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夜
武洵匆匆赶回城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垂暮之色笼罩着浩大武都。
他拉着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变得很差的云晞,好说歹说地回到自己的府邸时,两人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殿下。”云浦身为大武的相国,亦是云晞之父,此刻的他正守在庭院之外,看着形貌狼狈的二人,和和气气的面容上满是诧异和惊愕。
“爹爹。”云晞藏在武洵身后,明眸中出现了一点慌乱。
武洵则在一旁心虚地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硬着头皮叫了声:“云伯。”
云浦定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后,才重叹了一口气,他颔下两寸美髯微微抖动着,口中之言难觅情绪:“大雨冰冷,殿下还是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
武桓简单地打理了一番仪容后,就悄摸摸地溜进了云晞梳妆的侧殿。
铜镜前的软垫上,女孩正静静跪坐着,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衣领和脸颊。
相比武洵,她仅仅是衣服打湿了少许。此时换上了一身新的白色裙裳后,身形显得更为的婉约柔美了。
少年屏住呼吸,有些促狭地接近。
瞟到他的来至的身影,女孩回身倾眸,但又很快怏怏别过脸去。
“小晞……你不会,一直都在城门等着吧。”武洵站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弱弱地说道,“我不是让你……”
女孩从镜子中瞪了他一眼,她拿起一把木梳,理了理自己松软的额发:“谁会在那里等你啊?”
武洵顿时松了口气,面不改色道:“那就好。”
云晞梳妆的小手儿忽而僵硬。
啪!
武洵定定地看着那个掉落在地上的木梳,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
刚刚抬起头时,他就迎面撞上了云晞那双湛黑的眼睛。
只见她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昂着头瞧着自己。明明娇俏的目光却让武洵有点抬不起头来:“你就把我这么抛下了,你说我还能去哪里?”
武洵心头一软,当即诚惶诚恐地向她认错:“是我……疏忽了。”
但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回答,女孩脸上的恼色不旦一点都没有消减,反而平添了几分让他心绪猛地一抽的怒意。
她猛地坐下,撂下身后一脸尴尬的武洵。
“可是。”武洵眼神变幻,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总不能,让你也去跟着武桓……”
听到这个名字,云晞轻捏裙角的小手当即颤了颤。
她紧紧抿唇,柔柔绵绵的声音隐带颤抖:“那你为什么非要随他去呢。爹爹可是说过,桓侯他……”
武洵眼前一晃,洋溢于女孩脸颊上的怒火竟是全然不见,而低头看去时,一双格外温软的纤纤小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臂弯。
暖玉馨香的馥郁蔓延开来,从中传来的隐隐担忧平复了他漾动的心绪,直至陷入充满温润的平静汪洋。
“我好怕。”云晞微微抬起脸,眉目朦胧,“当他接近时,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煞气。”
“我明白。”武洵眼中倒映着她怯怯的影,心里只余下歉疚与依顺,“他,也的确是一个我说不清看不透的人。”
“他接近我们时释出那种煞气,分明是有意为之,可他……却在和我独处时,又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武洵闭上了眼睛:“我当然知道,我之前的决定太过任性了。”
“起初,
我真的觉得他只是出于一时的怀念,可后来……”他心中的微澜仍在泛动着,“可是后来,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带我看的那些事,背后又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我想不通。”少年睁开眼睛时,瞳孔重新恢复了如同星空般的深邃。
“你答应地这么奇怪,我真担心死了。”云晞幽怨的目中微浮氤氲,“等了好久,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怎么会呢。”武洵义正词严地说道,从后面轻轻搂住了女孩纤细的腰。
女孩弱弱的挣扎了一下,却并未过加反抗。
武洵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娇嫩红唇,眼神一阵迷离。
很快,云晞就回过神来,她把少年慢慢推开,然后就再次别过脸去:“还想哄我。”
武洵走近,好声好气地劝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生气?那好,你就告诉我,桓侯都对你说了什么?”云晞轻轻咬牙,她伸出手来,从他的手心里抢回了那把木梳,“早知道,就不该告诉你他的事了。”
“……”武洵的手没有自然而然地垂下,依然不知觉地抬在半空中。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才不想。”
云晞捧着自己的脸颊,笑吟吟地抛出了一个少年意料之外的回答。
已经在斟酌言辞的武洵微微愕然。
这时,女孩走近了一步,眼睛眨了眨,仰脸看着那双很近的眼睛。
安静之中,她就只是这样脉脉望着,也不说话。
而武洵同样痴痴地低头看着,轻轻牵着她的手,无以回应。
“你出去见见爹爹吧。”过了一会儿后,女孩突然摇了摇他不愿松开的手臂。
她螓首向前,唇瓣轻张,依在他忽而火烫的耳际,格外柔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微妙难言的乖巧:“爹爹,好像有话要嘱咐你。”
“嗯……好……”
耳侧的温润无声散去,武洵失力后撤了一步,支支吾吾地退至门口,然后就慌也似的逃离。
……
砰!
