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唱晚,荡气回肠
伊绪看着满村妖兽的尸体,虽然数量多但一个能打都没有,微微蹙眉,她知道自己这边越是轻松,武昌就越危险。要离开了,伊绪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武昌需要她。
当最后一个妖兽轰然倒地,众人欢呼雀跃之际,只有伊绪脸上蒙一层烟云,愁眉不展。
“哈哈,老夫还真是宝刀未老啊。”稻香村代理村长,从武昌“留洋归来”也算见过世面的伊如海抚须长叹道,刚才的战斗他出力不少,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嘚瑟。
“三叔公,你就别挡路边上了,快来搭把手,这随便一个魔物都够咱们吃好久了,得快搬回家,可别坏路上了。”战斗时开了隐身不见踪影的胖婶,此刻却很积极,穿梭在战场每个角落,红光满面的,恨不得多站几只手,全搬家里去。
“去去去,你以为老夫愿意杵着啊,老夫这不是闪到腰了,大太阳的,晒死老夫了,伊安,伊安呢,快过来抚一下老夫,诶呦,我的老腰啊。”伊如海脸色有些痛苦,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不知是晒的还是疼的。
“来了来了,爷爷。”伊安大病初愈,此刻有些消瘦,但气色还不错,不知从那个角落钻出来,就像只小猴子般,他是个苦命的孩子,父亲走的早,母亲也为了掩护他牺牲了,是伊如海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也让自己享受享受天伦之乐,爷孙俩这几天相处起来,也是其乐融融。
伊安嘴咧的和荷花似的,小心的搀着伊如海,找个阴暗处坐下,还不忘用袖口替他擦汗,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做完这些,伊安起身看着不远处,不知从哪里找了瓜子磕上,指挥着连蒙带骗找来的壮汉正在搬运魔兽尸体的胖婶。有些好笑,用手做喇叭对她喊道:“胖婶,你省省力气吧,我在冒险公会的医院时就听他们说,这魔兽可不是猪啊羊的,不能随便吃的,有些说不定还有毒呢,你要是吃了中毒,把这五百多斤的身体吃垮了,那是咱们稻香村的损失啊。”
“去去去,小屁孩,出去走一趟还真当自己喝了洋墨水,敢来开你胖婶的玩笑,没大没小,还有那个不长眼的说我五百多斤了,最多四百。”胖婶双手叉腰,脸上的肥肉就像雨打芭蕉般乱颤,恶狠狠的看着伊安,但她终究是个欺软怕硬、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的主,很快脸上写满担忧,咬着指甲,一脸纠结,自顾自说道:“这……好好的肉怎么就不能吃了?要是丢了还不可惜了啊,啊,对了,伊绪呢,她在冒险公会待过,头发长见识更长的,一定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她人嘞?”
胖婶环顾四周,哪还有伊绪的身影,此刻推着推车的伊小宝走来,见胖婶在找伊绪,停下脚步,用肩上毛巾边擦擦汗边说道:“伊绪啊,刚我看到她了,她说什么自己累了,想休息一下,晚饭就不用叫她了。”
听到这话,大家都沉默了,对这个说法大家只能说我们长的很蠢吗?为什么把要把我们当傻子骗!
累?想休息?别开玩笑了,这是伊绪能说出来的台词吗?她是伊绪啊,因为她,稻香村重建工作至少能提前一年,没别的原因,这丫头工作起来是真的是命都不要的主啊,不要自己的命就算了,她连别人的命都不要,胖婶就是受害人,五百斤的肉啊,按斤卖都能赚好大一笔,现在好了,一分钱没捞到,就剩四百了,再这么下去,非瘦成一条闪电。
伊绪去武昌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各忙各的,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有意阻止,
伊绪一定会留下,她就是这样,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好姑娘,可……做人不能太自私,武昌同样需要她,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至于稻香村,不是还有我们吗?
