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清晖

[番外] 清晖

推开压在身上的被子,迷迷糊糊睁了眼,赵长安才发现自己是被热醒的。

不是都八月了吗?今年这叫什么事儿!

干什么了来着,这是在哪儿?好像……赶了一天车?刚进客栈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哦,也许吧。

赵长安记得自己前段时间受过重伤。也许是至今元气未复吧。看来是这身子骨到底比不得年少时了。

「我天这谁给我盖的被子啊这么热的天……何?是不是你?」老赵打着哈欠起身下床,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但勉强能看见吴是何并不在屋内。

「不在啊……哪儿去了这是……」老赵起身伸了个懒腰,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继续自己念叨着,「唉不过肯定是那个傻书生,噢我睡倒就一定要盖被啊?捂我这一身汗……」

说着给自己倒了口茶喝。再想倒第二杯,发现那茶壶空了。

「小二!来壶茶啊!你家连茶都不舍得多给点啊?凉水也凑合啊?」

没人应。

「小二!小二!店小二!」推开窗伸出脑袋又喊了几声,仍没人应。

老赵骂了两句把脖子收了回来,忽觉背后人影一闪,一个激灵,猛一回头,「谁!」

并无一人。

原来人影确实是人影,不过是自己的。都怪今日这月亮太亮。

被自己一吓,热汗消了消,赵长安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店小二,没有吴是何,隔壁住的应该是小柒他们,也不在吗?

四周竟一个人也没有吗?

看这月亮——哎呀真刺眼——此刻也不过刚刚天黑,自己也就是打了个盹,怎么人就都没了?

借着泄地的银光,他忽然看见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扇子?吴是何的扇子?

那人一直扇不离手,怎么这扇子掉在这儿了?还打开着?

是了,哪有茶壶留个底的店家,一定是小何来坐过喝过茶,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扇子没来得及收,就这么落在地下了。

人呢?

难道有什么危险吗?

赵长安眉头一紧,翻身而出便敲隔壁房门,果然也没人。但是窗户开了一条缝。

赵长安眼皮都开始跳了,当即推门而入。幸而月光极好,一眼便看见几个包袱都打开着,似乎被翻动过,小柒平常放在包袱里的那只钱袋不见了。窗台上还有一只脚印。

什么情况?

有飞贼自窗出入,丢了东西,大家都出去找了?

有飞贼当场被发现,阳仔跳窗追去,其他人都忙着去喊捉贼了?

有强盗来打劫,连人带财都劫走了?

有人把吴大阁主绑了票,小柒慌慌张张去交赎金了?

电光石火间赵长安心中已闪过不知多少个可能性,一个比一个糟糕。

赵长安努力气沉丹田想从四下的安静里听出些端倪,无奈自己的心跳太吵。

就在他几乎打算放弃的时候,忽而觉着头顶轻轻一声瓦响。

——有人!

屏息凝神再听,隐约似人语声,可惜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就我这比没有还不如的内功还是拉倒吧。

于是跳窗而出查看了廊下,又绕到屋后,竟发现屋后架着一架梯子。

这客栈果然有问题!

「掠影浮光」赵长安要上屋顶当然不需要梯子。当下向侧边撤出两丈,放轻手脚,提气一纵,悄无声息猫身落在了瓦上。凝神听去——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今日赏月,多谢各位分头置办了。请!」

「何兄沽的酒也好。」

「小柒姑娘的果子好,阿阳兄弟的糕点也好。」

「好是好,可是阿阳买太多了,半路还取了趟钱。」

「过节啊!你们说过节的!」

「是啦是啦!」

「好在朗月不消一钱……只缺几缕清风,天候尚不够舒爽。」

「都怪我碰翻了茶,湿了何兄的扇子。」

「无妨,晾干即可。心静自然凉……」

「赵哥!」

几人皆坐在屋脊上,回身看向赵长安。原来月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赵兄,你睡好了?今日这中秋赏月团圆宴,就等你一个了。」

中秋?团圆?

你们这几个有家不回的在这儿说什么团圆呢?

对了,现在是八月,月亮这么亮,原来是中秋之日到了。

从小到大,四时年节中,中秋是和赵长安最没关系的一个。过年他还能跟着玩个爆竹听个响,中秋旁人阖家相聚,与他何干?