女孩将大门关紧后,就极快地转过身去。
但她,却没有马上回到梳妆台前。而是背靠着大门,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微微发热的掌心中,轻轻捧起着那一把木梳。
上面还是汗津津的,留着少年手心尚存的温度。
还好……他安全回来了。
可他还在问那么傻的问题。
其实,那都不重要啊。
……
走在通往大堂的长廊里,武洵的脚步慢地出奇。
先前,他恍神了好一会儿。
那一刹那的失控心跳。
那一瞬间的汹涌血流。
那一片刻的耳鬓厮磨。
他都在慢慢回味着……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繁杂的思绪化作无尽涤荡的温煦,就连灵魂,都在热乎乎的暖流中隐隐悸动着。
她应该……不生气了吧。
武洵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样想着。
……
“殿下,你午后是不是去见了桓侯?”大堂中,看到匆匆赶来的武洵,云浦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率先发问道。
“呃……嗯。”武洵含糊其词地答应着。
眼前的这位大武相国身材矮胖富态,为人温敦亲睦,脾气又极好,所以永远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此刻的他,却很是罕见地皱着眉。
看见武洵这个样子。过于了解他的云浦心中当然就已明晓。
“哎——”摸着颔下飘荡的两寸美髯,他叹了一口气,方方正正的脸上掠过些许无奈:“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和桓侯接触过深,因为他……”
“嗯。”武洵老老实实地说道,“云伯不必忧心,其实……我也有点后悔。”
他这话,倒是由心的。
“洵儿。”
云浦微紧的脸顿时舒缓了许多,旁人皆去,他亦是不再称武洵为殿下,而是改口成了平日里最熟悉亲切的称呼:“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朝堂之事,王上和我虽然不会对你言明,可是心细如你,是不是也应该多少明白一些。”
武洵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桓侯停留的这几日,是整个武都最为风声鹤唳的时候。”云浦说道,“而桓侯一向与王上面和心不和,从不踏足王城。但此番谒王竟是孤身而至,没人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爹爹。”
熟悉的柔婉呼唤远远传来。这时候,女孩窈窕的身影自楼廊里显现。
云浦的脸上立马绽开了笑呵呵的样子,这让他也变得更加笑容可掬。他向女儿招了招自己宽大的手,道:“晞儿,时候也不早了,和爹爹回去吧。”
“哦。”女孩不情愿地嘟囔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可是我和洵哥哥说好了,今天要把那副画画完的。”
“呃。”云浦的手尴尬地僵在那儿,他讷讷地说,“那……”
“云府离我这儿又不远。”武洵微笑着从女孩身后绕过来,他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实则心脏一直在怦怦乱跳着,“这幅画就先留给明日吧,好吗?”
他轻轻捧过了女孩无处安放的手,没再和她说话。
云浦眼含深意看了这对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一眼,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在武洵恳切的劝说下,云晞有些闷闷不乐地接过了父亲的请求:“那好吧,我先和爹爹回去了。”
听闻此言,云浦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给武洵送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女孩又回头看了几眼,别着嘴,极力不使自己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
……
垂暮之色,终是被降临的夜幕涂抹成浓郁幽邃的漆黑。
群鸦哗啦啦地飞过,在圆月为轮的背景里,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这里……就藏着一道权柄!”
一张狂热的面孔突然浮现在幽冷的梦中。
“权柄……权柄……”
武洵蓦然惊醒,猛地直起身来,大汗淋漓地重复着。
冰寒的凉意顺着睡衣摸了进来,透彻入骨。耳畔,还回荡许多略显狂躁的碰撞声。
武洵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极力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眼前,白色的帘幔狂乱地鼓动着,恍若飞舞的幽灵。而他所听到的撞击之音,只是源于帘后那扇被风吹开、正在不断开开合合的窗户。
呼——
劲风扑来,武洵趴在大敞的窗户前,探出身子,头发散开,凝视着外界黯淡无光的庭院,只觉睡意全无。
他只身穿着单衣,摇摇晃晃地立在夜凉如水的风中,缓缓闭上了眼。
武洵环顾四周,一种神秘的渴望从心中涌现。
他悄悄地推开大门,离开府邸,行走在灯火皆熄的街道上,目中无尽恍然。
此刻于他耳边回响的,不是树叶窸窸窣窣的沙沙声,而是……武桓的幽缓之语。
“昔时,在那场旷古绝今的清缴行动中,这些被收缴的权柄,大多皆都被神使们一一地摧灭,只为永绝后世之患。”
“但,却唯独有五道,得存至今!”
武桓仰望着不知多远的遥空,目中似乎同样有一轮在燃烧坠落的太阳:“你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吗?”
“因为……这五道权柄。非同于其它权柄的游离之态,而是自器物中孕育!可称圣器!”
圣器。
少年剧颤的心魂中,久久的被这两个字所占据。
“权柄本为气运所孕,而作为权柄的新生容器,圣器已与‘真实世界’产生了更深层的联系。若强行摧之,必致一方气运彻底崩毁,以致天下气运失衡。此举,无疑有违天道本愿。”
“因而,梵天神使在留下其中一道特殊圣器为己所用后,就秘密将其余圣器重新交予原地所属的国主,以作镇守护国之用。”
武桓的幽语停歇了许久,仿佛是在给予少年思索理解的时间。
拂面的夜风中,武洵又迈出一步,目光看向更远处的黑暗,脑海中浮现出武桓最后的话语和神态。
“就在大武的城国之下,宗祠深处,就藏匿着其中的一件圣器!这,乃是我大武最大的隐秘!”
“覆世翻海的权柄就沉睡其中,只待有朝一日的重现天光!”
呼——
尖锐的呼啸声将他从幻觉中猛然惊醒。
跌出思绪的茫茫沧海,武洵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脚下的青砖,已换作了泥土。
苍穹陡暗,黑云重聚,早已夺去了疏星淡月的最后光亮。云层攒动,白光隐掠,注定了一个将至的雷雨之夜。
武洵缓缓抬头,然后看到了洛安门的漆黑轮廓。它矗立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得庞大威重。
此时,狂风骤起,从正门间刮起了一阵带起片片飞沙的风暴。
零零碎碎的落叶不堪摧残,被绞碎为一股股淡黄色的气流,擦过他驻足的脚边,旋转、上升、飞向门外黑暗的远方。
城门竟是虚掩着的。
“是进?是退?”武洵驻足此地,缓缓睁开了变得幽邃的眼睛。
热血在炙烤着他。
黑暗中,他作出了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