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 沸腾之血(3)
03暴戾
“就这样,我坐上了科连基先生和他的朋友的车,一同来到了这里。”窗外是一片黑暗,院子里有用于观赏的水车在微凉的风中缓慢地旋转,哗哗地水声填满了整个院子,窗边的栀子花在风中零落,坠下的花瓣顺着水流飘向远方,像是在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那花瓣的雪中,有人是这么轻声说着。
“科连基先生本来打算跟我一同共进晚餐的,但他晚上要去盯着药物样本的押送,你也知道,最近不管是安城市,还是牙鄂镇,都不太平,所以我就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来陪你了。”栀子花之上是一座延伸出去的露台,落了花瓣的小几上放着一支蜡烛,一瓶酒和两支杯子,花丛就在这昏黄的烛照之下,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发出细细的沙响。
年轻人坐在小几边,自斟自酌。他将长发胡乱地扎在脑后,眉宇挺拔,温润的眼睛在喝了不少的酒后变得有些混浊。他支颐着身体,托着下巴望着面前的那个人,唇边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
“还是以前的那家旅店,他们的酒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喝,我让姐姐提前预订的房间,还是我跟你以前逃亡时住的房间。”年轻人说。
对面的人还是没有理他,风在院子徘徊,只有树木花草摇曳的声音在回应他。
这是牙鄂镇的一家旅店,本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府邸,三个馆都是精致的歇山屋顶和红砖墙的洋房,连通房屋的只有中间的花园,人们要是去餐厅就会沿着青石小径穿过整个花园,听着潺潺水声,看着地灯们宛若坠落的星辰般延伸向前,为他们指引道路。
这惬意景致原本只是某个家族的掌中私物,偶尔只给外来的宾客观摩一下。可后来这个家族在牙鄂镇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座府邸就这样空了好几年,直到一位外国富商来到牙鄂镇,买下这座府邸作为酒店。这座花园和那些精致的小楼才再度迎来了住户,只不过现在这些住户都是短暂住上一些日子的旅客。
六年前年轻人和那个人逃离至此,那是一个雨夜,他们将手枪和利刃藏在怀里,闯入了这间旅店。老板是个优雅的外国男人,似乎有过参军的经历,见到他们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就明白了,立刻安排了一间客房提供给他们。
那间客房就是现在他们所在的那间,靠近走廊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露台也掩映在花丛下。
房间位置可以躲过搜查,隐蔽的露台适合伏击——这是老板为他们选择这间房的原因,他似乎很期待年轻人在他的旅店里发生一场枪战。
“这次来没有见到那个老板,已经六年了,那个有趣的男人恐怕都变成有趣的老头子了吧,不过装饰还是老样子,酒也还是那么难喝。”年轻人继续说,他抬起纯黑的眼眸,望着对面的人。
对面沉默。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还是没变。”年轻人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六年来我还好好地活着,上了大学,完成着自己的学业。”年轻人低垂着眼帘,看着一片莹白的花瓣坠入他的杯中。
“六年前你曾说这满园的栀子花活不到明年的春天,可花到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然而,你却死了。”
林见月猛地抬起眼,在他的对面,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支斟满酒的杯子。他从半个小时前就在那杯子中倒了酒,半个小时以来,杯中的酒丝毫未减。
凄冷的月光下,搁在杯子后的金属心脏表面反射着一线冷光,
就像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发出的讥讽的笑一般冰凉。林见月喝了不少酒,他迷离地转着瞳子,想象着那心脏的主人坐在他的对面,唇边还是那一抹不屑地笑,长发下那双眼睛还在看着自己。
或许她在说着什么无聊的笑话,又或许她在说自己一路上的见闻,说自己提着漆黑的刀走在路上,从最北端的国家诺兰斯特走到他所在的大燕国,然后横跨大洋来到更远的克里格林,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他想她或许会看着自己,眨着那双遥远而神秘的眼睛,说你不给我买一杯喝的吗?