你以为伊如海一大把年纪,为什么这么拼命,明明这群不入流的魔物伊绪一人足矣,他当然不是争强好胜,只是想让伊绪知道,他们不是待宰的羔羊,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为他们做出牺牲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此刻,伊绪鬼鬼祟祟的溜出房门,明明家里只有她一个,却弄出草木皆兵的感觉,这也难怪,对于要放现代一定是三好学生、学习委员的她,说了谎都能内疚半天,又况且是第一次离家出走呢?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走,因为稻香村需要她,谁也不能保证稻香村会不会有第二轮攻击,她答应过伊烈村长要保护好村子,况且,武昌有很多优秀的冒险者,而稻香村……只有自己,她不能走,走了村子怎么办,可……
自己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理性如她,自然不相信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希望是假的,但万一是真的呢?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苏叶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他带领的冒险公会,真的很难让人不牵挂。
她必须走,伊绪告诉自己,她不只是稻香村的一名村民,同时也是冒险公会的冒险者,是苏叶的秘书,是他的搭档。
伊绪推开后门,很轻,门口的小路很安静,空无一人,走了,不被发现,晚上之前回来,这样的话,也不算骗人,不算失约了,伊绪心里默默说道,不知不觉她已经掌握苏叶的逃生技能之一,自欺欺人之术。
人的天性是什么?好的学了,不会,坏的不学,会了,伊绪跟了苏叶这么多年,吃过猪肉现在也该学学猪跑了……
当进入茂密的森林,稻香村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伊绪松了口气,差一点就被发现,幸好她机智,虽然有点瑕疵,但第一次嘛,能做的这般已经很了不起了,自己这也算久病成医了吧,伊绪不禁感叹,还别说,挺有成就感的,在丛林穿梭的伊绪嘴角上扬,有些想笑,可很快又忙收敛,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这有什么好骄傲的,自己这油然而生的满足感是什么鬼,不就是从几百人的村子悄无声息的跑出来了吗?有什么好高兴的,堕落了,自己真的堕落了,不过……自己还是挺厉害的,一学就会,看来苏叶每次能从我这溜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挺简单的嘛。
当然简单,觉得自己在翘班上有天赋,能与苏叶并肩的伊绪不知道,她偷偷跑了,自己是轻轻松松,可把村民们累得够呛。
“她……这是在干嘛?为什么不走前门啊?”伊如海一边磕着从胖婶那抢来的瓜子,一边说道,他们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担忧(好奇)的心情,偷偷的送送,不被发现就好。
“唔,应该是因为走后门显得比较专业。”伊安分析道。
“道理我都懂,就是这后门都推开了,为什么要翻墙啊,又没人。”三叔公接着一脸问号,现在的小年轻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唔,可能是因为走后门专业,但翻墙比走后门更专业吧。”伊安想了想,答道。
“那个……”胖婶这时候也选择发言,“你们在讨论这种专业的问题之前,能不能告诉我,咱们村口在那个方向啊?”
“西边啊,亏你还是稻香村的人,你……”三叔公不假思索的说道,可很快发现不对,磕了一半的瓜子突然停下,急忙问道:“伊绪刚走的那个方向?”
“好像是东边来着……啊,我知道了,因为这个星球是圆的,走反方向也是能到的,而且还能出其不意,这简直太专……好吧,我编不下去了,伊绪姐应该是第一次,有点兴奋,一时间晕了头。”伊安无奈的说道。
“我去,还不快追,再走下去,都过三八线,过鸭绿江了。”三叔公连忙嚷嚷,追却不能完全追上,他们不能直接给伊绪指路,只能堵住她错误的路,给她引回正轨。
然而都这么累死累活跑断腿了,在伊绪的视角里,一切成了村民们不想自己去送死,极力阻止,自己则和他们斗智斗勇,一次次躲过他们围捕,闪避技能拉满啊。
“我去,累死老夫了,谁设计的这破村子,一个个房子一模一样还乱放,尤其是这个,挡着干嘛,这不是硬生生挡住出村的路,多绕一截吗?谁家房子啊,真没素质。”伊如海骂骂咧咧。
“唔,三叔公,这好像是你家。”伊小宝善意提醒,但这憋笑的模样可以看出,这份善意有水分。
“啊?我家啊,那没事了。”三叔公老脸一红,接着说道:“伊绪现在人呢?应该出村了吧?”
“不知道啊,不是你们一直跟着吗?”伊小宝摇摇头说道。
伊如海与他大眼瞪小眼,“我以为你们跟着呢。”
“好啦,这离村口那么近,她看到路,嗖嗖就出去了,不出去,还能站在我们面前啊,现在我看,估计的到了,要我说就赶紧回去吧,午饭还没吃呢,我都饿了。”胖婶摸了摸就算瘪了也是稻香村第一的大肚子说道。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道理,转身回头,各回各家,然后……
“那个,胖婶,你这嘴是开过光吗?买不买啊,我拿两根玉米和你换。”伊安年纪不大,吐槽倒是一把好手,也不怪他阴阳怪气,谁让胖婶这嘴确实厉害,伊绪可不就直直站在他们面前吗?
