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客
男人坐在街边的一张木制长椅上,身旁放着一个棕色的手提箱。
他外面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筒形风衣,双手抱在胸前,露出内衬的白色衣领,上身松懒地椅在靠背上,头向后仰着,宽大的帽檐遮挡住了他的面孔。帽子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慢慢地滑向他脸颊的边缘,随时都有掉落到地面上的危险——这条街的地面可算不上干净。帽子的的帽身由粗呢纺成,粗糙的帽面上没有任何纹饰,上面随处可见因过度清洗而泛起的线头。尽管主人对这顶帽子还算爱护,但看得出来,这是一顶很便宜的帽子,只需三个银便士就可以在这条街前边的杂货店里买到,若是口舌伶俐,说上几句好话,挠到老板老马丁的痒处,兴许能再少几个铜角。
老马丁是这条街道的灵魂人物。
这条从日升丘的丘顶一路延伸到西侧圣路易斯码头的街道,既因地势较高而没有了沿河地区常见的水涝,又因远离核心城区而避免了高昂的租金,可以称得上是“物美价廉”,很受附近码头工人的欢迎。因全部的房子都属于老马丁,这条街被附近的居民称为“马丁街”——老马丁在码头修建之初就抢先买下了这块地,用廉价的松木修建了这片房子。
随着密西西比河水运贸易的愈发兴旺,在码头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租老马丁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房子的数量没有增加,尽管老马丁已经上调了几次房租,上门求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时至今日,住进“马丁房”已经成为了“上流”码头工人的准入门槛——显然,那些因负担不起“马丁房”房租而只能窝居在河边草棚里的工人,被认为是不“体面”的。
对于这条街上的住户来说,讨好老马丁,不仅关系到是否能够在老马丁的杂货铺里享受到小小的优惠,还关系到是否能继续在“马丁街”的“马丁房”里待下去。
长椅的不远处亮着一盏公共煤气灯,尽管已是深夜,灯罩内的火苗仍旧挺立着,倔强地散发着光与热,试图为单调的街景添上几抹亮色。但白天码头沉重的劳动已经消耗掉了马丁街居民们的大部分精力,剩下的精力也在繁琐的家务中成为了无止尽的争吵,而他们还需要为明天的生活做好准备,显然没有在深夜外出的闲散心情。
此时的马丁街上,除了靠在铁椅上的他,再没有其余的人。
他伸展了下双手,然后将右手放到了头顶的黑帽上,立直了上身,一边站起身,一边打理自己的帽子。
街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晕染上一层微光,风衣因他刚才的动作而敞开,显露出里面的穿着:内里是一件白色衬衣,已经浆洗得有点发皱衬衣上罩着一件黑色马甲,马甲上斜挎着一条子弹带腰间捆着一条棕色牛皮腰带,往下是一条的黑色长裤,右腿的外侧系着一个空的枪套,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长靴——干净而利落,典型的拓荒者风格,但拓荒者显然不会在一个已经建城三十年的地区活动,更何况此时已是深夜。
身份未知的男子睁着眼睛,凝视着街道尽头的黑暗。他站了一会,然后将右手伸入怀里,拿出了一块怀表。
这是一块精致的怀表,整体呈古铜色,两面都覆盖着精美的花纹,层层叠叠,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连着的表链长约十五公分,整体呈黄铜色,环扣的接口也十分粗糙——很显然,这条表链并非怀表的原配。
他将表链缠在右手食指上,用拇指按住,轻轻地着挥舞着怀表。
他右手转得越来越快,古铜色怀表也在离心力的带动下变为了暗金色的虚影。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怀表表盖上的花纹随着他右手的转动而在表壳上流动起来,覆盖在表盖上的花纹在流动中逐渐散乱,变为一根根线条,在表盖上高速地移动,仿若无数条金色的小蛇在这小小的空间内流动。
他转了一会,拇指突然一松,怀表飞向上空,隐入了煤气灯照射不到的黑暗。
