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慈君
是什么样的情绪,会让一个被拐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得知亲人的消息后,选择了不相认也不见面?
游略一时难以辨别。
但之后的日子里,他很清晰地感知到,母亲身上似乎多了几分迫切。
她从前对待这个世界如古井无波——包括他这个儿子。
虽然为他启蒙,督促他念书,但实际上督促得也不算严格,平时很少干涉他的生活,多说额外一句话。
游略从小在谢慈君这里,就没怎么感受过大部分母亲对于孩子的那种关注和牵挂。
换句讲说就是,谢慈君对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儿子,甚至于对活着这件事,都不是那么在意。
她无论走到哪里,和周围的环境都仿佛割裂在两个时空。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弹幕评论里老有人说,「田哥」他妈身上有种隐士高人的气质。
……但她最近渐渐多了几分人气。
对不少东西都感兴趣起来,问游略很多问题,说在网上刷到一个视频教人怎么做账号,想知道有没有用。
还登陆了账号后台看私信,尤其是商务私信。
从连「恰饭」这个词都不懂,到整理分析不同品类的品牌方特性,一副将来要好好经营这门「生意」的认真架势。
甚至跟游略说她已经收集了不少顾客的意见,打算好好改良酱菜口味,为以后开那个微店做准备。
她变得如此有事业心,一下子连游略都不太习惯。
尤其是目前最排期最紧张的学相机拍视频这件事。
——她都会给游略分享B站上的那些剪辑教学合集了!
「相机比较贵重,你教一下我。剪辑这个工作,我看网上很多人都说是听课自学的,游略,你觉得这些怎么样?我自己学学看,省得浪费你时间。」
游略哭笑不得:「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我教你就是了。」
「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耗在我身上算什么。我先看看吧,之前静静教我用过笔记本电脑,比起手机是复杂了些……应该还是可以学会的。」
「……」
对于那些打小接触电脑的人,自学剪辑是有可能,毕竟剪剪自己的片子也不是去做影视后期。
游略剪出来的视频画面好看,主要是拍得好而不是剪的好,毕竟他后期连滤镜都不加。
可他妈甚至上周才学会给indo系统的电脑换壁纸!
怎么可能一键加速到熟练使用Pr啊。
但游略也不好打击母亲的学习积极性,就含糊地说可以试试。
反正目前最要紧的,还是人先汇合。
从上坎村到京城,在地图上是很长一条线了。
哪怕是对于往返过好几次的游略来说,也是一段麻烦的路程。
首先要先搬行李下山,镇上没有高铁站,就得搭汽车去县里坐高铁。
县里高铁也没有直达的,中间还需要转一次站,出站台后升降梯到二楼,全程找不到任何站牌指示。
母亲独自上京的难度,比游略现在独自出国一趟还高。
所以他想的是回老家一趟,把她给接过来。
没想到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不知道路,我还不会问吗。车厢里和站台都有乘务员,只要说的是普通话,我就听得懂。」
「可你毕竟是头一回出远门……」
「你当初上大学也是头一回出远门。」
游略觉得不能这么作比较,又怕自己的反驳会伤到母亲。
正当他思索之际,对方再次开口:「总是要一个人做事的,我这个年纪要是还不如你自立,怎么给你当妈?况且如今手机联系很方便,有什么不懂的我微信上问你也是一样,不需要你千里迢迢跑回来一趟。」
游略:「……」
「就这样说定了,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必担心我。你给我一个地址就好,等要到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然后就真的挂掉了电话。
非常潇洒的样子。
游略无奈地打回去。
沟通再三,天快黑时终于说好,到时候去高铁站接她。
成年人的固执就是这样可怕。
哪怕谢慈君佛了大半辈子,执着起来还是令人生畏的。
只是这时候的游略,没有料到母亲踏上高铁那天,京城突下暴雨。
这迥乎寻常的天气还上了热搜,无数人抱怨老天爷该死,自己因为没带伞被淋成个落汤鸡。
而游略更是狼狈。
那天他回学校拿快递,被突然出现的向卿云绊住,就这么拖到了大雨倾盆。
幸好宿舍里有伞,在风雨之中艰难地赶向地铁站,却发现这条线临时停运了——很好,只能打车。
偏偏这场上了热搜的暴雨,让无数没有伞的人都只能打车。
软件上排队的人和街道上堵着的车一样多,游略站在地铁口望着眼前的雨幕,头一次发现原来意外的天气比意外的实验结果还叫人烦躁。
他给母亲打电话,告知了这一连串的波折,让对方到了后,在高铁站随便找个餐厅吃饭先,自己应该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赶到。
母亲让他别着急。
这种情况游略也掌控不了什么,着急没用,只能等待。
他等了半个来小时好不容易排到了一辆车,看着它在地图上龟速挪动,一点点靠近地铁站口。
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快到了,下一秒,母亲发来了微信。
妈:我已经在地铁上了,离你家里最近的是这个常榆站吗?
