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荒诞与沉痛
天风冷冽高远,盘旋而上。夜色开始沉暗,远处点缀的小屋一个连一个灭灯。头发丝将视线蒙住,卫寻站在崖边,一个恍惚。
底下有什么气流在鼓动,五颜六色的海洋渐次漫上来,某一刻——
成百上千的气球映入眼底,它们顺着风,波波荡荡,扶摇直上。连着麻绳的另一头具系在一个顶上。
然后,卫寻猛地睁大眼睛。
一座八层木制楼系在下面,被气球带着往青天飞。巨大的楼贴着峭壁,噼里啪啦将崖边的围栏撞得粉碎,速度不减地从边上呼啸而过。
卫寻像被定住在原地,身边飞溅着掉落的木碎,她见那座熟悉的楼几乎是贴着自己的面往上飞,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布帆扬起的每层楼间,都是黑魆魆一片。
那黑,像极了画中的漩涡。
她仿佛能感受到从深黑里伸出的惨青色的手,正想来捞她。
她心如擂鼓般咚咚跳动,下意识地后退,不小心松开手中捧着的孔明灯。
飏起的气流一下子把橘黄色的灯给荡高,啪地将它拍远。
见到这一幕,卫寻根本来不及顾其他,拔腿就向空中那抹微弱的光追去。
周围的影像变得很虚,呈现灰色的质感。天一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下又突然亮起,更多的声音开始嘈切地争先恐后涌入耳中。那橘红色的光,突然停住不动。
卫寻撑着腿,大口大口喘气。
眼前出现一座庞大的建筑,整片整块水泥夯成,无窗无门,标着巨大的几个字:101天福客栈。
建筑最左边有条缺口,橘红色的光在那缺口顶上发亮。
卫寻盯着那光,跑到缺口处,跑上里面的楼梯,然后嘭一声,撞在一堵墙上。抬头一看,才发现身前没路,头顶上有高直的天花板,孔明灯,正巧卡在顶上天花板的角落。
来自外边窄口的风灌进来,它掉不下来,也出不去。
卫寻这才转身,背靠着墙壁,观察起自己的处境。
但她简直认为自己又一次出现幻觉。
眼前的一切都令人难以理解。
整个画面一直在变动、卡顿、闪现。
天阴沉,雪地里燃起地灯,匍匐在地上疯狂挖着什么的人突然被套住脖子,那人手依旧伸着,好似不抓住什么绝不罢休,完全不去管脖子上的细铁丝已经勒得他鲜血淋漓,铁链的另一头,握在半人马的手中。
刺拉拉丛生的灌木中走出双臂及地的似人类,全身覆盖毛发,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浊气。
脚底爬上巨大的影子,嘶哑的嗓音在头顶玩味地响起。
「噢,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家伙又不知死活闯入这里。」
卫寻僵硬地向上看,对上一双黄腻滚圆的眼球。
她吓得立马贴紧身后的墙。
两米高的猩猩咧开嘴,锯齿般的牙形上下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呲拉声,它抖着浑身毛发,激动地抬起黑掌。
卫寻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就在此时,一道刺耳的嗬嗬声从身边暗黑的通道里传来,身前的猩猩动作迟缓、又不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移开眼睛,转向旁边。
卫寻也不自主地扭过头。
下一秒,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一个中年男人从黑暗里走出,嘴里发着听不懂的叽里咕噜声,似乎在和这只黑猩猩交流。猩猩怒气腾腾,丝毫不动,在原地粗重地喘气,唾沫星子乱喷,全溅到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可卫寻已经来不及管这些,她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
那眼神中的含义,强烈地把她拉到现实之外。
快走!
趁现在!
一人一猩猩争执得更加剧烈,几乎都要到动手的地步。
你还在等什么?
快走啊!
卫寻一咬牙,往另一边挪动步子,离开猩猩拦着的地方。通畅的楼梯再次出现,顶上的孔明灯照亮一小节路,她最后看一眼那中年人,然后……
猛地一扎子向外跑。
跑下楼梯,跑上雪地里,跑过荒诞的怪物、丛生的灌木,跑进夜色中。
耳边风声呼呼,视线变得滚烫和模糊。仿佛在跟时间赛跑般,余光中万物颠倒,黑幕侵袭,小镇的灯熄灭后又一盏盏点亮,像有什么东西,先被推翻,再重新建立。
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脑子中一片混乱,嗡嗡地响,只有一束白光划破混沌,坚定地告诉她:
快跑!不要停!
千万不要停!
