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晴雯入绣坊

晴雯细细听了，低了半天的头。方说道。「你说得固然都是。我只恐辜负了宝玉的心。你知道他素日待我们极好，口中姐姐妹妹从未停过。便就是偶然间慢待冲撞了他，他也不恼，反给我们赔不是。天热了，他嘱咐我们别贪凉吃坏了肚子。天冷了，他记得给我们添衣要暖婆子渥手。慢说他是主子，就是寻常人家的亲弟弟也没有对姐姐这样和气尊重的。他又是有那等痴病的人，总想着喜欢大家一起。如今我这一去，难免不伤了他的情意，倒不如不去的好。」

紫鹃听了叹道。「我素日里瞧着我们林姑娘是个呆子，但凡有人对她略好些，便掏心掏肺的把热心辣辣的还过去。谁知你也是个呆子，总还是失了母亲，没有人疼爱的缘故。你细想又不是从此就不见面了，琏二爷那里，每七天不过去了五天，倒有两天是不做活的，又晨起去晚间回。又有二奶奶替你想法子，闲时自然还是回怡红院做活，你又没个爹娘兄弟的，还想去何处？」

晴雯豁然洞开，笑道。「果然是我糊涂了，还是姐姐说得是。」二人又笑了一回。晴雯回到怡红院，袭人、麝月几人都在一起做针线，倒不见宝玉。因道。「宝玉呢？巴巴指使人替他跑了半天，自己倒不知去哪里了。「

众人笑道。「这人真真不讲理。她去送东西倒比取经还难，这老半天的不回来，倒说起别人来。林姑娘与宝姑娘来瞧他，早把他撮了去。没三五个时辰，再不能回的。还等你呢？」

晴雯听了，也自笑了。待晚间宝玉回来，就悄悄与宝玉说了。

宝玉听晴雯要出去，先是不舍，叹道。「原说是大家横竖在一起的，谁知一个个这样无情，竟都要离我而去了。」

晴雯忙拉住宝玉笑道。「哪里就去了。我早问过了，我虽白日里出去，晚间还能回来的。你倒是想个法子给我留个地呢，不然我就是回来，也没趣。「

宝玉忙称是，说道。「自然给你留的。」又喜笑道。「既是这样果然是好。你既能出去教她们一场，使她们免于生活劳碌之苦，也是你的功德。况你们女儿家原该多互相怜惜些罢！可恨我不是女儿身，不能陪着你去多体贴女孩儿们。也是我福薄。」

晴雯道。「你又来了。你苦心读书，老太太太太欢喜，常有赏的。咱们院子上上下下多得了那么些个赏赐，谁不说好来？我虽不稀罕那些东西，到底是因你得来的，也算是你爱护女孩的好处了。」

宝玉笑道。「你说得是。」

二人正说着，袭人笑过来道。「你们俩个再不能到一块，到一块就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什么话不能说，非要躲着说？」

宝玉也笑了。说道。「不过偶尔间多说几句，你就放心上。我的书呢，今日倒要多温习几遍呢。」

袭人忙去温茶，寻大衣裳。晴雯对着宝玉吐吐舌头，忙也去剪蜡烛。

果然不过几天，凤姐便请了两个老嬷嬷悄悄带晴雯出去了。

因是贾府里面贴身伺候公子的丫鬟，不好随意在外面走动的。出了大门便有一顶青布小轿抬至一处院落前。晴雯下了轿见一带白底粉墙，寻常木门上只一匾，上书泽被绣坊四个大字。原来镇日她伺候宝玉读书，也些许认得几个字了。

贾琏开这泽被绣坊原是心存救济灾民的意思，那灾民家的女孩儿不少是连饭也吃不上的，如何学得会针织刺绣？就是那手巧的，也不过跟着家人学着些缝补。究竟还是不曾见过之过。

因而刚来绣坊的女子往往先学织布，若果然手巧心灵再学裁衣、刺绣等活。如今绣坊刚刚开业不久，学织布倒有八成，均由积年和善的老嬷嬷带着。就打算叫金钏儿、晴雯专管刺绣缝补一途，反而轻省。