总之他想过她很多会做的事,想着她的风姿绰约,想着她飞身下楼,抽枪打碎对面那个秃头大叔的脑袋……
等遥远的记忆褪去,眼前的桌子又空了。那个女人仿佛一个精灵,只在尘世喧嚣远去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旁,和空气中的尘埃跳舞。等到林见月的醉意褪去,她就又消失了,不留下一丁点痕迹,就像从不存在过一样。
哦不,是死了一样。林见月记得她被枪杀时的表情,神秘的眸子空荡荡一片,失神地望着暴雨狂坠的天空,无数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绝不眨一下眼,永远都不眨一下眼睛。
“算了,你不跟我说话,我就睡觉了,稍晚一会我要去一位机械师的铺子一趟,看看他能不能修好你的心脏。”他推开杯子,把醉醺醺的脑袋放在桌面上,开始呼呼大睡。
他就是这样的人,酒量不好,但又很喜欢喝酒,喝不了几杯就会喝醉,醉了也不耍酒疯,只会倒头就睡。
女人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习惯,喝醉了就睡觉,绝不掀桌子耍酒疯给别人添麻烦。
“对了,”过了一会,林见月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记得叫我。”
他的手坠了下去,这才真的睡着了。
——
睡着的时候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六年前的那个少年,再度回到那个灯火绚烂的庞大城市。
他发出沉重的喘息,穿过无数回廊,冰凉的雨水从头顶的天空坠下,打湿了他的衣服。在回廊的另一端,有个影子在高速地跳跃着,她轻盈地跃上三米高的天台,在楼宇之间狂奔,跳跃。
他也在奋力地奔跑,追随那个黑色的身影。他看见她在半空中闪现,看着她在挥舞着剑,劈斩出去哗啦啦一片喷涌而出的血。
女人在雨中跳着一曲独舞,黑色的长剑在风雨间略过,银光在剑身上闪灭。她长发飘飘,黑色的裙摆随风而舞,湿透的织物紧贴着肌肤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她累了,提着剑站在雨中,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如墨的血泼在她的身上,裸露的双肩和扭曲的剑都在往下淌血。
林见月终于追上了她,他奋起最后一丝力气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女人在雨中缓缓转身,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吊带裙,披散着亚麻色的长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装饰。
她如同失意的女王,置身于居高临下的天台,在雨中疲惫提着剑,雨水击打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伶仃肩头的血。湿透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美好的曲线毕露,她没有穿鞋,赤裸的双腿修长而紧致,裙摆在浑圆的膝盖上呼啦啦地鼓动着,犹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林见月咬了咬牙,端起了沉重的手枪。
他颤抖着瞄准,看见女人那双琥珀色的,如同猛虎般瑰丽而危险的眼瞳在黑夜大雨中闪烁着足以压倒世界的光芒。
他看见她那双樱色的唇先是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然后缓缓开启,雪白的贝齿在那唇间闪现。
“杀了我,你就会成为这世上最大的怪物。”她说。
——
林见月被那沁入鼻端的花香拉回了现实,他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脑袋里冲出来。他在小几前站起身,将那个人的心脏装入手提箱里,提着箱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装饰精致而繁复,实木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胡桃木的宽大书桌,挨着柔软床铺的立柜,一切还是和记忆中六年前的一模一样。
林见月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和距出发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他站在镜子前,换上干净的衣物。微微泛着凉意的黑色衬衫,搭配一件黑色的西裤,镜中的人皮肤素白,黑瞳黑发黑衣,黑白两色的对比让他觉得镜子中的自己极不真实,像是画师笔下的人物概念图。
林见月戴上白色的领带,他神情肃穆,提上装有心脏的手提箱准备离开,临走前瞥了一眼靠在床铺的那支巨大黑色箱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出了门。
“姐姐。”他一边提着手提箱下楼,一边给远在安城市的姐姐打电话。
