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兰切尔之碑
4月6日星期三水曜日
天空溪流般通透,一朵白云点缀正中。
先生望向天空的视线模糊朦胧了起来,他头脑昏昏沉沉,放松之后开始冒头的疲倦像堵大山压得他眼皮快要睁不开了,他挣扎着转头确认完那块巨石还留在原地,知晓自己还有富余的休憩时间,于是他说服自己就休息这么一小会,城里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他安心阖上了眼。
但才过一小会,忽然隐约有女孩子的声音传来,语调婉转如林莺般清脆,但在呼喊着的话语却听不太真切具体意思。
先生努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便是半空中那朵白云正急速俯冲而下迎面而来,在他的瞳孔中迅速放大,他强撑着草地坐起,终于听清楚了近在咫尺的大声呼喊。
“先生,小心!”
“不用害怕,别动。”
两个声音同时赶至,一个焦急中带着炽热的关切,一个轻柔中含着寒冷的杀意。
半空中的天马骑士朝他笔直投出了钢铁长枪,一如初次见面时坚定而有力的挥舞,镀上一层银的枪头破开风声擦着他耳旁边缘凌乱的发梢呼啸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快速割裂空气导致的轻微血痕,整柄长枪在瞬息间和他错身而过,没入他身后草地。
先生还没回头,由地面震动溅起的泥土带着些湿润的清凉感首先拍击到了他单薄的后背衣裳上,随后便是一声近在耳侧的兽人苦痛嘶喊声,喊叫声立马变成了混合着温热腥臭味道的闷声喘息,喘息也立马变得微弱无比,再是巨物倒地的动静传出,耳畔重新清净下来。
飞奔而来的铃先跌跌撞撞靠近了他,手足无措带着哭腔,用泛着泪光的眼神可怜巴巴问:“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扭头去看身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单独靠近过来的矮小绿皮肤兽人被投下来的长枪贯穿心脏位置,牢牢钉在了芬芳草地上再无动弹,看样子它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周围再无其他胆敢趁乱逼近的兽人,先生松了口大气,转向铃,开口。
“暂时还没事,但铃你接着这样哭下去我大概就有事了。”
“先生,我应该没迟到。”
绯则从天马背上跳下,拍了拍绑紧的马鞍放由它腾空而去,快步贴近过来。
先生不再去看那具兽人的尸体,休息会让他的状态好转了一些,他尽可能坐直腰,将质询的目光投向绯则,“城内的状况怎么样?”
“得益于先生你及时切断了兽人涌进来的源头,城内在接手之后基本上已经全部控制了下来,只还剩有小股分离的兽人躲藏在城中隐蔽的地方妄图逃过风头,来之前我已经安排人手去扫查每条街道和房屋以及下水道等能藏匿行踪的地方,不需多久诺里宁所有地方就能扫荡完毕。”
绯则拔出长枪,踢开兽人尸身,做着战况的简短汇报。
先生这才想起关键,要是召唤的巨石消失了的话,诺里宁又要回到刚开始的状况了,他急切开口,想要告诉绯则让她赶紧带领大家离开。
“诺里宁还不安全,我只能拖住兽人半刻...”
