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闻京抱着热乎乎的泡面杯站在楼梯下,身后方安虞冲了两杯豆奶,走近了:「好香啊!」
夜风从窗隙间吹进,沿着楼板和墙壁穿行,窸窸窣窣,落在耳朵里,有了风的纹路。
闻京把泡面搁窗台,伸手打开窗户。
傍晚的雨气到了午夜,氤氲成朦胧的雾。七月份的江州,难得这样潮湿。
头顶传来时舒忍不住的笑声,游戏指示音一个接一个。
方安虞朝上瞧了瞧,又去看手里热热的豆奶,对闻京说:「一起上去?」
闻京轻轻「嘶」了声,拉他到窗边:「你上去干嘛?」
方安虞:「?」
「不上去就要凉了!」
闻京扶额:「那你上去吧。」
方安虞「哦」了声,刚要抬腿,余光和闻京再次接触的瞬间,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踮着脚紧急后撤——
闻京拿下插泡面盖上的叉子,低头吸溜泡面。
方安虞:「......」
没一会,时舒开门下来,身后跟着梁径。
「你们怎么不上去?」说这话的时候,时舒凑过去看闻京吃泡面,最后在梁径的注视下接过方安虞的豆奶。
闻京吃得很快,几下吸溜没了:「上去一股泡面味。」
时舒慢吞吞喝豆奶,梁径靠着窗台低头看手机。
厚重的云层在靛蓝夜空缓慢移动,月光也被拖拽着忽隐忽现。
闻京扔了泡面杯后也去冲了两杯豆奶,等回来,时舒已经喝得打嗝了。
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不说话相处也自然。
梁径接过闻京的豆奶。比起方安虞和时舒的三心二意、喝一口聊两句,他和闻京仰头几下就灌没了。
时舒被一杯豆奶催眠,梁径看他哈欠打得眼睛都要挣不开,笑着说:「回去还看电影吗?」
时舒摆摆手,又是一个哈欠,手里握着的空杯子就这么被梁径拿了去。
很短暂的午夜小聚。
时舒和梁径走后,闻京忽然说:「我觉得这件事挺合理的。」
那会方安虞准备去刷牙,他蹲在储物柜前给闻京找备用的牙刷。
方安虞扭头:「什么合理?」
闻京耸肩:「我兄弟和我兄弟在一起啊。」
方安虞站起来把新的牙刷递给闻京:「原来你一直在想这个。我看你吃泡面的时候不说话,还以为你在琢磨高三分班和你爸的话。」
闻京看着他:「......」
半晌,闻京说:「这个真没有。」
方安虞:「......」
闻京:「你提醒我了。」
方安虞嘴角抽搐:「不用谢......」
两人肩并肩朝卫生间走。
闻京:「我感觉我今晚要做噩梦。」
方安虞:「不至于吧......」
闻京恶狠狠挤牙膏:「罪魁祸首就是你。本来我脑子里都是我兄弟,现在,全是我爸!」
方安虞懵懂:「......我怎么觉得全是你爸更合理呢......」
闻京:「............」
两人对着镜子里的彼此瞪眼。
突然,方安虞指着闻京,满嘴泡沫飞溅,大喊:「你不会对时舒——」
闻京眼睁得更大:「你放屁!」
「难道是梁——」
「放屁!」
「......」
方安虞慢慢恢复上下刷牙的频率:「哦。」
闻京:「......」
过了会,方安虞阴着脸幽幽道:「难道是——」
「我」字还没冒音,闻京崩溃至极,抓狂:「方安虞!你动动脑子!我们四个!还有原曦!即使算上性别,也只有他俩能成一对!你看他俩小时候黏糊劲!梁径看眼珠子似的看时舒,时舒黏梁径就差改姓梁了!我、的、意、思、是——虽然梁径时舒都是我兄弟,但我觉得他俩在一起很合理!」
「——更合适!」
方安虞被溅了一脸泡沫,麻木了:「路口看见他俩亲嘴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你才觉得?而且梁径小时候就亲过时舒。」
闻京似乎放弃了什么,表情空白:「你得允许我反应下——我的强项是体育。」
顿了顿,闻京疑惑:「他俩小时候亲过嘴?这么早熟?」
方安虞打开水龙头接水,回忆道:「也不算亲吧......就是碰了碰......还是你让他俩碰的。」
闻京一脸莫名:「我?」
方安虞:「对啊。那会你闹着要和梁径绝交——你居然忘了?我和原曦都快哭了,你凶巴巴的——你还让时舒和你比赛跑步,幼稚死了......说什么谁赢了谁就是梁径最好的兄——」
「可以了。」
闻京看上去不大好,幼年糗事被兄弟拿出来鞭尸,他转身,脚步虚浮:「我想睡觉了......」
方安虞笑得前仰后合。
被反复提及的两人快到家的时候一起打了个喷嚏。
梁径皱眉瞧时舒,伸手就去摸他额头脸颊:「晚上气温有点低......」
时舒拉下他手:「没事。」
之后手就没放开。
两人手牵手走了会,梁径就把时舒搂到身边紧挨着,时舒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侧脸笑起来。
梁径就去亲时舒的眼角和嘴唇。
午夜漫长,云层移动的迹象在这个时空被定格。露出来的一弯月弧,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展现在世人面前。没有圆缺,没有悲欢。
时舒的虎牙是磕出来的。
小的时候跑起来比闻京还猛,闻京冲刺——刹车——拐弯——蹦跳,时舒就只有冲刺——冲刺——再冲刺。
就算跑不动了,时舒也能一边快走一边慢走,嘴里「哎呦」、「哎呦」,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扶着膝盖。小胳膊小腿没一处紧实,摸上去都软乎乎的,但整个人就是不服输,累得要摔了也不吭一声认命。
说轴也算不上。