旅店东馆的走廊狭长幽深,夜里墙边的灯光并不足以照亮整条走廊,月光透过一扇扇窗子斜斜地撒在地面上,空气里的灰尘在光芒中浮动着,像是潜伏在人世里的小小精灵,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化作小小的光点上下飞舞,看着尘世的人来人往。
“啊?老弟你准备好了?”手机里传来女孩懒洋洋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咔嚓咔嚓的脆响,不用想林见月就明白这家伙在偷吃他的薯片。
“嗯。”林见月的声音低低的,有些不悦。
“好,那家伙已经到营业时间了,我通知一下让他开始准备吧。”女孩嚼着薯片,含糊不清地说。
林见月挂断了电话,下了楼,疾步穿过花园。银子般的月华落在他笔挺的背上,他头也不回,将花香和淙淙流水甩在了身后。
欧德弗斯旅店到达目的地要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林见月提着手提箱在空荡荡的街上前进。现在已经过了凌晨,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牙鄂镇没有什么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也不是什么大都市,居民们一直保持着早睡的习惯。
而且最近各帮派在争夺底盘,冲突越发激烈。毕竟挨着由奢华靡乱的新标城市安城市,帮派混杂秩序混乱这是正常的事。在牙鄂镇的夜里,你总是能看到混混们转着短刀蹲在巷子里,一双双贪婪阴毒的眼睛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若是男人,就劫个财,若是漂亮女人,就劫个色,若是漂亮有钱的女人,就劫色劫财。
所以牙鄂镇的居民晚上绝不出门,所以他们恨死透了安城市。
安城市是大燕国唯一一座新标城市,所谓新标城市,就是由私人企业管理的城市。这些特殊城市对经济贸易是毫无限制的,大批的外资企业入驻,无数外来人来到这里务工,希望在这座最潮流最奢华,寸土寸金的城市混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这些人在进入安城市没几天后就会打消掉一切的美好期望,全世界所有新标城市的市民证都是非常难申请的,安城市也不例外,这些要么文化不够,要么财富不够的人,只能离开那些窗明几净的大厦,灰溜溜地住在不看市民证的下民区,拥挤在巷子里。
有的人老实,不被周围的一切扰乱心思,脚踏实地的从基础干起,慢慢积攒财富;而有的人见到了上流社会的社会,很快迷失了自我,他们渴望财富,只有财富才能让他们参与进那衣香黛影的上流社会,于是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帮派,用尽一切非法手段获取财富,只为尽快实现他们的梦想。
牙鄂镇的居民之所以痛恨安城市,是因为安城市的地下帮派已经太多太多,不少帮派开始外扩,在安城市外发展势力,企图壮大队伍后一举杀进安城市,然后踏平安城市的黑道,成为真正的黑道之王。
牙鄂镇,就是他们发展势力的第一要地。
林见月提着手提箱在朦胧的夜色中穿梭,他低垂着脑袋,急匆匆在小路上走过。他生来神经敏感,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一切气息,就比如现在,他即便低着头,也能确定左手边的巷子里蹲着的混混们正盯着自己,右前方的车里,有人抽着烟,似乎也在观察自己。
他走进这小路,就如同小白兔在狼窝前头散步,一下子把全部的狼给吸引出来了。林见月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越来越多了,这些贪婪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如同无数探照灯般铺天盖地地扫来,然后打在他的身上。
他深吸口气,握紧了手提箱。他身上没有武器,更不会打架,他的身体素质差到可以说是病弱的程度,走这一个小时的路程他都要休息好几次。
“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们吧?”林见月垂眼看着手提箱,轻声询问。
若是古尔兹小姐在这里……若是她在这里,一定会歪眉斜眼地抽出黑色的细剑,纵身跳上二楼那个偷窥者的窗口,举剑把他钉死在墙壁上,在用那股子怪力一拳一面墙地把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拆掉。在把一个帮会踏平后,跳回到林见月的身边伸一个懒腰,继续打瞌睡。
“没意思,这些人还不如森林里的熊好玩呢。”她肯定会这么说。
她确确实实是个家用型机动人偶,却拥有着超越军用级机动人偶的恐怖力量。林见月不知道她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们相遇的那一天,是个雨天,女人提着修长的黑色细剑,在楼宇间跳跃,然后他就像做梦梦到的那般,去追逐她倩丽灵动的身影,和梦里不同的时,不是他拿枪指着女人,而是女人拿枪指着他。
女人也没有说出梦里那句晦涩难懂的话,而是用非常懒散的语气说:“小子,姐姐我饿了,快请我吃饭,不然打烂你的脑袋!”
