阁屋顶上起翘的屋角和顶上的鸱尾,不由呆了一下。这时,从门洞处闪出一个身着短衣、尖嘴猴腮且留有短须之人,垂手站在一旁。
“江三!”男子声音较小,好似叹气。
“老爷有何吩咐?”
“杀人。”
……
考城为古地,近黄河、多水患,民居下土上木,且低矮。
此时天已微亮,城门附近高低错落的民宅里喧闹了起来,各行各业之人都要早起去谋生计,自然不能像氏族门阀里的大人那样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张南周早已醒来,因为昨晚又做了同样的梦,梦到自己飘荡在一个模糊、灰暗的地方,想找什么东西,往往徒劳无功或最后被一团黑影打醒。醒来后睡不着,就着油灯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直到外面的声音开始吵到他时,张南周才放下书准备出门。今天学堂没课,但张南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给城东的周老爷家送柴外,还要跟学堂里伙伴刘川谷借书来读。
张南周并不是考城人,而是随姑母来此地求学的,至今已三年有余。张南周出生时,父母见是男丁,自然想着一是传宗接代、二是能增加家里的劳力,原不打算让他读书,但因听信了一个老道人的话,就从没有让他干过任何活计,且经常把老道人说的一句话当作经文一样在他耳边念叨。
在张南周九岁时,他的姑母嫁给了江府的一名管家,姑母经不起张南周父母的再三恳求,将他带到了考城,刚开始张南周自然不能进入学堂,只是以下人的身份打扫学堂,后来学堂里的老先生见他聪慧好学,又或许得了姑父的好处,就破例允许张南周进入学堂里就读。至于为什么要读书,张南周到现在也不清楚,但父母的话要听,且老道人的那句话听起来煞有道理,后来听到一些人议论中正一类的话,就更觉得应该有用。
其实张南周不知,读书固然有用,但在哪里读书、跟谁读书才是关键的。此时为梁朝,选官和评官均由中正负责,各州郡选德名俱高者为大中正,大中正再选拔小中正,大、小中正对州郡内的所有人进行登记归档,查明家世和品行后,分品第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并加评语,然后将该表簿呈交给吏部,再由吏部依此表簿选拔、升迁或罢黜官吏,此为九品中正制。
制度虽好,但中正在定品时,往往只看家世却不看品行和才能,出身寒门者评语再高也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即使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这就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可见出身和门第的影响力。江郎原任梁朝吏部尚书,现告老还乡,但朝中故旧甚多且常有联系,故江家学堂背靠江郎,里面的学问自然是有的,门面更足,所以姑母帮的忙实在是大的很,只不过张南周目前还不清楚。
“小先生又去打柴啊?”隔壁王富贵看见张南周拿着砍刀和草绳出门就扯着嗓子喊。
“是的,富贵叔,”张南周随声应和“您今天也出去啊?”。
“嘿嘿,与你们读书人不一样,庄稼人就是有膀子力气,对了,晚上来家里吃饭啊,我打壶酒咱爷俩喝着,你也给我说说书里头的故事。”王富贵嗓门大、心肠好,他们夫妻俩自从张南周过来住时就一直帮衬着。
“谢了富贵叔,今晚不去了,回来会晚。”张南周朝远去的王富贵喊了一声,就径直朝城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应付着四周友好的近邻。
“谢谢你写的字啊小先生,写的真好看!”
“拿张饼路上吃吧小先生,年轻人可不能饿肚子!”
“小先生过两天再给我读读儿子给我的信吧!”
“小先生有没有看中的小娘子,老婆子给你说和说和?”
……
张南周没有和姑母一家生活在一起,而是拜托姑父在此处找了一间房,这里热闹、活计也多,自己平时可以找事做,而不用总是麻烦姑母一家,让她难做。早在离家前,张南周就跟父母学了如何做活如何谋生,现在不光自己食能果腹、衣能遮体,还可以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姑母,去时捎带一些瓜果、小物件一类的,与姑母一家相处倒也其乐融融。
出城门后,沿城东小路上山,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枯树枯枝就明显见多,张南周专找干燥烟少的枯木,先砍成一样的长短,再捆成重量一般的两捆,最后用一根较粗且光溜的长枝挑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下山。中间歇过几回也换了几次肩膀,到周宅后门时还不到正午,张南周敲了敲门。
“小先生来了?快放下吧。”门开了,一位白发长眉紫衫的老者笑着说。
“周老您怎么在后院,先看看柴火吧!”
