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下本无极乐土
天极山,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山。天极寺,传说中人间的极乐净土。
佛教东传,已是遥不可知的事情。故老相传,佛教起源于西方某不可知之地。周朝时有圣人周夫子,立下了儒家,说尽了天下的道理。之后更被周朝皇帝立为国教,非等闲可比。又有道家,年代比儒家更加久远,在民间有极高威望。关中终南山,为道教北方祖庭,而江南的龙虎山,则为南方祖庭。如此一南一北,却是香火鼎盛。
只是突然有一年,有一人从西方来,他衣衫褴褛,满身都透漏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彷佛并非这世间的一部分。没人能看出他的年龄,仿佛十分苍老,又好像充满活力。他的头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色发茬,一手拄杖,一手握一串念珠。在他的身后,有一匹白马,白马上拖着两个黑色的袋子。这名不知从何处来的人从身后的白马身上取下了一块极大的金子,便在洛都立下了一片楼宇,那便是神州大地上第一座寺庙——白马寺。而那名僧人,便是被神州佛家弟子公认为祖师的白马释迦。
白马释迦的到来,带来了西方的佛教。以白马寺为根基,佛教便如同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
儒家那一代的掌门人,是周夫子的第三代亲传弟子颜路。颜路是儒家的奇才,他在儒家经典的基础上,结合周朝一直流传的“王霸之道”,创出了儒学法家,亦被人称为“儒术”。其眼见佛教兴盛,信徒日多,颜路担心其教地位遭到威胁,便邀白马释迦于洛都论战,为的是辨出到底哪一方才是天下教宗正统。毕竟,道家为神州本来便有的学说,且历来不受见于君王,只兴盛于乡野。而佛教传于西方不可知之地,儒家诸人不知其根底,只觉得其甚是危险。
颜路与白马释迦论战三日,十万民众观看。结果无论是颜路还是白马释迦,都没有办法驳倒对方,于是儒家因受国君的信任,依然是国教,而佛教经此一役,却也是名声大振。后白马释迦离开白马寺,云游天下,佛教信徒更多。相传白马释迦游致天极山,曾道:“此山险峻雄浑,天下少有,实为神州龙脉之所。我家学说传承,日后当有大劫。我当在此立寺,以为我教弟子大劫来时的归处。”于是白马释迦在天极山建寺七年,修成了如今的天极寺。
千百年后,周朝内外交困。其末代皇帝周神宗眼见皇朝困窘,欲强兵以图振奋。然强兵需要银钱,周朝内各方财政皆被各路诸侯把持,中央朝廷能动用的,却是少之又少。周神宗无计可施,便将目光投向了佛教。佛教传承千百年,寺庙千万,其间香火鼎盛,自是聚拢了银钱无数。不说别的,单说那些佛像,便几乎都是黄铜所造,如果全部回炉,不知能造出多少钱币!当时便有大学士言道:“佛家融像为铜以供财货,可造兵五十万。”于是才有了“神宗灭佛”一事。后周朝败亡,周神宗战死,各路诸侯自立。其中江东东宋以儒立国,首先驱逐佛家之众。秦国先主秦驷,亦是以儒为国教,亦推崇道家,收关中、陇上、河东佛寺之财为己用,迫佛家众还俗充为劳力。东宋和西秦的这些行为,史称“宋秦灭佛”。另有西蜀、燕国之地,本就佛教未曾鼎盛。南楚一国虽然重视佛教,有“江南三千八百寺”之说,然其根底到底还是儒家,江南也从为出现过佛家大德,所以佛家在经历众多劫难后,其重心到底没有南移。草原拓拔氏崛起,成为不亚于神州诸强任何一国的存在,甚至隐隐间要强过诸多国家。后拓拔氏将佛家立为国教,虽其治国基石依然是从神州传来的“王霸之道”,但佛教的兴盛已然不可阻挡。于是天极寺,便成了这三百年来佛家新的中心。
天极寺后山的一处别院,上面“本因”二字入目三分,自有一派凌云风骨。别院内,黑衣僧人沏了一壶茶,为另一旁的僧人倒了一杯。这二人自然便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天下谋主”杨文命和如今天下武道宗师,天极寺主持天一和尚。
“你的茶总是极好的。手法本便是大国手,水取了天极山顶的雪水,这也是一处极难得的地方。至于茶叶,却是西蜀蟒山的云雾九重天。这茶一年不过产十斤,几乎被那蟒山之下的剑庐主人霸占了干净,你居然能弄来,真真厉害啊,”天一和尚笑道。
“我请你喝茶,只是这茶也并非白喝。我知道西北的善见城的百刃山庄,近来将有神兵出世。我家公子要来草原,我想将这神兵予他,不知你意下如何。”黑衣僧人杨文命笑道。
天一和尚那张原本无任何表情的脸上起了波澜,眉头紧锁现出一个“川”字。他道:“百刃山庄诚然是我的首笔。当年西秦东出,连灭三国,又有宋楚联盟平越,多有南朝故老遗少北往图安,其中便有昔日的天下第一锻造大师南越欧龙子,齐国铸剑大师欧阳子。我让他们在拓拔氏西北建百刃山庄,为的是造一柄神兵,为我拓拔家镇国之用。百刃山庄近二十年来,不知耗费了良铁几万斤,人力财力物力无算,却是终于要有神兵出世。这神兵蕴藏了天下气运,非同等闲。我虽有心与秦公子联手,但那神兵却是万万不能相让。”