是不是觉得很莫名其妙?她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
林见月记得当时女人已经用那柄细剑杀了无数人,她踩着一路的血水跳舞,黑色吊带裙下莹白的腿交错闪过,不盈一握的脚踝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滴,像是挂在那里的红色珠玉。林见月是误入现场的,看到这一幕吓得抱头鼠窜,而女人则不紧不慢地追着,她在亭台楼阁上跳跃,在超越林见月后开始漫不经心地哼着歌,然后她就饿了,然后她就跳下来像是一个拦路的强盗一般挡在林见月的面前,拿枪指着他说老娘饿了速速跟她去饭不然一枪轰暴你的狗头。
古尔兹就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安城市最高管理组织检眼司和底层治安维护局特别行动局联合抓捕她,可她却跑到人家大楼天台去跳舞,这不就摆明了去挑衅人家嘛,不过她也确实不用怕,以她那种上限不明的怪力,从楼顶一拳打穿检眼司的大厦不是什么难事。
这绝非夸张,而是事实。林见月确实见过她和检眼司作战,一拳锤瘪一辆装甲车的情况。
林见月也曾问过她这股力量是怎么回事,可这个疯女人只是说“啊我也不知道,首先我是个机器人,所以机器人有一拳锤爆一栋楼的力量很合理吧,其次我是个女人,这是女人的秘密,所以你不要问。”
林见月还想再说什么时这个家伙已经挥舞着细剑走远了,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摇曳着长发,重重地叹息。他不了解这个女人,很多事情女人都会以“这是女人的秘密,所以你作为绅士,不要过问”的理由搪塞过去。
久而久之女人的秘密已经堆积如山,恐怕足以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了吧?
林见月进入大路,这是牙鄂镇的主干道,一条笔直的坡道。
从这里抬起头,能够看到远处丘陵投在城市上方的巨大阴影。安城市占据了燕国南部临海的一处平原,而临近它的牙鄂镇,则挨着它坐落在往北的山脉边上。
接着他拐入了从大道上经过的第十二个巷子,这个巷子里并没有蹲在黑暗里蠢蠢欲动的小混混,路面整洁干净,巷子里没有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到能够听到初夏的蝉鸣。
在他的前方,有一扇门的顶部,挂着一盏灯,那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这是一座由红砖砌成的小屋,歇山屋顶,白色的窗棂,看起来古朴而典雅。它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巷的最深处,窗户里亮着灯,等待着唯一的客人。
林见月站在门前,看着嵌在墙壁里的金属铭牌,上面写着:瓦丁街,73号,杰克·邦尼的小屋。
是这里了,林见月看了手中的箱子一样,杰克·邦尼是他认识的机械师。来自诺兰斯特帝国,和大部分诺斯特人一样,他也是个酒鬼,一天只上四个小时班,上班时间为凌晨一点。
订下这种阴间营业时间,不是因为他是个夜间工作者,而是因为他从凌晨一点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四点才睡着,然后睡一天,到晚上十二点会睡醒。如此反复,这就是牙鄂镇最负盛名的机械师,杰克·邦尼的日常。
他举起手想要敲门,却有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叫住了他。
“少年,我看你面堂发黑,双目无神,浑身阴煞之气过重,怕是有血光之灾。”
林见月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猫咪般稍微向后一跃,警觉地看着声音的源头。
这里只有那条林见月来时走过的巷道能够通往外面,他心里闪过一丝恶寒,那里是唯一的路,他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跟人擦肩而过。
头顶是那盏黑铁的复古吊灯,他站在昏黄的灯光里,和那个自始至终都站在黑暗中的人对峙。林见月有些惊讶,以他敏锐的直觉,竟然没有发现那里藏着个人。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那个人没有怀揣恶意,因为他的直觉就是能够率先发出周围环境中的恶意,提前规避,因此他躲过很多次危险的袭击和意外。
他没有察觉那个人,就代表着那个人对他没有恶意。
“算命的?”林见月一愣,心想这家伙真敬业,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摆摊。
“只是行走江湖时学到的一点点小伎俩而已,算不上什么混饭吃的本事,我奉劝你,只是见你即将陷入不可脱身的泥泞,只是出于善心的提醒,至于信,或不信,都是你自己的事,少年。”那人靠在黑暗里,夜色朦胧,黑暗像是融化的巧克力般,把巷子口给填补上了,让林见月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那个……你是谁?”林见月望着那团黑暗。
黑暗中没有人理会他,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林见月耸了耸肩,转身去敲门。