“不用啦,信得过小先生!”老者微笑着看向张南周“人老了,活动活动也好,也看着老黄、防着他偷懒。”
“老爷说笑了!”老者身后走出一人,也笑着说,同时上前两步,掏出三枚五铢钱递给了张南周“辛苦小哥了!”
张南周知道老黄虽是老管家,但与周老感情甚好,二人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老友“多谢黄老,多谢老先生!”
周老又道“不容易啊张小哥,没有读死书,还能自力更生。”
“老先生谬赞了!”张南周拱手道。
张南周转身离开时,老者又说:“对了,明天还能不能再送些干柴,这两天有客,用之较多”,紧接着道“不过你要是没空,我就问问其他人。”
“有空的老先生,大不了我早起一些,多谢老先生照顾了!”
“嗯,好!”老者捻须微笑。
拜别老者后,张南周朝城中心走去,江府位于考城中心,江家学堂在江府西边后侧,而刘川谷家在学堂的北边,中间隔一条街。张南周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今天好似走的比平时快些。路过悦来客栈时,听得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听说了吗?江尚书的笔昨晚被偷了!”
“还有人敢偷江尚书的笔!什么笔?”
“还能是什么笔?当然是七色笔!”
“啊,七色笔!就是那个能发七色光的宝贝!”
“不光能发光能照明,据说拿着七色笔能写出非常厉害的文章!”
“这怎么可能,那支笔像房梁那么大,怎么能拿着写字?”
“那就不是写字的笔,那笔是神仙给的,拿着笔能见到仙人。”
听着吵嚷声,张南周也在心里嘀咕,江尚书真的丢了笔吗?那笔真是宝贝吗?怎么消息竟都传开?一晃神的功夫,张南周已到了半夏医馆。
半夏医馆是刘川谷的父亲刘半夏开的。张南周砍柴受伤时曾得到刘半夏的救治,又加上张南周与刘川谷同在学堂读书,二人关系非常好。刘家不只有医书,经史子集俱有,故张南周常到刘家借书来读。
“小张来了?进去吧,先吃点东西。”刘半夏在大堂忙着抓药,抬头打了招呼。
“好的刘叔,正好还没吃。”张南周笑答。
屋内,张南周和刘川谷都端着一个大碗喝着粥。
“小川,你父亲是大夫还是厨子啊,怎么做饭这么好吃?”
“一样,一样!”刘川谷嘴里有东西,含糊着答道。
“外面传着江先生被偷了一只笔,是真的吗?”张南周问。
“是,我父亲说的,”刘川谷喝了一口,继续说“七色笔,宝物,被偷了,江郎气的打伤了十来个人,还死了一个值夜的。”
“什么?”张南周吃惊道“江先生怎么可能这样?他那么大的官怎么能随便打死人?”
“当官的能有什么好人,氏族门阀明争暗斗,这世道乱的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异端学说又横行,有修道的有念佛的还有拜鬼的,没什么奇怪,”刘川谷平静的语气说出的内容却令张南周越来越动容,接着补充一句:“我父亲说的。”
“怎么是这样?世道这么乱,那我们将来怎么办,以何谋生呢?”
“我父亲想让我学医,否则也不会从出生就叫我川谷了,我觉得还没他那半夏好听呢,不过我想当官!”
“你想当官?”
刘川谷看着张南周认真地说“嗯,当一个好官,整治这污浊的世界。”
“怎么当官呢?”
“不知道,”刘川谷喝完了最后一口粥“你呢,说说你,将来想干啥?”
张南周也喝完了碗里的粥“我原本也想当官,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我当了一个糊涂官,做错了事反而会害了更多人。”
“那就先学习怎么辨别是非善恶啊!”刘川谷不以为然。
“怎么辨别?就像今天的事,怎么辨别江先生是或非、善或恶?”
“不知道。”
“唉!”二人同时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又同时说到“还是先读书吧!”
二人收拾完碗筷,各自找了书籍,埋头看了起来,直到日西坠、天渐黑,张南周突然兴致索然,拒绝了刘川谷的挽留,告别了刘半夏夫妇,走出了医馆。
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学堂,猛然间,张南周心神巨震,他竟看到学堂上空居然有一个转动的巨大的黑色磨盘,两片磨盘间还有鲜红的血液流出,里面似乎正磨压着什么。
霎时惊醒,磨盘不见了,张南周的衣服已全然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