他抬头看向了天空——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将右手抬起,攥住了掉落下来的怀表,平摊在手心上。怀表的表壳仍然是古铜色,但在街灯的照耀下,却有一层暗金色的光在其上流动,仿若一层光膜,将对比之下显得尤为劣质的煤气灯光隔绝在外。表壳上复杂的几合体花纹已经消失,光滑的表壳上没有任何纹路,只有他的倒影。
他用右拇指顶开了表盖,看向里面的表盘。
表盘边缘的材质与表盖相同,都呈现出古铜色,狭小的空间里蚀刻了一长串怪异的字符。这些字符结构复杂却又细如发丝,只有格列佛口中的小人族工匠用最新的透镜在表盘上细细雕琢,如此才能完成这项工艺。但怪异的是,没有人能忽略这些细小的字符:它们紧密而又均匀地分布在表盘的边缘,将表盘的核心部分紧紧地包裹在内,给人以一种错觉——它们不是表盘的纹饰,而是特殊的狱卒。表盘的中间是一层罕见的银灰色水晶盖,水晶与表盘的刻字部分平行,透澈而毫无杂质。怀表的水晶盖下没有装饰,没有刻度,甚至没有指针,只有一片漆黑。
远处吹来了一阵风,挂在木杆上的煤气灯随之摇晃,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暗淡不定,右手中的怀表散发着暗金色的光。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基璐帕,”他盯着手中的怀表,顿了一会,语气严肃,“它在哪?”
他右手中的怀表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暗金色的光膜不断地扭曲、膨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撞击这层光膜。
这只怀表竟然是活的!
一般人见到这一情景只会将怀表远远丢开,然后跑入最近的教堂,祈求主让自己免于遭受恶魔的侵害。但他的神情并没有丝毫改变,看起来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粗糙的表链缠在右手食指上,似乎在准备重复之前的动作。
怀表瞬间停止了抖动,膨胀了一圈的光膜也恢复如初,平静地覆盖在怀表的表壳之上,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基璐帕已经死了!你选的嘛,老大。”
怀表传出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显然,声音的主人异常愤怒,对男人十分不满,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他没有理会怀表里的声音,继续将表链缠绕在右手食指上。
“死亡只是一个过程的结束,另一个过程的开始,无惧死亡才会更明白生命的意义。”
见他没有搭理自己,还在继续自己的动作,怀表里的生物继续用稚嫩的声音大喊,如同一个在大人面前试图表现出的决绝与不屈的稚童。
“它在哪?”他已经缠完了表链,将怀表掂到自己的眼前,再次盯着里面的表盘。
暗金色的光膜将街灯的昏暗光线隔绝在外,怀表的水晶盖上出现了一缕肉色,但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道肉色出现的位置是在水晶盖下。随着这一缕肉色的出现,整个水晶盖的下方迅速被肉色所填充,直到扩张到表盘的边缘,只有中间部分留有一道黑色的裂缝。
他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怀表随之晃动了起来。
黑色的裂缝突然向上下扩张,肉色褪去,露出了一颗眼球。这是一颗漂亮的眼球:白色的眼珠不带有丁点的杂色,似乎世间的事物无法在上留下任何痕迹;绿色的瞳仁宛若遥远的东方国度内那最为高贵的翡翠,清澈而不带有任何裂纹;黑色的瞳孔深邃而典雅,如同天边银河里的星云,蕴藏了无穷的奥妙与哲理。
若将这颗眼球单取出来,足以让整个城市的人为之疯狂——主教将会宣称“它”是主的贡品,举办最为盛大的弥撒;富豪们将不会再吝惜自己的财富,撒出大把的金币,只为将它放入自己的藏品室;盗贼们将蠢蠢欲动,他们的生命在这个珠宝前不值一提;而市政厅的议员将使用最为肮脏的手段,只为将它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但它不是珠宝,而是一颗活着的眼球。它有名字,有智慧,能活动,甚至能与人类进行沟通——如果抛去外形不谈,它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人”。
它——或者说,基璐帕——此刻正在疯狂地转动,肉色的眼睑以极高的频率快速闪动。
“别动!”