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伊绪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们还在村门口堵自己,怎么办呢?要不说自己就是睡觉时梦游,一不小心就到村口,绝不是想去武昌?这……是不是太假了,而且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啊,怎么办?如果是苏叶会怎么做呢?
伊绪一阵头脑风暴,苏叶用过的一千多种理由中,现在能用的也就一百种,而伊绪最先想到的是……
伊绪咬咬牙,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手指一指,惊呼,“看,有飞碟唉!”
做完伊绪就后悔了,好像更假了,谁会信啊,话说飞碟是啥啊。
“哪!哪呢?话说飞碟是啥?”胖婶先是激动后疑惑的说道,两眼冒星星,她真的信了,虽不知道飞碟是啥,但都丢到天上了,这东西一定是没人,没人要的就是我的,这是常识啊。
众人无语,如果全世界都和胖婶一样,上帝也会在线抑郁,感叹一句“我都创造了什么鬼东西,毁灭吧,我累了。”
虽然没有胖婶的真情实感,但大家还是凭借自己略显浮夸、尬到三室一厅的演技,僵硬的抬头,还好还知道念台词而不是一二三,“哪呢?在哪呢?”
伊绪一脸惊讶,还真的有效,当初苏叶用,没一个人上当来着,这……难道是因为苏叶打开的方式不对,还是说只对稻香村的人有效,因为他们比较……天真,伊绪有些疑惑,却还是告诉自己,不能耽误稻香村村民要用一生治愈换来的时间,空舞术发动,化一缕清风而去,无了踪影。
“爷爷,伊绪姐走了,可以不抬头了。”伊安提醒到。
“我知道,腰又闪了,快抚我一下。”三叔公泪流满面,老胳膊老腿的,太不容易了。
伊安搀着伊如海在村口一个石头坐下,接着看着伊绪远去的方向说道:“爷爷,你有没有觉得伊绪姐和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是啊,比起一起,伊绪她乐观了不少,丝毫还带了点…唔,孩子般的天真无邪。”伊如海抚须说道。
“爷爷,你想说的是傻吧。”伊安直接戳破他,天真什么的都是人情世故,说白了就是傻,不过……
“爷爷,你说我们抬头那一刻伊绪姐会不会觉得我们也傻,啊不是,是天真啊。”伊安忽然问道,换来的则是无尽的沉默……
战场上,例行回忆,打卡结束的伊绪脸上表情有些复杂的看着苏叶,虽不想承认,但这次她能来,有苏叶一半的功劳,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这感觉好不真实啊,要不要道个谢呢?毕竟苏叶下一次能帮上忙估计是得是他退休了,他退休自己就能解脱了,感激不尽啊。
不过伊绪稍稍脑补一下苏叶小人得志的嘴脸后,就放弃这个想法,还是对他好点吧,嗯,仅限今天,先……微笑吧。
伊绪平时面对苏叶要么都是板着脸面无表情,要么直接把嫌弃乐色写在脸上,今天嘛,微笑,微笑是人类表达善意的最好方式,当然,伊绪除外。
好好的姑娘,笑起来明明挺好看的,却差点让苏叶跪下,腿软,心虚啊,伊绪小姐不会是知道这几天的文件都是章玄代签的吧,等等,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自己是瞎子来着,“那个伊绪小姐,你在干嘛?唔,嘴巴抽筋了吗?”
“没有啊,我在笑,哈哈。”伊绪还配合的发出声。
可怕,太可怕了,伊绪小姐居然在笑,还是对自己笑,记忆中上次对我笑还是第一次认识,出于礼貌,下一次不出意外应该是自己去世,有感而发,这……怎么就提前了呢?难道自己要死了,伊绪小姐终于受不了了,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苏叶咽咽口水,不知不觉满头的汗,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满头都是汗。”伊绪微微蹙眉,自己是在笑吧?是在笑啊,这么效果和想象中差这么多?
