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束手就缚
“将军。”我向正坐在案几后专心翻阅竹简的男人行了个军礼。
屋外的光本来就阴暗得过分,屋内并没有点上蜡烛,因此男人的脸看不太清。
“是觉明来了。”他捏了捏鼻梁,看上去有些劳累。“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人在的时候,直接喊我师父就可以了。”
即使强如师父,在被曹军决河围城的这一个多月以来,过得也并不比在城墙上站岗警戒的士兵轻松。
文和先生说得对,一个棋手,的确肩负了要带领手中棋子赢下棋局的责任。这份责任同时如同诅咒,一旦沾染上,就唯有以死解脱。
但棋局是两个人的棋局,有胜负之别。正是因为经历过失败,那种伴随失败而来的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和迷惘,那种现实与计划完全两样的落差与打击,才会那么沉重得刻骨铭心,才会不想再经历一次。
才会被遮住了双眼,分不清哪条才是胜利之路。
尤其是要在一盘死局内杀出一条强势逆天的血路时,这副早已经历过多次失败的身躯,纵然强壮如昔,又还能承受得了几次再度失败的负担?
但即便如此,师父也是很努力在思考战胜曹操的方法啊!你们不要在事不关己的范围内把一切都说得那么简单好不好?
“将军就是将军,即使将军传授给我武艺,也不能改变什么。”我谢绝了师父的好意。
毕竟将您这位在我失去以往记忆时救了我的命,又承蒙授艺的男人简称为师父,太折损我对您的憧憬了。
“也罢。”师父挥挥手,像是累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不叫便不叫,反正我的一身功夫你已尽数学完,欠缺的只是经验与实战磨练,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刚好,我最近也忙,你可以替我指导一下玲绮那丫头。”
“是。”
“女孩子家,习武什么的纯属玩闹而已,反正也不用她上战场杀敌,你随便教下她,应付就好。最重要的还是城防,在这一点上我可不允许你马虎了事。”
“是。”
“好了,你刚刚才从城墙上下来吧?先回去休息吧。”师父说,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竹简上。
“是。”我拱手告辞。“军务虽然繁忙,但此刻曹军并没有攻城的意思,将军大可抓紧时间休息。”
我走出房间,贾诩当然早已离开庭院,就连被我愤然打翻的那盘棋也被收拾带走。
我叹口气。这棋局,显然是没有分出胜负的机会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今日竟是我住在这下邳城中的,最后一天。
被别人叫醒的时候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看到了城外满满的火光像是要烧掉这片天空,直到我匆匆忙忙赶到将军府的时候,师父才铁青着脸告诉了我详情。
“侯成和宋宪魏续抓了陈宫和高顺,献城了。”师父看着城外直冲天际的火光,他的脸色很漠然,我看不出他心里真正的情绪。“曹操现在就在外城,这回,真是货真价实的兵临城下了。”
“那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咬牙切齿说道,抬起头看着师父刚毅的脸孔。“将军,趁曹军还没有彻底对下邳包围完全,请将军快走!以将军的武力,大可冲出重围,东山再起!觉明愿意留下断后!”
但师父只是摇摇头,说出了令我难以置信的话。“这本来就是我引起的战争,何苦让他人来承受后果。我既然赌上了要称王称霸的觉悟,我当然输得起,等会我就会向曹操投降。”
等等,我听见了什么?我的耳朵疯掉了吗?
“将军!”我骇然大叫。“你可是天下无双的战神啊,怎能轻易认输?”
