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镖头不惧匪患 颜先生智解迷局(1)
一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底,中原西南部的古城,被时断时续的雨水笼罩着,风雨带来的寒意弥漫到每个角落。此时尚不到十二月,人们便已觉得寒意逼人,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袖起了手。
古城这地方地理环境比较独特。古城东部,仅有寥寥几个小土石岗子,过了小岗子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北部既有丘陵和不大的山包,又有大块的平地,还有一条沙河在城北向东流去;南部和西部的山就大了,起伏着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四周中间留了个“小锅底”,形成了一个平平坦坦小平原,古城就在这个小平原上。
这地方太偏僻了,既没有铁路,又没有飞机场,唯一像样的公路是古城往东延伸的一条不太宽的黄土路。正是因为偏僻,小鬼子才没看上,也可能是暂时还顾不上侵犯吧,古城在这乱世中侥幸得以偏安。
正是因为地处偏僻,再加上西南部山高林密,于是乱世中不可避免的匪祸也就泛滥成灾了。不仅古城,周边几个县的土匪实在太多了,仅百人以上的较大规模的土匪就有十五股,他们各据险要呼啸山林,其中最大的一股盘踞在黑龙寨,寨中土匪竟然不止千人,匪首名叫魏黑龙。至于十个八个的小土匪更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占山结寨的巨匪和拦路抢劫的毛贼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大小匪灾一轮又一轮,着实把老百姓害惨了,苦不堪言的百姓闻匪色变,几如惊弓之鸟。
最近,古城最大的银号汇乾源的老东家木星野一直愁眉不展。他发愁的原因是这样的,总号设在古城的汇乾源银号鹰城分号遭到挤兑,鹰城那边急需总号调拨巨额头寸(钱庄、银行、工厂等可使用、支配的资金数量)平息挤兑风波。
鹰城离古城不远,甚至可以说很近,所以汇乾源银号鹰城分号遭挤兑的消息,在鹰城和古城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遇到挤兑,所有人都知道分号必然向总号求救,古城总号必然要往鹰城分号运去巨额硬通货以解危局。对各路土匪来讲,岂不是天降重大发财机遇!各路土匪自然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这份“天降盛宴”。
还有一个头疼的问题,鹰城在古城的正东方,古城通往鹰城只有一条路,且是古城唯一的一条公路,一条不太宽且很平坦的黄土官道。路上必然经过一个不大的小山丘,名唤老鹰岭。老鹰岭虽然只是一个不大的半土半石山包,但是,那里却是周围几个县最大的土匪魏黑龙的势力范围。
汇乾源银号的老东家木星野着急请镖局押送大洋赴鹰城解困,但是镖局却畏惧黑龙寨的魏黑龙,没人愿意接这趟镖。木老东家不仅跑遍了古城,还派人去了周边几个城市,竟然没有一家镖局愿意接这桩生意。各家镖局的总镖头面对汇乾源开出“百里抽五”的重酬条件,居然没有一人动心,而是面露难色,说出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婉言拒绝。
木老东家和大掌柜陈大年实在没辙,他们甚至去求了古城保安队出马帮忙。不但把价码提到“百里抽七”,还想出了一个办法:请保安队杨飞队长出面,联合古城警察局和其他民间武装,大家伙儿一起来走这趟镖。
面对着白发苍苍的木老东家,保安队长杨飞苦笑了一下,却转脸向陈大掌柜问道:“这趟镖,你们说实话到底要押运多少大洋?”
陈大掌柜没敢接话,把目光投向了老东家,木老东家跺了跺脚说道:“实话实说吧,二十万。”
杨队长听了眉头皱成一团,
深吸一口烟,也是和镖局一样面露难色道:“钱,谁都想挣,不过,命没了要钱有啥用。贵号鹰城分号遭挤兑的事,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都知道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必然调拨大批现洋过去,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土匪正眼巴巴地盯着这块肥肉呢!你想,就保安队这百十来号人,几十条破枪,就算再加上城里其他人手,才几个人、几条枪?押送二十万大洋去鹰城,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没等老东家接话,杨队长又满脸苦笑,接着说道:“若是押送三万两万大洋,提前派人跟各路好汉打好招呼,再打点打点,倒是未尝不可。可是贵号这笔生意太大了,土匪不会轻易放过的。
陈大掌柜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杨队长,您就出马试试呗,土匪听到您的威名说不定吓得不敢来了......”
陈大掌柜话没说完就被杨队长不客气地打断了:“威名,我有什么威名,我们保安队的几十条破枪还不知道有几个能打响呢!你们难道没听说魏黑龙已经放出话了,他这次要吃独食,其他寨子都不许动,谁也不许抢他的生意,不然就砸头喝脑子!魏黑龙的一千多人枪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保安队惹不起。”
鹰城分号那边已是火烧眉毛,危如累卵,古城总号这边却找不到押镖的人。焦急无奈的木老东家愁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情急之中突然想到一个人,便叫上陈大掌柜一起去找那人讨主意去了。
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来到古城四海旅社旁边的一个小院里,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听过木老东家的来意后,那人笑了,说道:“你们漏了一家镖局。”
“哪家?”木老东家有些诧异。
“傻子镖局。”
“他们?”木老东家并没有漏掉,而是怀疑他们的能力,反问道,“他们行吗?”