“唔,我热啊,你不热吗?哈哈。”苏叶强颜欢笑的说道。
“热?但你手上全是鸡皮疙瘩,这也是热。”伊绪疑惑的说道。
“当然也……不是热,是冷的,我脑袋热身体冷的,好奇怪啊,哈哈哈。”苏叶有点想哭。他宁愿伊绪小姐狠狠瞪着自己。
伊绪嫌弃的看着他,果然好难啊,白痴会对你傻笑,你会对白痴傻笑吗?伊绪收起笑容正色的说道:“准备好了,我们就该上了。”
“嗯。”苏叶最后检查一边,点点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做贼心虚了呢,这也难怪,谁让冒险公会不知何时流传这么一句话,“伊绪一笑,生死难料”,形容伊绪小姐只要一笑,就有人要倒霉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自己,不过这次,终于到别人了。
战场上,达尔文一边清着杂鱼,一边关注战场上每一个人,越是看,他越是看不懂,杨德祖这般自私的人,甘愿牺牲自己,不懂,这种情况不逃还主动往战场上挤的女人,不懂,还有这群杀不完,灭不掉的蚂蚁,不,他们已经不算是蚂蚁了,蚂蚁什么的,不想理睬一只脚踏过就好,而他们应该是蟑螂,令人厌恶,扇着翅膀往脸上飞,怎么也打不死的小强,好烦啊,而且,更烦的家伙……来了。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了柔和悠远的动听,也没有金戈铁马的铮铮之声,双手宛如精灵般在琴弦上舞蹈,不知是不是经历生死,放下执念,苏叶的琴声少了杀意,因为他本就没想过杀人,多了点平静,就像人生大起大落,潮信来后,方知一切不过云烟,琴便是琴,我……还是我。
苏叶的身后,高山流水之势不再是虚影般闪烁不定,而是如真实存在般,山已是山,水已是水,他又变强了,身先士卒,此刻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鹿籍清楚的感受到,作为对手,自己还未赶上,对方却越来越远,很不爽,但作为战友,这种靠你了,有你我就放心的感觉……更不爽,鹿籍苦笑着,心有不甘,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岩熊帮,散开!”
无论你先前做了什么,只要苏叶出手,整片战场的光芒都会笼罩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也是如此,其他人留下,只会成为累赘,鹿籍清楚这点,岩熊帮已经尽力了,接下来,靠你了。
众人边战边退,可总有人晚了一步,达尔文一拳轰向离得最近的一人,对于他平平无奇的一拳,在别人眼里却像阎王的催命符,淡淡琴声如春风化雨,为眼前的人注入勃勃生机,达尔文的攻击就像打在棉花上般,被散的无影无踪。
琴声还在,没有消失,无形的琴音如有形的细丝缠住达尔文的手腕,剪不断,理还乱。
此刻的苏叶盘腿坐下,闲情逸致,不像琴师,反更像渔船醉酒钓鱼的老叟,琴声不似琴声,更像渔父醉歌,即兴为曲,此曲与渔歌音同而调异。乍一听,实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再细细品,其中深意,非尘埃奔走、粗心浮气所能领其趣也。
第一段曲罢,极短,只出现主、属两个音。接着是吟唱性的短小乐句,却以切分节奏形象地勾画出步伐踉跄的醉渔神态,呈现的主题作各种变化重复,在这变化下,琴声无处不在,无处不通,一时间将达尔文困在琴声中,瓮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苏叶轻吐一口浊气,脸色微微泛白,手指轻轻拂过,歌曰:“醉渔唱晚之二,起!”
琴音主题移高八度,显得更加苍劲有力,密密琴声与凤化为樊笼,风中有剑,是飞剑的剑,伊绪的剑!
伊绪身上笼罩淡淡青光,身后的法相,如天降神兵,佛门护法,手持六把钢刀,借琴声,御气而行,飞刃在琴音下穿梭,如裙摆般舞动,身外化形则不断用手中钢刀劈砍着,看似随意的劈开,却与琴声相辅相成,合奏一首荡气回肠。
伊绪本就是个有天赋且努力的人,这几天的沉淀消化,无论对空舞术,对赤鬼之势都有了更深的理解,彻底掌握这股力量的同时,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提前准备,她便很自然的将飞刀融入琴音中,这是天赋同样是默契,她与苏叶,从搭档第一天便是武昌最强的组合,兰风梅骨,剑胆琴心!