他不是不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因为时间不多了,他急于修理好古尔兹小姐的心脏,顾不上这么多了。基于这种急躁的心情,他敲门的力度都重了起来。
“门没锁,进来吧。”门后隐隐传来杰克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今晚衣服穿的薄了,林见月悄悄地打了个冷战,他一边扯着嗓子回复说“那我进来了”,一边拧动门把手拉开门。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林见月迈开脚步踏入这个满是机械的奇幻世界。这间小屋要比他想的要大很多,门厅的地板采用的是下沉的设计,巧妙地分割开了空间。
从玄关一直到门厅都是一些机械产品的展览,杰克·邦尼在楼上嚷嚷着让他先转转,自己去厨房拿些吃的来。这栋小屋一共二层,一层是他的工作室,二层则是他的住所。
林见月就在门厅里转悠,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展览柜,看着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某种表的机械机芯、还有可调节度数的黄铜望远镜、还有机动人偶的心脏,不过看上去和古尔兹小姐的心脏不一样。
林见月在心脏的展柜前驻足良久,他不懂机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路数,这两颗心脏不同,或许是因为型号不同吧,他在心里这么猜测。
他隔着玻璃细看里面的那颗完好无损的心脏,那颗心脏也是乌金色的,却没有红蓝两色象征静脉和动脉的纹路,论个头,这颗心脏要比他手提箱里的那颗小很多。
虽然个头相差甚远,但复杂程度不相上下。各种齿轮互相咬在一起,棘爪钩着大齿轮,杠杆在各种齿轮边缘延伸出去,互相连接、交错,构成了一个乌金色的蜘蛛网。林见月低下头,细看其中的奥秘,在那金属蜘蛛网的下面,那无数层层叠叠的齿轮后面,藏着一个鸡蛋大的空洞,各种探针和细微的钻头耸拉在那里。
林见月知道,那是存放心脏能源的地方,也是机动人偶最致命的弱点。
他细细端详能源仓的内部,这些机动人偶都是以克里棼斯矿石驱动的,这种矿石虽然储备的能量极高,但这不代表机动人偶消耗的能力非常高,恰恰相反,机动人偶极其节能,他们运作的主要动力是齿轮旋转产生,但哪怕是最简单的机械手表也需要上弦,任何机械不能没有能源,这克里棼斯矿石,在家用型机动人偶体内正式担当着这样一个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角色。
林见月越看越入迷,渐渐的他甚至能够听见那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站直,掏了掏耳朵,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那声音就像一个幽灵似的,缠绕在他的身边,无论他怎么样做,都甩不掉。
他急忙四顾,想着这声音是不是来源自这里的某一件机械制品,可是这展览区的所以藏品都是停止的,屋子里唯一运转的机械上墙上的挂钟,指针一刻不停地移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微声。
“危险。”忽然间林见月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吹气,下意识转过头去,身后并没有什么对他吐气丝兰的人,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低沉严肃的女声,警告着他危险的来临。
林见月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下去。他如同被抽掉脊椎般趴倒在那些展览柜上,带倒面前所有的玻璃罩,它们落在林见月的身边,一声声密集的玻璃炸裂的声音和金属脆响混杂在一起,吵得叫林见月心脏悸痛。
他在地上挣扎着,眼前一片血红,他似乎听见杰克·邦尼在楼上的怒吼,又似乎听见沉重的枪响,还有窗前鸟鸣的声音。他如遭雷击,浑身抽搐,眼前闪过无数片段,一瞬间他站在天台上朝着那个女人开枪,又有那么一刻他发觉自己站在沸腾的河流中,提着重剑利刃劈砍,他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好像他的敌人是整个天地,于是他朝着天地挥砍自己的全部的武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有人在他耳边怒吼,是沉雄的男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又有稚嫩的童声在他耳边怒吼。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还有一个女人在他耳边歇斯底里。
林见月在地面上挣扎,他不断用重拳轰击自己的额头,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觉得天旋地转,天上地下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俯视他,有成千上万张嘴在对他说话。
他们说:“杀了他!”