“不,先生,已经结束了。”
绯则打断他,让开了视线。在她背后,填堵住诺里宁城墙缺口的巨石早已不见了踪影,但兽人大军并没有像先生预想中那样再度迈进诺里宁,原先围在一起的兽人们正零零散散的撤离,像是忽然间全都对诺里宁失去了兴趣。
不待先生问,绯则又道:“袭击诺里宁的不只是兽人,
还有其他势力组织,他们手上似乎有控制兽人的方法,破坏掉城墙,驱动兽人进犯诺里宁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我和他们在领主府交过手,可以说实力相当强悍。另迫于城内形势压力,领主大人不得已和他们达成了桩交易,所以,诺里宁暂时会是平安的。”
“果然是这样吗。”
先生叹气,仰面直直躺倒,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想去掩盖话语中的丧气,在见到兽人成群结队离开原野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会有如此结果。
铃拽着他衣袖一角摇晃着他手臂,想要叫起他。
“先生,我们先回城里再讨论这些吧,兽人还没全走开,继续待在外面要是被它们盯上可就麻烦了。”
“铃说的不无道理,城内还有一堆事情在等着先生你去处理。”
绯则也是微微点头。
先生没有回应,失神凝视着天空,良久吐出了一口气息绵远的浊气。
“我暂时还不想进去,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会,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片刻吧,绯则你带铃先回城里去解决相关事宜,不用担心我的安危,稍后我会独自回去的。”
“是,先生。”
绯则不假思索听话照做,执行先生的命令已经成为了她下意识的本能,她从来不曾质疑过先生,也不会去考虑他决策的合理性。
但铃却一反常态的顽固,这个矮个子的金发少女咬牙切齿,脸上流露出相当决绝的神情,跺着脚表示绝不退缩。
“不,我绝对不回去,我要待在先生身边,要是我不时刻盯着先生,先生肯定又会趁我不注意从我眼前逃跑,这次无论先生在哪我都要跟着!”
“铃,先生说了希望单人独处,再说了你不是很害怕兽人们吗?要是有游荡的兽人靠近,先生还要分心保护你,不能给他添麻烦。来,听话,跟我一起回去吧。”
绯则颇有耐心的做着劝慰工作。
铃丝毫没有丝毫服软松口的意思,摇着头表示拒绝,更是就地跪坐在了先生旁边,脸上坚毅神色颇有落入敌军手中,关押在地牢里的英雄面对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不为所动,俨然已经准备好引颈就义的慷慨激昂风范。
先生倒是觉得以铃此刻的姿势,手上就差握着把合适的胁差用来以死表明绝不妥协的心志,毕竟就连站在她背后的介错人绯则都已经磨刀霍霍,应该说是磨枪霍霍,枪头上还滴着血,一旁的兽人尸体还热乎着呢。
先生天马行空的想着,没有注意到自己傻笑出了声。
铃有些愠怒,感觉有被冒犯到的少女气势汹汹地提出了她的要求。
“先生你笑什么?我说了绝不回去,除非先生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进城!”
“抱歉抱歉,绯则,我改变主意了,不用管铃,你先回去吧,让她留下来陪我也可以,我刚好有些话要跟她说。”
“那好,铃就拜托先生你照顾了。处理完事宜我会尽快赶过来会合。”
绯则唯先生马首是瞻,说不用管就彻底撒手不顾,她拎起长枪,手腕一震,抖干净枪头上的血液,吹响口哨呼唤爱马,幻之天马流星般呼啸着急速坠落,落地的时候却无声无息,连尘土都未激起半分,它轻快撒动蹄子,鼻翼间喷出浓厚的白雾,骄傲的接受着主人的抚摸。
在绯则跃上马鞍,即将离去的时候,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发问。
“对了,交易内容是什么,他们带走了诺里宁的什么东西?”
“是郁金香骑士团中的初始七骑士其中一位的英雄石碑。”绯则在马背上顿了顿,接着回答:“开辟领土的七位骑士在本国所有城市中都立有供人瞻仰的石碑,但由于七位骑士活动和掌管的范围不同,所以依照各地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传说,每个城市主要供奉着的英雄石碑也不尽相同,比较具有地方代表性,竖立在诺里宁的便是相传被司掌狩猎一职的女神【麋】亲手祝福过,授予了他百发百中无双箭术的弓骑士,兰切尔的碑。”
先生挥了挥手,示意问话完毕。
天马驰骋而去,越过诺里宁的高墙,带着绯则的身影消失不见。
铃依旧跪坐在草地上,聆听着没有开口说话的先生平稳呼吸声,她终于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个在她记忆里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先生,现在他被兽人尸身泼洒下来的血污染得全身脏兮兮,整个眉目清秀的脸庞也被涂抹上了层破败的浓稠污秽,再没有半分先前阳光模样,活生生像是个饱经风餐露宿过的乞丐。
先生继续一动不动,眼眸闭合,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铃忽然觉得此刻的先生像极了自己居住在诺里宁所见到的那些从久远历史中一直存续到现在的墙身,在她有印象以来,无论天气如何,艳阳高照还是风雨如晦,诺里宁的高墙都始终笼罩在看不见的一片黯淡阴云之下,它们就像是被隔离在了正常的时间之外,沉默无言的保持着耸立,只有当贴近前,将手掌轻轻抚摸上去时,才能发现它们已经死去多时,那幅身躯全是古老时光中遗留下来的尘螨。
铃尝试大胆伸出手。
先生忽然轻轻问。
“那副耳环之前我没有见你戴过?铃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买的?”