“我知你有偷天换日的手段。当日南朝惊变连连,你却不惜丢掉两千条性命,将南越、东齐、东鲁三国的传国玉玺收入囊中。除却那被秦国获取后与大秦国玺融为一体的周国玺印,其余越、齐、鲁三国玺印中残留之国运皆入你手。以国运造神兵,自非其他可比。你以二十年心力造如此神兵,你心中所图,只怕也是留一条后路吧,”杨文命笑道。
天一和尚一阵沉默,道:“西密之事,已成燎原。三百年前小乘入大乘,三百年后大乘归小乘,本有定数。我天极寺自周末开始便为天下佛宗之首,修的是大乘禅宗。如今西密之势已烈,我天极寺不可为,也要为之。”
杨文命饮了一口茶,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是犯了执念。西密传自西方不可知之地,虽说是小乘佛法,却和大乘禅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近千年来,西密一直渗透神州草原,只是这千年来一直受阻于你天极寺。近年来,西密之势骤起,便好似烈火烹油一般,据传是西密找到了红衣法王的转世。西密供奉大日如来,却是认大势至菩萨为护教法王,为西密之主。大势至菩萨持宝瓶而降,西密披之以红衣,号红衣法王。只是西密的上一代红衣法王已然圆寂三百年,现在不知哪来的红衣法王。”
天一僧面露苦色道:“我不知道那法王哪里来,却知道他这一来,便是我禅宗大劫。二十年前,西密之中便盛传法王出世,于是我便收了三国玉玺,想以三国残存国运铸神兵。即便真有法王出世,也能一并斩了。”
黑衣僧人望着天一和尚,道:“红衣法王,相传为大势至菩萨菩萨转世。我虽闻有高僧欲成大道,有毁佛一说,然斩杀菩萨,却也是惊世骇俗了。天下事皆有因果。你如此执着,我怕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
天一僧喝了一口茶,道:“天下事,到了后来,本就如此而已。修红尘,亦是真禅。”
黑衣僧人杨文命哈哈一笑,道:“罢了,你的‘六道轮回’心法已经到了化境,即便是终南山上的陈抟一,修了五十年的玉皇经,一甲子的精纯功力,却连你的面都不敢见。本是十年一次的佛道论战,那是自周末开始的规矩,他却不敢接,只因怕了你的这套心法。六道轮回到了顶尖地步,周身真气循环如六道轮回,百害不侵,那便是天人境界。虽然只是伪境,但天人终究有天人之威,非凡间之人所能抵挡。除非是风神秀这等兵家大宗师,才有可能凭借一股杀气强行破掉你的六道护体真气,伤到你的本体。你以六道轮回驾驭神兵,确实可以屠佛灭神。”
天一僧却是不接他的话,道:“燕国传来消息,风神秀割了云山桐的人头,天下第一名将人头落地,风神秀却也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你家那位公子,想是也要回秦国了。”
“嘿嘿,云山桐有才,然这天下第一名将的头衔,不过是因为燕国老皇帝随口一说,后又因为当年胜了平湖公一场而坐实的。只是那场胜,若非秦朝之内对平湖公多有掣肘,那云山桐如何能取?嘿嘿,算是平白送了他一个天大的名头。不过风神秀能胜了云山桐,倒也确实是有大本事的。‘文武皆登顶’,风神秀当得起这句话。丢了一条胳膊,却换回了一个完整的燕国,这比买卖却是划算。更厉害的是梅东陵的谋算。慕容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风神秀当年孤注一掷的一击算是彻底压断了慕容氏的脊梁。这些年来苟延残喘,不过是慕容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不了三年,风神秀一统燕国,便要西出吞掉整个慕容家了。这是一盘大棋,看样子是梅东陵的手笔。这个梅东陵啊,却是不凡,当得起‘国士无双’这四个字。只是这天下间懂得下棋的可并非他一个。慕容家身后还有个端木炎,那小子多少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可却是一肚子的坏水,胃口也是滔天的大,说不定真能吞下小半个慕容氏。还有你那个徒弟宇文康,五年来以练兵为名在与慕容家接壤的边境平凡调军,这出出进进间只怕早已藏兵二十万。到时候风神秀那边一开打,他便要二十万大军吞慕容,为的是一统草原。即便是南边的秦国,如今驻守北方边境东线的是骠骑将军王石古。这位老将老而弥坚,却最是狠辣,说不定还要北伐在慕容家的领地上剜掉好大一块肉。这是一场乱局,我却也不管,只想我家公子能够顺利归国便好。话说你那宝贝大弟子道策准备好了?”黑衣僧人嘿然道。
“我那徒弟昨日已经出了拓拔家边境,今日已经入了慕容氏境内。”老僧淡然道。
黑衣僧人笑而不语,只是喝茶。天一僧有他自己的因果,杨文命不想多言,他只是想那二十年没见的秦朝三皇子,如今却是何等模样。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这天下间,哪里又有真正的极乐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