晴雯自进贾府，从未出过二门。此时站在门外，就有些踌躇。待要问抬轿的小子，就见一名女子迎了出来。口中笑道。「我想着你该来了，果然你就到了。」

那女子寒衣素服，身上一丝饰物也无，唯发髻上簪了几朵紫薇，越发显得清丽动人。晴雯见了，顿时一把拉住她的手，扑簌簌落下泪来。哭道。「原来你竟在这！我只当再见不到你了。」

金钏儿含泪笑道。「这是怎么说，咱们好容易见了正是该高兴呢。怎么倒哭了起来？」

晴雯也顾不得拭泪，泣道。「你这些年究竟过得如何？我们在里面一点消息也不得知道。都为你悬心呢。」

金钏儿替她擦了眼泪，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将晴雯引至一处净室，又亲倒了茶递与晴雯。

晴雯急道。「你这人！人家这里正着急呢，你倒是不急不慢的。」

金钏儿笑道。「还是这么个爆碳急性子，一点都不能改。你便是瞧我如今好好儿在你面前就知道了。」

晴雯经她这一提，也醒悟过来。笑道。「正是呢。我们姐妹们相见正该高兴呢，你瞧我！」说罢又拿帕子拭泪。

金钏儿又拣了一碟点心，方坐下来款款道。「当日我被她撵走，实在指望她还能念着服侍那些年的旧情，还叫我回去伺候。一来平了那些小人说我狐媚勾搭主子的谣言，二来也给家里添些收入。谁知几日下来都不叫我，我那母亲你知道的，反跟着那起子人以前说我。可知我那几日的难熬，恨不得立刻死了再不必受这些腌臜气了。幸而平姐姐怜惜我，亲自过来瞧了我，又偷偷求了琏二爷琏二奶奶，叫我去林姑娘家做事，这才堵了那些人的嘴。再后来琏二爷要办绣坊，林姑娘说这是帮助人的大好事，叫府里的针线都来了这里。我想当初原是因他们救我，我才得在林姑娘家过了几年好日子。如今绣坊缺人，我有不来的道理？因而去求了林姑娘，也跟了来。」

晴雯叹息道。「都说你出去以后不知所踪，想不到你竟去了林姑娘家，又到了这里。幸而我也来了，不然以后不知何时咱们才能相见呢。」

金钏儿笑道。「你当就我来了这里吗？原先宝玉房里的茜雪、良儿都来了呢。近日天气转凉，绣坊里不少人都受了风寒，她们与琴儿去瞧病散药与众人了。独我是无用的，平日里只好陪陪众人绣绣花草。故而今日有空，就被平姐姐叫来接你了。」

晴雯拉着金钏儿的手一瞧，见手上已有薄薄的茧子。说道。「这里也清苦，想是做活做得辛劳。」

金钏儿见她不肯喝茶，也不动点心，就知道她是在怡红院里娇惯惯了。瞧不上这里的茶水点心。不由得笑笑说道。「也不辛苦。平姐姐已经悄悄将我卖身契拿了过去，在官府里入了档。如今我是自由身的良民，连母亲也管不上我。这里做活价钱又高，所得都是我自己拿着。不怕你笑，虽说是酉时停工，多少人还买些针线回去自己做活放绣坊里寄卖呢。难道多挣些银子倒不好？若果然做的累了，和嬷嬷们说一声，就家去休息几天也可。虽说吃的喝的略差些，横竖挣得都是自己的。再不怕做得不好了，挨主子的骂。在这里学了好手艺，将来也好凭手艺吃饭。再没了被撵出就活不了的烦恼。虽清苦些，我倒觉得安乐呢。你瞧我如今把那些首饰都放起来了。戴在身上瞧着是好看，做活却不方便，若弄坏了活计值多了呢。」

晴雯低头不语。伺候宝玉这些年，在她心里早就要与宝玉同生共死，再不想出贾府这话的。

金钏儿也是受平儿之托来迎晴雯的，见话不投机也不多说。又带着晴雯去瞧了绣坊各处。一应房间用具都是极干净的，晴雯又额外有自己的小房间教授，茶水都是现成的。因晴雯刚来，跟她学习的女孩子原不多。又有金钏儿、茜雪等昔日好友时时相陪，倒也乐业。晴雯原是急脾性，若有女孩子一时学得不会，难免语气就不好来，竟而开始打骂。因而众人皆不愿随她学习。晴雯心里难免就有些不忿起来，又有退却之意。