随伊绪加入战场,琴音也再次变奏,“撮”和“反撮”指法演奏的双音,以固定低音陪衬旋律,音乐情绪高涨,琴音开始带动飞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高速振动,发出嗡嗡声如野蜂乱舞,无与伦比的速度挥洒而出。
此刻,众人不禁有种错觉,苏叶的琴音便是伊绪手中飞刃,而伊绪手中飞刃又似苏叶琴音,歌唱性的主题旋律片段和节奏性的音型相交织,琴声再变,凤盛刀锋。
“人影婆娑,歌声断续。”达尔文喃喃自语,“这是四贤庄的手段,却在你们手中有了点变化,能伤人也能杀人,不再那么华而不实。”
“华而不实?”苏叶一笑,而是老爷子知道有人这般评论“十曲”,一定会气的吹胡子瞪眼睛,骂好几声竖子吧,不过……
“哈哈,我觉得你说的对,可不就是华而不实嘛,四贤庄那群老学究、书呆子,一向追求的便是隐于田园山林,不闻旧朝今朝,隐于市学四艺,读圣贤书,还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杀鸡都难又怎么会杀人?华而不实,确实确实。”苏叶嘻嘻一笑,倒有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随后更是低吟两句“确实确实”,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活像他那又高且瘦,须发都花白的先生。
学着学着,苏叶想笑,又有些想哭,想到昔日恩师,苏叶心头一酸,老师对他挺好的,为了自己能成才,也是操碎了心,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当年偷跑还不忘折断的戒尺,如今应该换新的了吧,也不知这新换的戒尺又落在谁手心中,不知门口的桂花树还在不在,之前就有人嫌碍事,提了一嘴要不就砍了,一句玩笑话被老师追了一夜。就因为自己,他的学生爱吃老师做的桂花糕,一向爱护犊子的老师就差薅他头发骂他娘了,哪有半点为人师表、风度翩翩,现在想想,自己这不要脸的流氓气质倒是有点随他。
可惜,自己不想也没法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了,所以选择离开,十年了,老师应该原谅甚至忘了自己这个逆徒了吧,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死了,算不算给老师丢人,应该不算吧,先贤不是说了嘛,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自己这也算死犹未悔吧。
苏叶浅浅一笑,脸上神情愈发坚毅,接着……
琴再变,旋律的节奏换以连续的三连音,下方伴随强有力的固定低音,音乐跃入高潮,伊绪的风,苏叶的琴不只是缠绕达尔文,而是笼罩在整片战场,刀光剑影似银鱼,在苏叶琴音为之编制的水中畅游,如痴似醉,如梦似幻。
醉渔豪放不羁,佯狂之态犹见。
“厉害。”尝试突破无果的达尔文也不得不正视眼前的对手,在苏叶身上他感受到杨德祖的力量,如此短时间能掌握甚至超越他原本的主人,天才,果然在那个时代都不缺,果然过了多久都还是羡慕啊。
达尔文感叹,随后也毫不吝啬他的夸奖:“就算是陆龟蒙与皮日休在世,恐怕也弹不出这样的曲子,你若能活着,给你数十载光阴磨练,定能谱出属于自己的曲,千年之后,世人忘我是谁,却依旧弹出你的琴音,只可惜,你没机会了,你败给了时间,千年之久,无法追赶的时间。”
说着,达尔文静静坐下,自己确实赶时间,但不缺这么一会,他说的不错,苏叶已经输了,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这首曲不属于他,从他弹到这一段就注定失败。
《醉渔唱晚》,此曲乃是陆龟蒙与皮日休泛舟松江,见渔父醉歌,遂写此曲,共八段,如今苏叶所弹的是第五段,为全曲高潮,之后的第六段音乐高潮会过去,变化再现的主题,尾句速度渐慢,音乐气氛变得低沉,这就是琴曲,有高潮自然有低谷,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曲也是如此,在绚丽的烟花也只在一刻,消散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无尽的黑夜。
达尔文知道,苏叶自然也清楚,《醉渔唱晚》可以有低谷但苏叶不行,一旦曲音变慢,音乐平稳下来,与伊绪所形成的共鸣就会消失,琴声剑气化为的樊笼将变得不堪一击,还要拖多久,苏叶不知道,但越久越好,所以……
琴声再变,出乎达尔文所料,琴音没有变得低沉而是连续的三连音,音乐的高潮不断甚至更上一层,这不是《醉渔唱晚》的弹法,而是苏叶自己的曲,算不上乐曲,只是将自己一直困在第五段,也将达尔文困在樊笼,琴声不断他便休想前进半步!
