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都
元德十年冬至,各驻边将领按例每两年回永乐述职。当晚,皇帝沈易安设宴为这些将领接风洗尘。席间,沈易安自是夸赞了每一个人,谁都没有落下。
安远侯钟离勋驻守西境多年,战功赫赫,年轻时又与沈易安交情匪浅,自然落座在了最靠近沈易安的位置,今年回来他还带上了六岁的独子钟离睿。这是钟离睿第一次回永乐。
小家伙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生长在西境,早早就跟随父亲学习骑射,看上去很是结实,一双长长的眼睛像极了父亲钟离勋,充满英气,但是整个脸上还是能看出母亲的影子,生得十分好看。他伏在父亲膝头转着脑袋安静地打量着麟德殿的一切,这可是在西境见不到的富丽堂皇。
沈易安招手示意钟离睿过去,父亲点点头,钟离睿也不怯,径直走上大殿主座。沈易安把钟离睿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钟离睿,睿智的睿。」钟离睿答。
「今年几岁了?」
「六岁。」
沈易安若有所思,心想钟离勋离开永乐时还未娶妻,这孩子也是在西境出生,自己与钟离勋多年好友,他人生的重要时刻自己竟是都未能见证。
沈易安又指指桌案问:「你想吃点什么?」
钟离睿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不吃。」
「哦?这些好吃的你都不馋?」
「我母亲说「君子克己」,我吃饱了,就不能再吃那么多了。」
「哈哈,你母亲这话你是这么理解的?小孩子贪嘴无妨的。」沈易安大笑起来,望向座下的安远侯钟离勋。钟离勋立刻起身向沈易安行礼,沈易安倒是一脸笑意,示意钟离勋坐下:「无妨无妨,这几年你倒越发拘谨了。」
推杯换盏间,夜便深了,临散席前,沈易安突然向钟离勋开口道:「这孩子真是机灵得很,朕甚是喜爱,不如就留在永乐吧,与朕那几个皇子一起做个伴儿,就像你我幼时一样,如何?」
钟离勋内心一紧,沈易安竟以「你我」相称,立刻起身行大礼:「臣惶恐。幼子无状,恐扰圣安。」
「你那西境风沙太大,日子也苦,朕于心不忍啊。当年你离开永乐赴西境时,连宅子都不留,是想着不回来了?回头朕安排下去,再给你置办一个,就让睿儿去住吧,将来你回来也有个地儿。」沈易安笑言。
钟离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犹豫片刻说:「睿儿年幼,臣……担心……」
「不必担心,朕不会亏待他的。」沈易安还不等钟离勋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分明没有给钟离勋留下余地。
「得圣上厚爱,愿予幼子照拂,让臣可安心驻边,臣定守得西境安稳,谢主隆恩。」钟离勋没有办法拒绝,就跪地谢恩了,但是留下独子在永乐,钟离勋内心既难过又担忧。难过是舍不得幼子早早远离父母身边,担忧的是,沈易安显然是以幼子为质,钟离勋内心悲叹:「我究竟要做到何种程度才得让圣上您高枕无忧啊。」
从麟德殿回住处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钟离勋一路沉默,他不知该如何给儿子解释,更不知该如何与夫人交代。钟离睿虽不懂父亲的难处,但看到父亲凝重的脸色,就知道父亲是在担心自己,于是他凑到父亲身边,挽住父亲的胳膊说:「父亲是舍不得睿儿吗?」
「好孩子。」钟离勋搂了搂他。
「睿儿知道皇命不可违,不过皇上说了不会亏待于我,您就放心吧,您和母亲若是想我或是我想你们,就回去看你们。」
钟离勋看看儿子,苦笑了一下,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对着年幼的儿子,他还是说不出来,此番留在永乐,哪里是想回就回的呀!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嗯,睿儿真乖。」
沈易安对自己承诺的事倒确实是效率惊人。钟离勋离开永乐前,便安置好了一处宅子,牌匾上写安远侯府,安顿钟离睿住了进去,物件齐备得很,甚至还差了司宫台的人到府上伺候。钟离勋安排儿子的授业恩师温以仁留在永乐继续陪伴钟离睿后,便与儿子简短道了别,六岁的孩童竟流着眼泪,安静地听完父亲的教诲,没有痴缠。
钟离勋离开永乐后,温以仁牵着钟离睿进了侯府,安顿好钟离睿,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了手中老侯爷留下的字条:「请温师代为照顾幼子,远朝堂,慎言语,收敛身心,安稳一世。」温以仁反复看了好多遍,轻叹了一口气,后又思索了片刻,将字条烧了。
钟离睿在永乐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除了没有父母的陪伴。他一直很听温以仁的话,每日早起念书,功夫骑射也没落下。沈易安对钟离睿也还算照拂,常常私下叫他进宫考核学问,还会带着他逛逛园子,赏些小玩意儿,逢年过节还会挑些家宴上的吃食送到侯府去,只是他并没有像先前所说的,让钟离睿与自己的几个儿子有所交集。以至于朝臣都知道安远侯的儿子留在永乐城中,但都不大见过这个孩子。