这日因一个女孩挑花挑错了，晴雯就又不耐烦来。斥道。「你这蹄子也太笨了。昨儿可可才教过，今儿又忘了。长得这样一个笨脑袋作什么用，还不如家去吃糠。」

旁边就有人听了不忿。「俺们倒是回家吃糠的，俺们还是自由身子。就不比有人做个丫鬟，正经连个人都不是呢，倒嫌弃人。那样大的脸，俺们可学不会。」

晴雯如何忍得这些话，便与她争执起来。那人原也早对晴雯颐指气使不满，如何忍她？又不曾受过教化，什么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晴雯气上头了反而嘴笨，倒叫这人占了上风。登时气冲冲撞出了门，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金钏儿处去了。金钏儿等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免温言哄了半日。晴雯就还要回怡红院去，金钏儿等人听了不免就遣人回了凤姐平儿。

凤姐听了，心里就有些不快。不免埋怨贾琏起来。说道。「都是你闹的。若要好针线，何处没有来？偏你又瞧上她来。她原是老太太的人放在宝玉屋里的，进来出去我都要担干系。若果然在外面做得好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是个省心的。她既然不想做，倒不如就势叫她回去。咱们也省得担这个干系。」

贾琏笑道。「你瞧瞧你，说着说着又急了。我听着原是教了几次，那女孩子还不会，她才急的。她倒是好心，还是性子太急，因而与众人不合。还是在家里宝玉太过骄纵了她，又不像其他女孩子受过苦日子磋磨。原不知民间疾苦，行动上难免就带出来。怨不得旁人瞧不惯她。再者于针线这一块，她当年瞧一遍就会了。如今教旁人自然也觉得旁人就该会的，原是她急躁了些，心还是好的。若是不上心，闭着眼教，何至于着急？」

凤姐坐在椅子上，嘿的一声笑出来。「你倒是挺了解她。想是见她长得出众，心里有什么想法。我告诉你呢，趁早灭了这个心思。老太太明正公道放在宝玉屋里的，便就是将来不要了也轮不上你。」

贾琏笑道。「这是怎么话说，又饶到我身上来？我知道最近大太太、太太又寻出不是来，找你的错不是？你既是生气，倒不如将这事推给平儿。我瞧着你在这家里如今也就和姐妹们一起心里才好些。横竖在家对着大太太也憋气，倒不如去瞧瞧平儿去。你们也许久未见了，正好去她那散散心。再者这绣坊原有她的一分股子，她和晴雯说话又方便，不比你原作主子惯了，不好劝。」

凤姐正因贾家里那些鸡皮蒜毛的事情烦心呢，原指着圣上赏了宅邸就好搬过去的。偏邢夫人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邪话，偏不肯放人。这时代一个「孝」字压上来，真真就叫人喘不过气来。要问贾琏讨主意，偏他只会笑，再急了就道等探春进了宫见了元妃，就能立时搬出去了。凤姐不知他的底细，又听闻如今兴儿在外面常在烟花柳巷里待，唯恐又带着贾琏走回原来的老路。心里总是不踏实，此时听得贾琏处处维护晴雯。一腔邪火不免就发作起来。

你道为何此次贾琏始终不出面来？原来贾琏原是在一个男女平等的时代男女之间互帮互助原无大碍，及至他来了这里虽知有男女大防一事，和黛玉、宝钗、英莲等人相交，也都论的兄妹之情不曾有什么关碍。及至到了秋桐，贾琏自己倒是坦坦荡荡，谁知竟惹出一池春水来。这才知道这时节的女子少受关爱，一点点的呵护就足以让她们动情动心了。自此他再不出面，凡事借着凤姐、平儿并黛玉出面，虽繁琐些，也少去了那些风月债。因而金钏儿如今只知平儿、黛玉。便是晴雯，也只知凤姐并不知贾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