这方法很有效,但……有违琴理,大逆不道,世间万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生老病死,潮起潮落,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便一定要向岁月做出妥协,做出改变,这是天道,琴乃四艺之首,最合天道,不可逆之,一旦违背伤的是灵魂,有了心魔结局是……万劫不复。
苏叶盘腿而坐,绿绮琴就搁在双腿之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他的身后是伊绪,轻轻抚着他,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琴上,其实伊绪也不好受,手中飞刀已经断了一半,披着青甲龙盔的身外化形,此刻也只剩三只手臂,残破的盔甲,披头散发,哪有半点鬼将军模样,更像是山中古庙被泥水冲刷,风吹日晒的泥像,看起来有精气神,其实早在破溃的边缘,一触便碎。
这样的琴完全是在杀人,尤其此刻,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每坚持一秒都当真是度秒如年,而在这种情况下,苏叶能坚持多久?
已经无法也没有资格对战场做出改变,只能看着的冒险者纷纷在心里写下答案,从十秒到一分钟,不断有人说出自己的猜想,然后,不断有人被打碎猜想。
十秒、十五秒、二十秒、二十五秒、三十秒……
一分钟,这是鹿籍心中的答案,他也不敢保证苏叶能坚持多久,这一分钟,更像是一种支持,一份期待。
但是现在,一分钟?错,大错特错。就连视苏叶为一生对手挚友的鹿籍,带着感情对苏叶给予支持的他,都小瞧了苏叶的能量。
四分半,这是目前的成绩。苏叶还在继续,还在以无懈可击的发挥让达尔文困在这琴与刃,音与风构成的小世界,开始的达尔文是不急着走,而此刻他是走不了,高山流水,鬼歌鬼泣,神又如何,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在这片战场,苏叶依旧是那最闪耀的星星!
五根琴弦已断,其中包括伊绪小姐带来新续上的,琴弦用千年冰蚕丝加白芨胶制作,音色古朴、静谧、甘爽,却也极其昂贵,三根便是苏叶一年的工资,如今苏叶彻底明白什么叫一夜回到解放前,而且……也没有替代了。
七弦如今只剩两根,第一根琴弦是被他勾断,之后四根,分别是剔、滚、撮以及泼剌。二弦如何成音,或许可以但苏叶不会,他有些后悔在老师课上睡觉了,这知识总在关键的时候不够且能给自己致命一击,长记性,下次一定好好学,下辈子一定好好学。
苏叶苦笑,双手十指轻微颤抖,琴身之上,滴落有点点滴滴的猩红,最后的琴声回荡,风停琴声绵绵远去,樊笼破溃,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结束了。”苏叶长舒一口气,接着微微一笑对伊绪说道,“这次我可没偷懒啊。”
“嗯,干的不错,你可能要迎来人生第一次发工资,开心吧。”伊绪点点头,为表认可决定这次不扣苏叶工资了。
“诶,我们还有工资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义务劳动,伊绪小姐竟然还拿工资,这觉悟有待提高。”已经没力气坐只能躺在地上的苏叶这时候还不忘贫嘴,“不过,真的挺开心的。”
苏叶满足的笑到,虽然输了,但有钱拿,虽然他才是会长,但现在都混成这样,还是知足常乐吧。
沉默片刻后,伊绪接着开口说道:“这次我真的好累啊,若能活下来,我想请个假,好好休息休息。”
“伊绪小姐这样的工作狂也会感到累,想休息啊,真是难得,看来这次真的是世界末日了,也不知道奇迹在不在我们身边。”虽然失去光明,但苏叶还是那个相信光的大男孩,奇迹再现嘛。
伊绪选择性忽略他的阴阳怪气,也坐下地上,说道:“你呢?若想休息几天也不是不行哦,正好妙音姐应该快回来了吧。”
“休息啊。”苏叶一阵唏嘘,好熟悉又陌生的词语,思考片刻,一脸认真的说道:“其实比起休息我更想退休来着,我结婚这么久都没度蜜月,我也想去浪漫的土耳其,去东京与巴黎,伊绪小姐你看……”
“你觉得呢?”伊绪冷笑,“七年前没钱喝酒,去医院找酒,喝医用酒精,把医院点了,六年前把会长办公室奖杯,冒险公会门口石像偷出去卖钱,事后污蔑给怪盗小姐,五年前,与怪盗小姐联手袭击亚尔夫海姆观察团,导致妖精与武昌至今关系僵硬,四年前……还有这些年吃饭不给钱,借我的名义借钱不还,就你这些事,还想着早退,能在六十岁退休前把钱还清就不错了!哦,对了,还有这次琴弦的钱,你估计又要多干几年,再接再厉吧。”