“行。”
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半信半疑地离开小院时,对那人说道:“多谢颜先生指点。”
“傻子镖局”是什么来路呢?木老东家明明知道这家镖局,为什么却不愿请他们押镖呢?
几个月前,古城突然来了一群人,准确说是二十一个骑着马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满口东北大碴子味,有的脸上还留有疤痕,个个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们带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李,疲惫不堪地来到古城。
领头的年龄稍大些,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名叫来松林。这群人到古城后开了家镖局,取名振威镖局,古城人却戏称为“傻子镖局”。人家镖局明明有“振威”的名号,为啥成了古城人口中的“傻子”镖局了呢?
谁都知道,世道越乱,越需要镖局。当然了,太平盛世的镖局或许会更难干,因为,天下若是无匪无盗,那么镖局就不会有客户了。
开镖局的明规则是武力强盛,潜规则是讲交情。开镖局就得人缘好,到处有熟人,随时有朋友,在各路“熟人”“朋友”的帮衬照顾下,镖局方能安稳走镖,一路顺风。镖局除了需拜会官府及时上贡外,平日里还要多去结交方方面面的权贵豪强,甚至到了逢年过节时还会私下里向各路土匪打点一下,求得在江湖中行走无惊无险,人货平安。
这是规矩,也是能耐。
偏偏这家新开张的振威镖局不懂规矩,不仅从不去打点官府、豪强、土匪,就连同行和前辈也不去拜会,市面人都叫他们是“傻子”。时间久了,振威镖局就被叫成了傻子镖局。
镖局开业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接到押镖生意。本来一般人就不太信得过新开张的镖局,再加上这家镖局有点傻,既不出去打点各路关系,又不主动出去拉客户,就这样守株待兔等客上门,所以就一直没生意做。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傻子镖局的好运气说来就来了,突然降临了一桩大生意。这不,汇乾源的木天野木老东家和陈大年陈大掌柜亲自找上门来了。
闲了几个月,终于有生意上门,镖局总镖头来松林当然高兴。
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讲清楚来意后,来松林笑了,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踱到木老东家面前,说了一个字:“好。”
木老东家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异样感觉——这年轻人行。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举手投足显得特别沉稳。木老东家大半辈子可谓阅人无数,各色人等见的多了去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年轻人说不定能行。不,应该是真的能行!
木老东家上前一步,握住了年轻人的手说:“多谢老弟,拜托了。”握手间,似乎感觉到来松林右手食指有薄薄的一层茧子——这是一只长期握枪的手!心里便更踏实了。
听到年龄能当自己爷爷的老人自降辈份称呼自己“老弟”,来松林虽然性格沉稳,但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露出些许羞赧。很快,他就把这几分羞赧抛开了,几乎是一闪而过。
来松林请老人坐下,客气地说:“不敢不敢,您请喝茶。”接着又问道:“时间上应该很紧迫吧?”
“是啊,敝号在鹰城的分号已经乱套,可以说是火烧眉毛了。不瞒老弟说,现洋如果能在七日内顺利送到鹰城,一切皆可挽回。超过七日,鹰城分号必垮无疑,下一个遭挤兑的就是古城总号了!我是心急如焚,实在耽搁不得了。”木老东家焦急地说道。
来松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稳地说:“哦,好的。”说完拿起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思索了一下,放下茶杯道:“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出发吧。”又自言自语说:“七日内皆可挽回……到鹰城不足一百二十里,每天最少能走六十里路,两天就能到了......如此,即使算上今天,时间也用不完...........就这样吧。”
木老东家听到这话,自然喜出望外,忙说:“来老弟,你可算好喽,万不可有差池!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那土匪魏黑龙可在磨刀呢。”
听木老东家提到土匪,来松林笑了。他微笑着说:“没事,不怕。”言语间满是自信,还带有几分轻蔑。说完,立即收去了微笑,向门外叫了一声:“郑山。”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来一个敦实的汉子。来人身材不高,非常壮实,有两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左眉毛一个疤痕,形成断眉;走路时左腿稍微有些瘸。
郑山进屋后,走到来松林跟前说了声“队长”后,便看着来松林不再说话。来松林吩咐道:“三件事:一、准备地图,要古城到鹰城的交通地形图;二、准备所有弟兄七天的干粮和马匹的草料;三、检查家伙什。”
“是。”郑山听后转身就出去了,根本不问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可谓惜字如金,没一句废话。
“好了,我们也走吧。”来松林站起来对木老东家说道。
“我们去哪里?”木老东家疑惑地问。
“贵府。”来松林笑了笑,解释说,“全古城都知道您的出价是百里抽五,再加上镖局押运的巨款,加在一起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数,您心里肯定不踏实。从今天起我就到贵府去住,算是人质吧。”木老东家听了以后深感惊讶,连连推辞。来松林继续道:“这是我的规矩,做人做事的规矩。巨款安全送到自不必说,如果出了意外,来某以命相赔!”随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充一句:“我们也赔不起,只能用血和命来赔。”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惊得嘴巴都合不住了,二人面面相觑。半晌,陈大掌柜先惊后喜,仿佛自说自话:“真找对人了,颜先生果然识人!”