妈:[图片]
他怔怔然放大图片。
对方拍了地铁车厢内的路线示意图,常榆两个字被用红线圈了出来,就像是一个熟练使用聊天软件和公共交通的寻常人,寻常无比地和他聊着天。
但事实是对面这个人,几个月前甚至连微信账号都没有。
别说地铁了,连共享单车都没有骑过。
游略拉开出租车门,改了目的地地址。
学校离他家比高铁站离他家近很多,足够他先回到家换身干净衣服,再带两把伞去对面的地铁站接人。
「妈,你在哪了?」
「我快到了,坐电梯上来了已经。」
游略诧异抬眸,就看见地铁站口缓缓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穿着温暖的针织衫和米色西装裤,帆布包搭在胳膊肘,左右手各拉一只行李箱,看见他后笑了一下。
那个女人隔着雨幕,冲他微微招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却又好像多了几分生机。
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老村农妇」或是「隐士高人」的影子。
甚至看不出一个含辛茹苦供儿子上大学的山区老母亲的影子。
她就同周围所有从地铁站走出来的人一样。
她和周围的环境不割裂,很融洽。
很难想象,看见母亲这样一幅面貌,对于游略来说有多震撼。
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大概就是你看到你那位两百斤的塌鼻梁小眼睛,打扮土气、说话还带着浓重方言的同班同学,在一个暑假没见后,忽然就变成了电视上普通话标准、穿搭精致、艳光四射的美丽爱豆。
最震撼的点在于:仅仅只隔了一个暑假。
所以也就是在这一刻,游略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不愿意在这时去和谢家相认。
……
哀莫大于心死。
但心死是一个过程。
最开始那段时日,谢慈君尚存斗志,一次又一次尝试逃出去,满心仇恨咬牙发誓要手刃仇人。
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恐惧充斥内心,日夜期盼着家人能来救她,只要能从这个地狱牢笼中出去,她一定乖乖听父母的话,再也不任性再也不吵架。
再后来,她已经有些麻木了,甚至不再期待着父母来找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如今活得是那样不堪丑陋,默默老死在上坎村也好。
因为不回去,她就还是那个天之骄女谢慈君,只是不幸失踪了而已。
但倘若被找回去,她就变成了谢家的笑话,父母的耻辱,曾经的亲朋好友,同学师长,都会来可怜她、惋惜她、哀叹她。
甚至有人会摇摇头说:「我要是遭遇这种事,肯定就自我了断了,绝不可能还把孩子养这么大。」
——因为曾经她自己就是这样想的。
到最后,她熬死了买她的「婆婆」和「丈夫」,已然被磨去所有心气,也不想再见父母。远远看一眼都不想。
因为那会提醒她,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叫「谢慈君」的名字。
原剧情中就是这样,哪怕她最后找到了父母,回到了谢家,人也并没有多惊喜。
依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对什么都不起波澜,没有**,也不在意外界如何评论她。
而今她眼里的生机不是假的,游略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急促也不是错觉。
这段时间,太多太多人夸她了。
只要一打开那些视频,整个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甜言蜜语。
就算有质疑和抨击,也是质疑视频拍得太好,疑是团队作品,抑或主人公气质太好,肯定是找来演戏的演员。
谢慈君大概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存在,也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没意义。
那么时间拉回到刚刚,游略看见母亲从地铁口从出来的那一刻——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不愿意在这时去和谢家相认。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让自己变得更好,而或许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从「更好」变成「很好」。