“耳环?”铃涨红了脸,急忙缩回手去摸挂在耳垂下方的四叶草形状的吊坠,结结巴巴开口:“先生没有注意到很正常,是我前两天才买的,今早刚戴出来。卖吊坠的是位从东方国度过来的热心肠的旅行商人,说是和我非常投缘一见如故,这个吊坠更是和我很般配,无论如何都希望我戴上,我看他很有诚意,还打超低价就买下了。我记得商人大叔说过他不会久留,住一天就走,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诺里宁,真希望他没有被卷进这次兽人引起的骚乱中呢。”
“啊,另外,我用的是自己的零花钱哦,可没有花先生的俸禄。”
铃做贼心虚地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
先生哑然失笑,睁开了眼。
“还是把它丢了吧,和你一点都不匹配,看着就很碍眼,之后我会去买个其他更合适的饰品送你。”
“哦。”
铃呆呆摘下了耳环,奋力将它们抛了出去。
墨绿色的吊坠划过弧线没入青草地时,一道不显眼的银光几乎是在片刻之间赶至同一地点,银光扑咬上了耳坠,轻微到不可听闻的清脆破碎声沿风荡漾开,先生收回手指,铃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现在总算能好好说话了。”
先生嘟哝,他先前一直有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兽人进犯诺里宁的时间能挑得如此凑巧,几乎是他前脚刚迈开,后脚还没完全踏出的时候城里就暴发出事端,他在离开诺里宁的时候除了铃,没有遇见过任何人,就连绯则都没得到事先消息通知,他更是有心避开了城门处的守卫,但如此大费周折想要隐藏行踪不告而别,结果还是被一直隐藏着的幕后黑手精准捕捉到了机会,先生可以确定没有人跟踪过他,那能得出的唯一答案只能是铃在无形之中走漏了消息。
他方才闭上眼也不是在休憩,而是在搜寻铃身上是否有对方安插的眼线,结果没让他失望,开启【第三瞳】视查过后,他的疑惑迎刃而解,那对吊坠上面有淡淡的魔法灵能波动,不特意去调查的话,极容易忽视,加持在那对吊坠上的是用于传递声音的魔法【信使】。
【信使】只是作为统称,它指的是一种靠驱动使魔来获取信息的魔法,根据使魔的种类不同,它的形式也分为多样,例如为无机物附魔,当成窃听器使用,和与生物订立誓约,转移五感一部分到生物身上来窃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
前者绝大部分都是依托于空气中流通着的微小气流来传递消息,属于下位的风系魔法,优缺点很明显,优点是不耗费灵能,不容易被人发现,布置好术式,附上魔之后便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缺点是效果较差,不够稳定,极容易被环境干扰,天气坏一点或者声音略微嘈杂一些,接收的讯息就会混乱。
后者则是归于七大类魔法之外的变身系魔法,操控有生命的使魔,让它为操控者服务需要花费大量的魔法灵能,由于生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订立契约是基于双方平等的条件,所以使魔和操控者会是一体的存在,双方能互相感知,一旦使魔遭遇死亡,操控者本人也会受到反噬。
先生在脑海中温习了一遍他浸淫在图书馆里了解到的知识,今早铃带着那副耳环跟着他的时候,他犯了重大失误,他必须确保不会再有下一次。
铃羞赧别过了脸,她跪坐在先生旁边,一直接受着他目光的审视。
“先生,你有什么想和我说吗?”