肺撕裂般的疼痛,喉间涌上腥气。就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某一刻,她跌倒在地,身前有人急急上来扶住她。
「小寻,你别跑这么急啊……」
「……还好,离闭园还剩一分钟……」
「同学,你是哪班的?不是说过不要乱跑吗?非得到最后一刻才出来签名吗?」
「……」
声音太多,也太乱。
卫寻却咳着气,满脑子都是方才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个正直、勇毅的人。
她的,父亲。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淌下,滴滴答答流入下水道,思绪麻乱,只要一回忆脑袋就跟扯了下般疼痛。
身体逐渐回暖后,卫寻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走出浴室。
邹喻在床边整理东西,见她直直走向窗户,在窗户前定住,有些担忧地问:「小寻,你还好吗?从圣唯亚出来后你就没说过话。」
卫寻没回头,嘴巴略张,刚说了个「我」字,却发现嗓子如火燎般疼,可她还是说完整句话。
「我没事,我只是心情不好,让我独自恢复就好。」
干涩的嗓音一出,邹喻懊恼地说:「瞧我这记性,小寻,你傍晚跑得太剧烈,现在不要说话了。我不来打扰你,你自己平复心情。」
「嗯。」
她望向窗外。
远处的圣唯亚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可她却觉得,那里不该如此,不该如表明般平静。
今天的幻觉实在太多,连现实都变成重影。她一会儿记得主大厦,一会儿记得101天福客栈;一会儿想起热气腾腾的八层木楼,一会儿想起挂满气球飞过云层的空楼房;一会儿是朴素的油画展馆,一会儿是诡谲的红房子……
而她竟然,在偏远的国外、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又一次见到早在三年前就去世的父亲。
一切都太古怪。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刷地合上窗帘,卫寻躺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让思绪放空。
四肢放松,心跳减慢,呼吸变缓,她沉入梦中。
窗边的仙人掌开花了,乳白色的花使劲朝外伸展,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阳光斜照进来,木桌旁,青年人正抱着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认真教她识字。
「来,跟爸爸念,勇……」
「有……」
「不对,是yong,勇——」
「勇~」
「嗯对啦,我姑娘真棒!」
被夸的小女孩甜滋滋地露出嫩红的牙床。
「还有一个字哦,注意听,g—an—gan,敢……」
「敢!」
「哇真厉害,那我们连起来读一遍,来,勇——敢——」
「有……」小姑娘瞄着父亲的脸色,立马改口,「……勇~敢~」
「太棒了!」青年人赞扬着鼓掌。
小姑娘拉着自己父亲的衣袖,眼眸亮晶晶地问:「爸爸,那是……什么意思?」
青年把女儿抱到腿上,指着窗台上的花,说:「就像小花,它开的时候,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危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新环境,可它还是盛开了,这就是生命的勇敢……」
晚间,客厅留了一盏灯。
出任务回来的中年人换鞋过去,灯上贴着便利贴:爸,厨房有宵夜~
中年人温暖的笑笑,见房间还透着光亮,他走到女儿房前,敲门说:「寻寻,我进来了……」
「好……」
门把手转动,房里的少女正专注地在画板上作画,手上全是颜料。中年人揉揉她脑袋,「看来我家寻寻以后会成为大画家!」
「借爸吉言咯~」
「高考想考哪?是不是美术生考试都挺早的?我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少女无奈地稳住他,说:「爸,我才高一,这事不急,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呢!」
「好吧好吧,反正你做什么决定爸都支持你……」
「爸!我被X大录取了!」
中年人先是愣住,然后爆发巨大的喜悦,「我就知道我女儿最棒了!」
然后兴冲冲地去向同事炫耀这件事,俏生生的姑娘站在旁边,见他自豪骄傲的模样,说:「爸,我不管,今年十八岁生日,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特别棒的礼物!」
「好、好、好,让我好好想想,给你什么呢……」
「爸,你这几天很忙吗?我看你前几天都没回来,是不是又睡局里了?」
「唉,有个案件挺棘手的,不过前阵子一小伙提供不少资料,让我们有了突破口,应该马上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你放心,我肯定能赶上你的生日。」
「爸,生日不重要,你忙你的,但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喂?」
「小寻啊,我是骆叔叔,你…你父亲……唉……你还是来局里一趟吧……」
天空蔚蓝,轻风拂面,周围人声切切。
「……小姑娘也太可怜了,小时候失去母亲,现在失去父亲,这对她打击得有多大……」
「好歹犯罪份子也落网了……」
「…同归于尽算是好结局吗?那么多家庭破碎,伤害已经发生了……」
「据说现场很惨烈,好像还有第三个人的痕迹……」
「……好了别说了,推测来推测去的,以后卫寻这孩子,我们几家都要互相照看着……」
「是啊……」
肃穆、宁静。
身后穿警服的人站在墓前。
「立正——敬礼——」
那日绿草茵茵,日头晃眼,一切都恍若梦中,沉乱浮杂。
卫寻睁开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脸颊上湿湿的,她伸手抹去眼泪。旁边床上邹喻还睡着,偶尔发出梦呓。
她怔怔地想,是不是幻觉已经不重要了,那些可怕的、荒诞的、奇异的场景都不重要了。
她现在只想……
再见父亲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