就像电视上艳光四射的大明星一样出现在父母面前,将原本悲苦纪录片的相认,变成喜剧电影的久别重逢。
是一个自己写的HappyEnding。
……
-
雨夹着大风的时候,伞再宽敞也没用。
从地铁站到游略租的房子,大概只有六分钟的步行路程,但斜着往伞里刮的雨水,还是将两个人的裤腿跟鞋面浇得湿透。
游略租的是那种公寓房。
电梯需要刷卡上,双开门,一屋有上下两户,游略住在二层,所以搬行李上楼时哐啷哐当,连踩楼梯的声音在这密闭空间内都很是响亮。
谢慈君看着楼下紧闭的房门,稍有顾虑:「是不是得去说一声?等下还要收拾行李,免不了吵闹的。」
「没事。」
游略一挥手:「他们也很吵。」
公寓式出租房的优点很明显:安保还行,装修不错,乍一看整洁又干净,显得很新。
而缺点同时也很明显——
「都没有阳台的,衣服在哪里晒撒?烘干机啊……我知道,我知道烘干机是什么的,那肯定很费电了,而且你这烘干机小小一个,冬天的衣服肯定不好烘。」
「窗户只能开这么大吗?难怪屋子里闷闷的,就是通风不好。」
「况且厨房和卧室通在一起,没有隔断,天花板又低……」
谢慈君并没有被这漂亮的装修糊弄住,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几圈,就知道这种屋子虚有其表,其实住起来并不舒坦。
「肯定租金也不便宜吧?毕竟装修得是挺新的。」
游略摸摸鼻子:「……还好了其实,主要离地铁站近,我就图一个交通方便。」
「也不短一段路了。」
谢慈君在小地方呆了二十几年,交通基本靠步行。
在山上时,住处离工作的地方——田地——也就走个四五分钟。
搬到镇上后,出租屋离卤味店更近,推开窗就能看见。
所以游略说的「离地铁站近」,她并不是很能理解。
但游略也没有过多对的辩解,点点头:「知道了。不过这里我只短租了三个月,妈你过来了正好帮我看看房子,租个新的二居室。」
「租二居室做什么?我很快就回去了,有个沙发能给我睡就行,或者打地铺凑合凑合,反正也呆不了多久,。」
「……」
游略微微沉默。
他看见母亲正在收拾行李,打开行李箱后,一大半竟然都是小瓶装的酱菜。
「妈,你怎么带这么多酱菜过来,不嫌重啊?」
「你不是说你同学喜欢吃吗,反正我也没什么行李,还有空间就多装点了。」
她想了一下:「对了,这行李箱还是你那位同学,林静静借给的。她跟我提起来过,说很喜欢你们学校的文化衫,就是你从前穿过的,背后有个机器人图案的黑色短袖,不知道能不能买,要是能买的话,我到时候给她捎一件。」
「可以买的,我到时候给她吧。」
「不用这么麻烦,我带回去就好。」
「还是邮寄合适。」
游略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你回不回得去。」
谢慈君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怎么了?」
「我今天不是耽搁了一会儿,没能赶到高铁站么。其实是被人拖住了……就是那个叫向卿云的同学。」
「哦。」
谢慈君顿了顿:「我记得。他是刘君的儿子对吧?」
「嗯。也是他妈让他来找我的,说是看见我的视频,认出了你……当然,他们还不知道你今天到了京城。」
对方沉默两秒:「那他找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他母亲刘君,想约我吃顿饭。」
以及还有就是,塞给了他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厚厚一叠钱。
「游略,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谢阿姨是过那样的生活,看到视频后她在家哭了好久,几个晚上睡不着。这些钱你先拿着,我姥姥姥爷身体不好,情绪上受不住大起大落,所以没有办法突然一下子告诉他们,所以……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周末吃饭详聊。」
游略从抽屉里拿出那包钱。
木色的复古信封,没有任何特殊标识,也没有封口,里面也只有钱。
他是递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告诉过自己的话:
「什么都没说。没有字,只装了一信封的钱。也没写寄件人的信息。」
游略眉头微微震动:「妈……」
「是该收下来。」
谢慈君笑了笑:「正好几年前寄过来的那包钱我也没动,等真回谢家的那天,我都拿去问问,这两包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