时舒在很多事情上会耍赖、会撒娇、会讨人喜欢,做别人乐意的事,但又会在许多八竿子打不着或者无来由的事情上咬牙拼命。
这个时候,梁径也拿他没办法。
梁径的原则会在面对这样的时舒的时候,消失无踪。
——用闻京小时候孩子气的话说就是:「梁径!你从来没拿我当兄弟!你只把时舒当兄弟!」
那会,吃瓜群众原曦和方安虞忧心不已,一个眼圈红红,一个鼻头红红,友情破碎是他们之间比天还要大的事。
——谁知道,多年以后,躺在方安虞上铺的闻京从梦到他爸的噩梦中醒来时,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年幼无知。
——人家梁径倒是一直把他当兄弟,是他非要类比时舒,上赶着当人家男朋友。
闻京恨不得穿越回去,将单方面发表绝交宣言的自己拎起来猛锤一顿。
幼年的暑假,烈日炎炎。
闻京晒得黝黑,叉腰站在不远处,虎头虎脑的样子,对想要背时舒的梁径大声不满:「梁径你又帮他作弊!你真不把我当兄弟?!梁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所以我说话你、你都——你只把时舒当兄弟!」
梁径看了眼闻京。那么小的一个人,漆黑瞳仁里已经表露出细微的情绪,他没理斗志昂扬的闻京,伸手去扶「哎呦」、「哎呦」,老奶奶似的时舒。
时舒仰头,汗津津的小脸雪白雪白:「你才不把梁径当兄弟!是你非要比赛!梁径从来没说看不起你!」
脑子不够转的闻京只会抓关键词,「看不起」三个字让他彻底怒了,跺脚大喊:「时舒!你有本事就不要梁径帮你!你跑过来啊!」
「你只会利用梁径作弊!」
小时候对一些的词语的掌握,起初都是跟着大人学。不明白意思,说出来就是「童言无忌」。但那些词语的分量、轻重,无论如何说出,都是不会变的。
听完闻京的话,时舒睁大眼,他不是很明白「利用」两字的字典含义,但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词语,搭配闻京的语气表情,这个词简直罪大恶极。
——光天化日,罪大恶极。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时舒一把推开梁径,撒腿就朝闻京冲——
一嘴巴磕上石头、鲜血在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时舒还在维护梁径、想要暴揍闻京的怒气里不能自拔,疼痛神经被怒火烧断,他觉得如果人可以变身,那这会自己早变身了!
时舒手脚并用爬起来,还要冲。
梁径快要吓死:「时舒!」
闻京吓呆,连连后退:「哎哎哎——你流血了!」
「流血?」时舒愣住,接着低头就看到地上一滩新鲜血迹。
「哇——」
好像这个时候痛觉神经和泪腺才恢复,时舒瘪嘴哭起来。眼泪如同开闸的海水,在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水痕。
「梁径——哇——我流血了——」
先前快要顶天的勇气与气概消失无踪,时舒站在原地哇哇嚎哭。
梁径赶紧上前,双手环住时舒,慌乱至极地拍他的背,又去摸摸他的脸颊。
时舒彻底脱力,一屁股坐地上,眼泪鼻涕混着嘴巴里的鲜血,糊得满脸都是。
「别哭、别哭......时舒,张开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梁径被带得坐地上,觉得眼前冒金星,额头的汗比爬山的时候淌得还要多。焦急与忧虑如同巨石积压在心头。
梁径握了握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的手腕,继续去哄时舒张嘴。
闻京一溜烟下山找大人,后面紧赶慢赶终于赶来的方安虞和他擦肩而过:「你干什么去?时舒呢?」
闻京一股风似的:「流血了!他流血了!」
好不容易,时舒张开嘴,血淌得更多,他一边哭一边和梁径说:「牙疼......牙好疼......」
满嘴的血,梁径看着,说话都带上气音:「时舒不怕......不怕......你张大点,让我看看你的牙。」
梁径语调不稳,时舒歇下嚎哭,去关注梁径。对上梁径泛红的眼圈,即使再疼,时舒也哽咽着乖乖点头,听梁径话努力张大嘴。
鲜血一点点从嘴里溢出来,时舒抿了抿嘴巴,吐出一口血,感觉到什么,他含糊着对梁径说:「有东西......」
梁径伸出手指挨个轻轻碰时舒牙齿,这会问他:「什么东西?你吐出来。」说着朝时舒摊开掌心。
是小半边牙尖尖,混合着鲜血。
「你牙掉了......」梁径说。
时舒看清了,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悲从牙来,哭得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但十分悲伤:「呜呜呜呜......我没有牙了,我以后吃不了东西了......呜呜呜......我好疼啊......梁径......」
方安虞跑过来的时候,就听梁径捧着时舒血迹斑斑的脸说:「别哭,只是一点点牙,没事的。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时舒,让我吹吹......」
已经能听到大人的叫喊声。
头顶日光炙热,梁径凑近去吹时舒的嘴唇。
他尝到鲜血的味道和眼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