武昌三大祸害,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他是医院火灾的罪魁祸首,害的好不容易与妖精建交的大周关系再度跌入冰点的罪魁祸首,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更没人会把他与受人爱戴、颜值即是正义的苏叶联系起来,当然,知道他真面目的也不是没有,伊绪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说林月干的那些坏事一半有苏叶的功劳,用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在伊绪看来,苏叶与其是上班不如说是在娱乐圈服兵役,好好改造,重新做人,退休是不可能退休的,有生之年也不可能退休的。
苏叶哭丧着脸,本以为生死之际,伊绪小姐能心软一点,没想到啊,自己为武昌流过泪,淌过血,终究还是错付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好像要工作到死了,心累,要不现在就死吧,还能少工作几年,苏叶躺在地上,伊绪小姐的语重心长换来了他的生不如死,累了,趴在地上,水都不想喝,就想去美国,我想喝手磨咖啡。
目前为止,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甚至有些过于顺利,只不过鹿籍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不安,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浓烟笼罩下的达尔文,就算一个人已经站在他身旁也没发现。
“帮主,我……”来者叫许涛,是岩熊帮的成员,同时也是随楚季叛逃的一员,他怀着与楚季一样的抱负,不惜一切结束那夺走他妻儿,夺走他一切的兽潮,甚至不惜背叛鹿籍,可……他背叛是岩熊帮,而不是武昌,他依旧深爱这片土地,武昌有难,他没有向达尔文屈服,战斗时,也没有后退半步。
“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已经不是我们岩熊帮的一员了。”鹿籍打断了他,无论有多少苦衷,背叛者是无法原谅的,不过……“虽然你不是岩熊帮的一员,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还未被冒险公会除名,战斗结束之前,你还是个冒险者,至于结束后,何去何从,我不管,冒险公会也不会追究,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临阵倒戈,无论是哪个组织还是国家,都是杀头的罪,是规矩,冒险公会的规矩,会长也无法逾越的规矩,所以,鹿籍的不予追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顶了极大的压力,最守规矩的鹿籍为了一群背叛他的人而坏了规矩,很傻,也很鹿籍。
许涛眼睛有些发红,或许自己与楚季真的错了吧,可惜楚季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那……自己呢,许涛咬咬牙说道:“帮主,如果可以我还想跟你,我知道这次我们闯了大祸,冒险者恐怕是当不成了,但哪怕是端茶送水,也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鹿籍看着一脸认真的许涛,摆摆手,“现在战斗还没结束,先好好活下去,再说吧。”
“嗯。”许涛重重点头,活下去,他已经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活下去,然后用一生去赎罪,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好痛,撕心裂肺的痛很快覆盖许涛全身,他抱着头,跪倒在地,眼珠凸起,血液如岩浆般沸腾,“咚咚咚”,心脏跳动声如战鼓般剧烈撞动,就像即将破体而出,体内像煮开的开水,从外表看,却开始渐渐干瘪,如被吸血鬼吸干鲜血,朽木老矣的干尸。
“喂,你怎么了?老高你别吓我啊。”战场上不仅许涛一人,越来越多人出现这种症状,而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他们同样是背叛者,同样喝下了禁药贝格尔。
“苏叶,他们……”伊绪稍稍恢复些体力,微微蹙眉说道。
苏叶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一切都与那个男人有关,“心眼,开!”
心眼开启,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每个喝下禁药的人身后,连接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线的尽头,磅礴的生命之源正涌入一个方向,曲尽人散,荡起的阵阵风尘正在散去,达尔文模糊的身影越发清晰,比起人,此刻的他更想蚕蛹,黑色的蚕蛹,一根根细线包裹下的蚕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