“颜先生?咋回事?”陈大掌柜没头没脑的话使来松林一头雾水。
“嗨,一句两句说不清。老弟,回头再慢慢细说。”木老东家哭丧数日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来松林和木陈二人离开镖局,一起去往木府的路上,来松林边走边说道:“其实,我们镖局今天就可以出发,完全不必等到后天。”
“哦?是不是准备还不够充分?”木老东家问。
“不,我们的人永远可以随时出发,不需要准备。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准备中。”来松林的言语间充满自信。
听到这话,走在后面的陈大掌柜紧趋几步,凑上前来对来松林说道:“那就今天出发吧?早一天出发就能早一天到嘛。”木老东家停下脚步看着来松林,脸上满是和陈大掌柜同样迫切的神情。
来松林仍是面无表情,平淡地说道:“不急。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大门,上香火,拜拜关老爷,请他老人家保佑我们平安。”说罢,又神秘一笑道:“具体行动我已经想好了,今晚郑山会来找我,押镖的具体事情由他去办。”
此话一出,木老东家的脸都涨红了,白胡子下的嘴唇哆嗦起来,抖动得说不出话了。陈大掌柜更是大惊失色,当即激动起来,他顾不了许多,双手猛地攥住来松林的胳膊,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来松林平静地看着陈大掌柜道:“使得,使得。”
“您大开院门祭拜关老爷,岂不是全城都知道您要走镖了嘛?”
“是啊。”
“全城都知道了,劫匪不就也知道了嘛?”
“是啊。”来松林回答完又补一句:“土匪在城里应该有眼线的。”这句话能把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噎死。
眼见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真急了,来松林抱歉地笑笑,说道:“您二位想啊,即使我们现在就出发,能瞒过土匪吗?您应该清楚,从您收到求援的那一刻起,不知就有多少人在盯着你们呢!你们的一举一动人家都在盯着,说不定现在的街道里就有几只眼睛在看着我们。”来松林说话的时候,把“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稍停片刻,又说道:“与其躲开,不如......”
来松林话说到此,便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木老东家听得是一半明白一半糊涂,迟疑地说道:“老弟的意思是.....”
来松林爽朗地笑道:“放心吧您二位。只有这样办,才能尽快把货送到鹰城,以解贵号燃眉之急。”
天渐渐黑了,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街边商铺的“气死风灯”(一种以煤油作灯油,外面有玻璃罩的防风油灯)陆续挂上门头,灯光照亮了来松林诚挚的脸,他郑重地对木老东家和陈大掌柜说:“我保证,镖银七天内安全送达鹰城!请相信。”
傻子镖局的首次押镖在古城引起了巨大轰动。
镖局大门全开,一群人恭恭敬敬地祭拜关公。
拜别关公后,不多不少整十人列队出门,翻身上马。只见马上的十个精壮汉子每人皆是一身玄装,腰扎皮带,打着绑腿,脚蹬皮鞋;身前斜挂着一支装在枪套里的二十响盒子炮,腰上皮带穿着两个弹夹包;左手边腰间下垂一个带鞘的一尺短刀,右手边马鞍旁绑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李卷。
端的是威风凛凛!
领头的正是断眉汉子郑山。-
在路人的注目下,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而是徐徐来到汇乾源银号。银号大门口早已停好了六挂马拉胶轮大车,每个大车上都装满了大铁箱子,大车两边各站立着一个车把式和一个杂役。
断眉汉子在马上对陈大掌柜拱了拱手,道:“出发吧。”
“好。”陈大掌柜也拱了拱手,坐上第一辆大车。此事过于重大,陈大掌柜必须亲自出马,毕竟木老东家年纪太大了。
刚下过雨的地上被胶轮大车碾出了深深的辙迹。
一块大洋半两多,二十万大洋有多重?不用细算就能估出来,一万多斤!
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目送一行人出了城门。直到车队看不见了,看热闹的人才三三两两边议论边散去。议论的内容无非是两个话题:一个感叹是汇乾源银号实力之雄厚;另一个就是车队此行的风险太大。
议论的人群中也有其他镖局的同行,脸上无光的他们心情似乎更加复杂一些,不仅在感叹傻子镖局豪气冲天,敢于挑战巨大风险,还有几分惋惜的意思——这是一条不归路啊!他们似乎还藏着几分看笑话的味道,谁叫傻子镖局的“傻子”们走个镖还这样张扬,低调行事倒也罢了,如此高调岂不是在啪啪打同行的脸嘛。
散了的旁观者不知道的是,大约一个时辰后,又有五个骑马的汉子悄悄出城而去,五匹马的马鞍上也紧紧地绑着行李卷。
旁观者更不知道的是,早在昨夜城门即将关闭前,已有五匹快马疾驰而出,马鞍上同样也有行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