女人或者古尔兹说:“杀了他!”
恍惚间林见月看见杰克·邦尼从楼上下来,他端着一个黑色的餐盘,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林见月清楚地看见,在杰克的身后,在他的影子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站起。
那个影子举着沉重的刀,凝固在杰克的头顶,准备劈在他的颅顶。
“你他妈发病了?”杰克见到自己的宝贝被林见月推翻在地,摔得粉碎,气得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家伙吃了。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潜藏在背后的危机。
杰克下楼,那刀在缓缓移动,一点点地劈向杰克的头顶。
“不要!”林见月嘶哑的吼叫。
“哈哈……”
他听见那影子对自己无能所发出的嘲笑,于是无与伦比的愤怒冲刷的脑海,他和心底的那些声音说:“杀了他!”
林见月睁开眼睛——实际上他只是忽然倒在地上昏厥了——他一睁眼,率先看见那个黑影正提着杰克的衣领,抬手将他从二楼扔下。
“杀了他!”林见月用自己的声音说。
他抓起一柄螺丝刀,抛了过去。
旋转袭来的螺丝刀如同飞来的直升机旋翼,在林见月的无意识下,展现出了和那个女人一样恐怖的怪力,在他的手里,就算是一张纸都是致命的。
林见月身体扭曲着如同虾米般弯曲,然后整个人从地面上高高跃起,落向那个黑色的影子。他飞扑到楼梯下,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女人使用过的漆黑细剑。黑色的气息在那柄华丽的剑上蔓延,如同线条般在半空中游弋,包裹了那个人影。
他确实得到了和女人同等级别的怪力,第一剑就斩断了整条楼梯。随后他转身,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退缩的人影,闪身冲上去,再度挥剑,黑色的线条如同柔软锋利的刀子,无声无息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切割一遍,实木的房梁、电视机、红砖墙、桌子椅子,一切的一切的都保有那线条切割过的痕迹。
在浓腥的血液和纷纷扬扬的灰尘中,林见月将人影钉死在墙壁上。
力量如同潮水般褪去,脑海中那些怒吼的声音散去了,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赫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满是刀痕的房子里。他的身后,那实木的楼梯彻底崩塌,在呛人的灰尘也木屑中,大梦初醒一般的林见月慌张地探头张望,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想这是不是地震了,还是杰克·邦尼被军队抓走了,因为这座房子处处都是炮弹轰炸过的痕迹。
“杰克?”他鼓足勇气嚷嚷,低头看见脚下浓腥的血,被吓得差点昏过去,他后腿几步,扶着一把完好的椅子站直,生性胆小的他不敢去看那血,于是别过头去。
可这一转头,他惊恐地胃酸和眼泪一同喷涌而出。在他面前的墙上,挂着一截黑色的肉块,那肉块被一柄凭空出现的,黑色细剑钉住。
那肉块被一截骨骼连接,林见月认出那是人类的脊椎骨。刹那间有如一柄大斧劈开了他的头颅,无数记忆被硬塞了进来,他瞬间就想起了一切。
刚刚他在和一个黑影作战。
可实际上这间屋子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黑影,他只是在对这屋子里唯一的生灵实施毫无人道的虐待和杀戮。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敢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