“别动!”
“头晕!”
“头晕!”
他没有停,只是看着右手中一连发出几声尖叫的“怀表”,一字一顿地说道:“基璐帕,它在哪。”
“我说,”眼球停止了转动,肉色的眼睑贴在翡翠的边缘,深不见底的瞳孔正对着他的右眼,带着说不清的诡异味道,“它可不是那些三流术士用变质的血肉就能吸引过来的杂魔,它很麻烦。”
似乎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稚嫩的声音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道。
“它可能觉醒了真名。”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后他松开了缠在右手食指上的表链。
“怀表”似乎不受地心引力的作用,并没有掉向地面,而是平稳地悬浮在半空中,在未知力量的的牵引下,“怀表”缓慢地转动着。
表盘上,肉色的眼睑已经完全消失,白色的眼珠上浮现出几缕血丝,中心的瞳孔迅速扩大,深不见底的漆黑将翡翠色的瞳仁浸染。
过了一会,“怀表”停止了转动,摇摇晃晃地向远处飘去。掉色的表链随着“怀表”的移动而不停地摆动,如同一根触手,再加上其上睁着的的眼球,颇似某个三流小说家作品里面的怪物。
当然,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块在半空中飘动且还在眨着眼睛的“怀表”,其存在本身就已经超出了“作家创造出来怪物”这一范畴——至少,没有正常人能坦然地接受这块真实存在的诡异的的怀表。
但男人显然并非“正常人”。
他没有跟上“怀表”,而是转身弯腰,右手拂过身前手提箱的箱面。
这是一只木制包皮的大号手提箱,箱面很干净,外衬的皮革散发着淡淡的烟熏味,皮革上微微凸起的荔枝纹清晰而紧凑,下面的木材坚硬而饱满,手微微向下按压便能有感受到皮革的细腻与木材的坚韧,给人以粗犷而紧实的触感——尽管外形并不出彩,但就材料而言,他手边的手提箱的确是难得的“上等”货色。
他双手按住箱子的侧面,微微向下按压,箱子如同被激活一般向向两侧展开,箱体自行分离再自行重组,木制的手提箱竟然变成了一块厚重的金属壁板。
壁板的正中央横放着一柄装饰精美的十字剑,没有剑鞘,约一米长,两侧开刃,剑身呈银灰;黑色的木制握柄简约而古朴,柄头处蚀刻了五只连在一起的玫瑰;与剑身垂直的剑格在末端作了弯曲处理,以方便铰住对方的刀剑,其上蚀刻有十字纹;剑身接近剑格的无锋部分在两面绘有圣母画像,线条生动而优美,勾勒出了圣母对于世人的悲悯;剑身的剑脊处用拉丁文蚀刻了一段圣训。十字剑的上方横放着一把金属战锤,左侧摆着两把燧发手枪,右侧竖放着四柄装在剑鞘里的短剑,最下方是三个垂直排列的抽屉。
这是一个武器架。
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两把短剑,别在腰间两侧,又取下了一把手枪,放在眼前看了一会,而后放进右腿的枪套里里。
他拉开金属壁板下方的第一层抽屉,淡黄色的衬布上放置着一个12X6的木制方底圆孔管架,上面码放着两排子弹,显得有点稀疏,他取出一排银质锥形子弹,一颗颗地填进胸前挂着的子弹带。
他又拉开第二层抽屉,淡蓝色的衬布上放置着一个12X6的金属制方底圆孔管架,零零散散地放着四根用玻璃管装着的溶剂,他将四根溶剂全部取出,放入腰后的特制皮包。
他没有再拉开第三层抽屉,而是直起了腰,右手拿起那把战锤。
街边的煤气灯已经熄灭,死寂的黑暗如同无声的洪水,不知不觉间将整个街区淹没。
他闭上了双眼,左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低声自语:
“看,主必同他的千万圣者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