赵长安忽而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惊疑毫无道理。

他漂泊江湖多年,和无数江湖朋友聚散如萍,酒肉相交,纵然谁都能为谁两肋插刀,但谁也不必为谁牵肠挂肚。从来君子交兄弟情,本该烈如酒亦淡如水。但近来总觉着,与这些人同路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些,久到他不太像一个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浪子了。

「老赵,快来!方才何兄没舍得叫你,今天中秋,咱们几个团圆团圆!」

其实南宫柒是第一个真的愿意叫他老赵的姑娘家,虽然她可能只是不太清楚中原的习惯。

「赵兄醒了自会上来,已留了梯子。置办小小宴席我等几人足够,何必吵他……这便齐了,今日中秋,人月两团圆,赵兄,请!」

其实吴是何是第一个愿意和他同睡一房朝夕相对的朋友,虽然他可能只是因为穷。

「我……」

赵长安是个无根无源无依无靠的,他从小还没给自己起好名字的时候就知道世上不会有人在意自己,自己也不可挂着旁人。行走江湖,谨记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什么也不能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中捧了一把清晖。

今日我拿得住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他眨了眨眼,眼睫的长影遮住了表情。

对了,我是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

这双手中空无一物。

既然空无一物,又怎么偏偏拿得住这「一无所有」的执念呢?

赵长安甩下两只手,咧开了嘴。

「团圆就团圆!谁怕谁!喝酒?来啊!」

「赵哥,还要吃糕!」

傻阳仔,那可不叫糕,那叫……

「怎么是月饼,我明明买的是肉饼啊!」

赵长安猛睁开眼。

手臂伸在眼前,指缝中握着一轮斗大的圆月。

这是……

「小黄乖,别挠了别挠了,你看这里头没肉……不然你尝尝月饼?」

「喵!」

啊,对了,我掉下悬崖了。赵长安缓缓坐起身,渐渐想了起来,这鬼地方只有这个被我忽悠得以为是我爹的疯老头,和被他当宠物养的虎崽子小黄。

刚才那是个梦。

那么真实,可惜只是个梦而已啊……

「……我说你吃不了吧?吃了又吐,咬得狗啃的似的,你是只猫啊宝贝儿!来试试这块月饼,这有个蛋黄馅儿……儿子,这月饼小黄不吃,你来吃了吧!你在外面干什么?」爹说着出来一把把赵长安拎起,「哎呀,你怎么把自己冻得这么冰凉?你这孩子,一点也不让爹省心!八月半了还敢在外头睡觉,要不要命了?月饼都比你热乎!快进屋!

赵长安这才发现自己冻得都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乖乖让老爹架着回了屋。

老爹给儿子裹上一条被子,塞给他一碗热水,看见小黄又把月饼吐了,哎呀一声忙过去哄。哄来哄去,小黄作为一只老虎还是不能接受月饼作为晚饭,老爹只好重新带着它出去找东西吃,临走还吩咐赵长安收拾。

赵长安敷衍地答应了几声,目送他们两个走远,发现他们踩过的地上有银白的一层。

啊,怪不得有人说有月亮照在地上的时候会像上了霜一样呢,真的有点像。今天月亮挺圆的,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了呢?

要是没掉下来,这个八月十五一定就会像刚才梦里那样过吧?

和书生,小柒,也许还有别的朋友一起,在路上经过的某个地方吃着聊着……

他们此刻是不是也正在看这个月亮呢?

他们也看着这个月亮,我也看着这个月亮,要这么算,大家都在月亮底下,也不算分开了。

到底只是个梦。

可惜只是个梦。

「也没什么可惜的。」赵长安望着那满地清晖,艰难地攥起了冻僵的掌心,「说出去的话甭管有没有人听见我也都没打算反悔,在梦里还是在哪里都一样。」

朋友们一定还等着自己呢,就算赶不上八月十五也可以赶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大不了总能赶上正月十五,自己早晚也要赶过去的,要去找他们的,早晚也要去……

啊,这个是不是就叫做「团圆」?

赵长安随手往嘴里塞了一块赵小黄吃剩的月饼,一瘸一拐地挪到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倚着门槛坐下,伸手又捞了一把那如霜的清晖,谁知一点也不冰冷。赵长安嘻嘻一笑,把那一捧清晖掬进了嘴里。

「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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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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