我无法相信我的憧憬,我的偶像,就这么放弃了努力。
“觉明,我累了。”师父完全没有看向我,他的眼神不断流泻出一种黯然的情绪――那是迷惘,是被褪去了自信外衣的,自暴自弃。“以前在丁原和董卓手下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武艺天下无双,无论什么官职,都觉得委屈了。直到自己亲自当了主君,才直到这位置有多么难坐。”
“师父……”我呆呆看着颓丧的师父,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战神?”师父冷冷笑着,一点生气也没有。“从长安出逃已经六年了,我亲自带兵打的仗却败多胜少,就是眼下我唯一能掌控的下邳,都是靠别人不在偷袭抢来的,这样的我,算什么战神?陈宫高顺张辽,前前后后为我献了多少计策,结果你也看到了?现在还被跟随了多年的部下反叛,这样的我,如何称得上战神二字?我,不过是一个徒有蛮力的人罢了。”
“师父……”像是被师父的悲凉笼罩感染,我连开口都显得非常犹疑。
我本来就是不太会说话的个性,到了别人需要安慰的时候就更派不上用场。
一双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微微留着山羊胡的汉子。
是张辽。
这么说或许有些太过目中无人了,但他的确是师父的武将阵营里,除了“陷阵营”统帅,我军的超级战将高顺外,我唯一看得上的将领。
“没用的,南宫将军。”张辽也是一脸沉痛的黑色表情。“将军心意已定,谁也劝不了了。”
然后他偷偷看了师父一眼,这才悄声说:“刚才将军还要我们割下他的头颅送与曹操,现在已经算是好的了。”
“虽然我这次投降未必会死,但我始终放心不下貂蝉和玲绮。”师父继续说。“文远,觉明,你们分别带上她们两个各自躲起来,然后趁曹操无暇彻底掌握下邳的时候,带着她们俩,逃出去。”
师父抬眼,城外的火光越逼越近,照亮他的眼。“如果最后我没有办法活下来,她们俩,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于是我这才看见师父周围站着两个女扮男装,还故意把自己弄丑的女人。而其中有一个居然还是昏的!
“拜托南宫将军了。”貂蝉夫人把那个昏倒的女人推进我怀里,然后微微躬身。
不得不说,即便换了一身男儿装扮,貂蝉夫人依然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难怪六年前师父肯为了她冲冠一怒,宰掉董卓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虽然我觉得貂蝉夫人只占其中一部分原因。
但,这昏倒在我怀里的玲绮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玲绮那丫头说什么也要留下来,所以我把她敲晕了。”师父淡淡说。
我愕然。这师父,到了这时都还是改不了这么粗暴的作风么?
“拜托了。”师父还是没有看着我们,而貂蝉夫人也已经站到了张辽身边。
于是我点点头,抱着怀中的女孩转过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张辽将军的眼神里闪过一些异样。
那像是一种不甘,更像是一种失望。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选我做玲绮小姐的护卫。或许是因为我够强,或许是因为我能够随机应变――这倒是真的,虽然我嘴巴是笨了点,真正要行动的时候,我的思维还是转得蛮快的。
不过,其中有一个原因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够听话,不像玲绮小姐总是时不时干出一些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来,连我在一旁看到都感到很头痛。
但。
如同师父对家人的珍视,我也有不可触及的底线。
以前我从不反对师父的意思,只是因为他从未触及这条底线。
正如我昨天跟贾诩所说的一样,我南宫亮,誓死守护将军到最后!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谁让你是我失去了以往记忆以后,最对我恩重如山的人。
今日的天空像是自昨天的延续,阴沉沉的漫天乌云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吹起旗帜飘扬的风并没有十分猛烈,却像是一把会融化的寒冷钝刀,不停摩挲着渗透进皮肤。
“真没想到你也会干这种阳奉阴违的事。”吕玲绮放下手中惨遭割喉的尸体,然后迅速扒下他的外衣为自己披上。
“好歹别用这种鄙视的眼神看我,我只是无法坐视将军这样送死,跟你爱好的恶作剧完全不一样。”我也迅速更换曹军的外衣,趁城墙上曹军的巡逻队还没走到这里的时候,当然跟我做着同样动作的还有十几个人。
说实话,原本我只是打算在安顿好吕玲绮以后自己一个人偷偷来劫法场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根本超出了我的预想之外。
因为当我刚迈出将军府,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我就明白连我本身,也落入了某人的算计当中。
“哟,将军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温侯要说服将军,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呢。”他摇着手中的扇子,一脸运筹帷幄的贱笑。
说实话我当时完全傻掉了,因为我以为他肯定会趁乱逃跑,逃出这个禁锢了他六年的地方。然而他现在却大喇喇站在我面前,还是特别没骨头站没站相的样子。
完全不像六年来,那个总是混吃等死模样的他。
我呆呆看着贾诩手中的扇子,第一反应竟是――“这么冷的天气,先生还摇扇子,难道不觉得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