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丁宽眼中的汉末政局
丁宽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挥手斥退服侍之人,才反问一句“大兄以为当今天子到底为何种样人?”
徐璆到洛阳已经两年多了,身为太尉掾属,对刘宏的事迹还是听说过很多的,平常也经常腹诽皇帝的很多行为、旨意,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位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徐璆摇摇头,“我们这位天子,是幼年登基,入继大统之时,年方十二岁,登基不过一年就发生窦案,次年又行党锢之事,世皆以为天子年幼,被阉宦蒙蔽,只待天子成年,必可拨乱反正。
谁想,天子亲政之后,不仅未能诛除阉宦,反而更加重用亲厚,甚至曾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煌煌天子,竟称宦官为父母,简直大违人伦,皇室尊严何在?
至于政事,我初来洛阳之时,天子尚算勤政,近载却是日渐怠惰,甚至整日流连于西园玩乐,公卿奏书,多有未曾观览,动则留中不发,由此观之,恐非贤明之主。”
丁宽笑笑,“你我兄弟密谈,何必讳言,大兄心中,天子做的错事,恐怕不止这点吧。今日我们就聊个通透如何。”
徐璆郁闷已久,面对素来交好信任的师弟,也不再顾忌,把面前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子厚,这天子所行,简直就是乱政,不但纵信宦官干政,一再大兴党锢,还接连任用提拔洪都门学、宣陵孝子这等无行小人为官,甚至在西园卖官,连三公九卿之位,都在售卖之列。”
“如此说来,这位天子是重内廷亲信,而轻外廷诸官了?”
徐璆把酒杯重重一墩,“岂止是轻视外廷官员,简直是羞辱,他不止在西园弄狗,为狗配绶带,著进贤冠,甚至公然牵此狗进于朝堂之上,口称狗官,满朝官员虽怒却不敢言。斯文扫地啊。”
“大兄莫怒,人之行事,总有因由可循,天子再无行,如此羞辱士人官员,也必有缘由吧?”
徐璆一怔,此前还真未深思此事“子厚以为缘由若何?”
丁宽微微一笑,不急回答,又反问一句“以大兄所观,天子可是蠢笨无学之辈?”
徐璆摇摇头“这到不是,我官职低微,至今还没有机会面见过这位。不过太尉刘宽是帝师,与这位接触密切,我曾听刘太尉谈及,这位十分聪慧,而且熟读经学,更是喜诗赋,擅长书法、丹青,绝非不学无术之人。”
“先放下天子无行不谈,大兄以为当前士人诸官所行所为,值得尊敬否?”
徐璆猛然抬头,对上丁宽直视自己的眼睛,几次想为士人官员辩解,但终是骗不过自己的良心,嘴巴张合几次,化为一声叹息。
丁宽曼声吟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此童谣不就是如今士人官员的鲜明写照吗?宗族、姻亲、门生、故吏,如今能够入仕为官的,有几个不在这大网之内的?
朝中公卿,不是尸位素餐,就是阿谀以求权势,可还有士人之风骨否?”
“这不正是党锢之弊吗?自党锢以来,敢于直言讽政者,不是罢官就是流放,小人日近,贤人日远,朝中哪还有风骨直言之士容身之地啊?”徐璆终于找到了为士人反击的机会。
“我父殁于窦武、陈蕃之案,党锢之事,我亦深恨。可是,大汉朝廷昏聩至此,真的只因为党锢吗?大兄可记得质帝?质帝被梁冀弄权,鸩杀而死之时,士人口诵忠君,有几个站出来为其讨过公道?”
听到质帝,徐璆头上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质帝之死,是汉朝一大丑闻。
其时,外戚大将军梁冀权倾朝野,为了保持权力,在幼帝汉冲帝夭折后,立了汉质帝,这个汉质帝年轻冲动,不满梁冀专权,公然责骂梁冀为跋扈将军,居然被梁冀毒死了。
质帝死后,梁冀又故技重施,立了年幼的汉桓帝,这位汉桓帝可比汉质帝聪明多了,知道隐忍,最终找到机会,带领一群宦官暴起发难,采用类似宫廷政变的方式,一举抓捕了梁冀,才能够真正的掌握政权。
可惜东汉的皇帝大都寿命不长,没多长时间,这个桓帝又挂了,朝廷权力被另一個外戚窦武所掌握,桓帝无后,窦武又效法梁冀故智,再次立了个毫无背景支持的幼年皇帝,就是现在的天子刘宏。
好笑的是,这位窦武志大才疏,为了加强自身权力,联合士人领袖陈蕃,准备诛杀清算桓帝时期做大的宦官势力,却没想到,被宦官提前发动了政变,一日之间,窦武、陈蕃两位辅政重臣尽皆丧命。
这也是为何恒、灵二帝之时,宦官能够做大的原因,从皇帝的角度说,这些宦官为皇帝保住权力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兄啊,质帝前车之鉴不远,党人口言诸宦,却以窦武为旗帜,在我们这位天子的眼中,与谋反何异啊?”
这些事情,徐璆不是不知,只是一直不愿多想,此时被丁宽直言揭开,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丁宽却还不罢休“大兄熟读经史,当知我大汉立国之初,所行乃黄老之术,历经文景之治,至汉武之时,方才用董仲舒之策,独尊儒术,废黜百家,经学为官立显学,察举成进仕之途。
汉武以下,士人权势日重。
及至王莽篡立,光武中兴,即分丞相之权为三公,其后三公之权又渐移至尚书台,谶纬之下,三公去位,如走马之灯。
何也?皇家对士人防范之心日重,宁由外戚、宦官滥权,不与士人掌政。
士人与皇家渐行渐远,已是由来已久。
国家广大,皇家欲治理天下,虽防士人却不得不用,乃至养出诸多累世公族,世代公卿之家。
此类世家大族,又联结豪强,把持地方,相互联姻构党,排除异己,成尾大不掉之势。
党锢之事,明面上是党人要求诛除宦官,而根基上,是世家大族欲与皇家争为政之权。
及至如今,矛盾纠缠,已势成水火,难以解开了。”
徐璆长叹一声,又喝了一杯酒,语言苦涩“子厚所言,我如何不知,也恰恰因此,我才有欲行辞官,回乡隐居之想啊。”
“政治昏暗,恐乱世不远矣,中枢各方势力纠缠,却已不是久留之地。
但乱世若至,天下黎民必遭罹难,大兄身为有德之士,何谈隐居之语,何不暂时忍耐,以求出任地方,保一地百姓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