“刚才忘记问绯则了,树立在诺里宁的英雄石碑是只有一块吗?”
“当然不止一块,先生你个呆子,你每天往图书馆跑难道就没注意过路上还有在图书馆大门口都有设立记载郁金香骑士团七位英雄辉煌传记的石碑吗?那些都是英雄石碑,诺里宁的每一块英雄石碑都有被悉心看护,领主大人每个月都会安排人手去排查石碑有无损坏和进行相关的修缮工作。”
“交出去的兰切尔之碑是其中一块吗?”
“不,好像不太一样,看起来似乎比平常的英雄石碑小一号,领主大人交出那块石碑的时候表情更是心痛的不得了,人也跟着变得苍老了许多,简直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我猜那应该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贵收集品。”
铃若有所思回答。
“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先生苦笑,马上又问:“弓骑士兰切尔的事迹,铃你知道多少?”
“弓骑士兰切尔,在马背上他是举世无双的游骑兵,和战马配合,凭借着高超骑术带来的机动力和被祝福过的箭术,能单人毫发无伤摧毁一整只兽人大军,跃下马他则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射手,能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被他锁定的目标无论如何挣扎逃到何方,都会被他索命的箭矢追上毙亡。”铃侃侃而谈,“但关于兰切尔的故事,谈论最多的还是他的武器,传说中由狩猎女神赠送给他的叹息之弓。”
“说来听听。”
“那是把神奇的长弓,弓臂是由有着千年树龄的橡树新抽芽的枝条制成,在弯曲的弓梢两侧各有一簇白羽环绕,就像是对展翅欲飞的翅膀,弓把正中心裹上的是狩猎女神褪下的毛发皮革组成的皮护物,弓弦更是狩猎女神她从自己体内取出一根通红的大筋,每次拉弦都能看见鲜血在沿着筋脉缓缓流动,它并没有与之配套的箭矢,因为只要把手搭上去做出拉弓的动作便会有虚无的箭矢凭空出现,每一次箭矢射出的瞬间还能听见不同的林中野兽死亡前的无力叹息在耳侧响起,这也正是它被称为叹息之弓的原因。”
“.......”
先生不得不承认铃真是位讲故事的天才,因为他成功被铃催眠的昏昏欲睡了,他已经感觉有些困了,倦意衍生的疲乏在催促他合上双眼。
铃小心翼翼问。
“先生你还有其他什么要跟我说吗?”
“嗯,没了。”
先生很爽快回答,他从没想过要告诉铃她被有心人利用了,铃也不必为诺里宁的硝烟担什么责,要怪的话只能怪他自己太过自负和任性,如果离开前有通知过绯则和领主,知晓诺里宁会缺少他这个可靠的战力,绯则肯定会妥善加固城里的防守,而有了准备,即便城墙依然会破碎,兽人照旧进犯,这场战乱中丧生的士兵数量也会大大降低。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先生在心底叹气,他又想起了那三名士兵,他侧身翻过,埋首将额头抵在铃小小的膝盖关节处,好让人看不清脸上表情,先生倚靠着铃,迷迷糊糊发问。
“铃,你相信有天堂吗?”
“世界上当然有天堂,不然行善积德的好人死后将去往何方?也得要有地狱,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凭借死亡就能逃脱惩罚可太便宜他们了!”
“那我死后一定要下地狱吧。”
先生嘶哑着嗓子笑。
铃满脸嫌弃作势挥手驱散他头顶上的霉运。
“呸呸呸,乌鸦嘴!先生才不会下地狱,而且先生还这么年轻,不会死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人总会死的啊。”
或许是草地质感太过硬实,僵直的土地又太过生冷,摩擦着脸庞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合上了眼眸的先生追寻着那股温暖的触感又往铃身边蹭了蹭,这次铃主动搬过他脑袋搁置到了大腿上,她轻声开口。
“先生不用强撑着和我说话,累了的话就休息会吧,待在先生身边,那些兽人也没那么可怕,虽然我不知道在分开后先生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先生你肯定已经尽力过了,诺里宁是公正的,没有人会责怪你,没人能责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