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着,元德十二年冬,一日大雪,沈易安下了朝想偷个懒,就去了殿香阁赏雪景,这里是他小时候和大哥沈予安、钟离勋常来玩耍的地方。沈易安看着窗外,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密嗖嗖地落下,把远处的宫殿、亭台都覆成了白色,院中的几株红梅已经打了花苞,在白雪的掩盖下,透着星星点点的红,一年的光景又快要过去了,在这种静谧的环境下,思绪总不由人地翻飞,钟离勋已经在西境呆了整整12年,一个年轮呀。忽的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道:「李培啊,去把睿儿给朕叫来。」
李培刚要动身,沈易安又吩咐道:「雪大,进了宫门让他乘轿吧。」
李培有点吃惊,小心地问:「皇上,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去吧去吧。」沈易安也没多说,照例赏着景儿,朝李培摆了摆手。
李培立刻退身出门去,安排了自己的义子安福去接。
雪大地滑,路的确不太好走,半个时辰以后,安福才带着钟离睿到宫门。下了马车,换了轿,安福着急,催着抬轿子的人走快些。钟离睿眼看越走越偏,便问:「不去勤政殿吗?」
安福道:「皇上今儿个看雪大,想赏个景儿,在殿香阁呢。」
这几年,沈易安检查钟离睿学问都是在勤政殿,趁着闲暇的时候。「今天下着大雪匆忙差人来叫他,又不去勤政殿,是有什么急事?」钟离睿心里犯嘀咕。恍惚间,听到有女孩嬉闹的声音,撩开轿帘,钟离睿只见湖边空地上,立了个雪人儿,有两个宫女和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女孩在打雪仗,女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唇红齿白,右侧眼尾有一颗小痣,模样甚是可爱。女孩鼻头耳朵都冻得通红,不时地揉搓双手,稍远处还立着位年长的女人,很是端庄,宫人给她撑着伞,一脸笑意地看着女孩。
还没等钟离睿开口,安福便先转过头对着钟离睿小声说:「这是德妃娘娘又带着七公主玩儿呢。」
钟离睿听闻不禁又远远望过去,心想:「这位便是贤明的德妃,只是听闻德妃并没有诞育公主呀。」
「哦,这七公主是承栖宫的,尹昭仪不爱出门,德妃娘娘喜欢七公主,有时候会带着在园子里玩。」安福似是读懂了钟离睿的心思一般,还未等钟离睿询问,便先解释清楚了。
因为着急赶路,钟离睿一行没有停轿,安福隔空给稍远处的德妃行了个礼。德妃眼见是安福陪着,还抬了轿,心里便知定是重要人物,朝安福回了个微笑。
到了殿香阁,钟离睿赶紧入内行礼请安,沈易安依然是安然地看着窗外的雪景,抬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李培立马抬了张凳子放在皇上旁边,加了一盆炭火,又给钟离睿端了一碗热姜茶,才轻轻地退到沈易安另一边站着。
「最近天冷,府上还缺什么吗?可别冻着了。」沈易安转过头问钟离睿。
「回皇上,不缺什么。」钟离睿心里感激,毕竟侯府的吃穿用度沈易安都是安排司宫台在照管,这已是越制了,从来还没有谁得过这么大的恩赐。「一应都是最齐全最好的,睿儿谢陛下隆恩。」说着起身便要跪谢。
沈易安摆摆手,「不必,快坐下吧。你小小年纪离开父母都两年了,朕也是心疼的。」
嘘寒问暖过后,沈易安居然真没有询问钟离睿学问事,径直给他讲起了自己幼年时与沈予安、钟离勋的故事。
「那时候哇,先帝准许你父亲入南学堂同皇子们一起念书,朕与大哥、你父亲关系最为密切,每日晌午在南学堂听老师讲学,午后就一起练习骑射,反正呀,就是整日都要凑在一起。记得有一次上课,学生们在下面摇着头背书,老师就坐在讲桌后面闭眼听,」说着,沈易安还学了起来,闭着眼晃了晃,笑着说「就像这样。朕当时调皮,就给老师的砚台里丢了一只蚂蚱,这蚂蚱一进墨里难受呀,自是要跳出来的,这一跳直接跳到了老师的脸上,又落到怀里,老师惊得差点跳起来,一摸脸,有墨渍,心口也有,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老师气得黑着脸问是谁干的,朕一看老师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哪儿敢承认,就说是你父亲干的,有别的皇子要揭发朕,大哥还帮着朕用嘘声的姿势制止了。就这样,你父亲被老师狠狠地抽了手心,还被罚抄书,朕知道害了他,就一直与他一起抄到深夜。」
沈易安说得累了,喝了一口茶。「还有一次,我们三个从南学堂拿了好些朱砂跑到鱼池去丢,还比赛看谁丢的多、染红的范围大,结果,把先帝最爱的几尾红鲤给药死了,先帝特别生气,就罚跪,我们三个在园子里从晌午跪到天黑。哈哈哈……」
「哦,还有还有,论骑射啊,还是你父亲最厉害。有一次在马场,朕看上了一匹新进贡的黑马,训马的师父不允,说这马还没驯好,怕伤着朕,朕可不干,就一定要这匹,训马师父哪里拗得过朕啊,只能妥协了。朕骑着这马就奔起来,起初朕还觉得不错,马儿也没有那么烈,结果过了一会儿,马儿就开始不听话了,朝着远处的林子跑。你知道,马儿进了没路的林子是很危险的,那林子深处还有悬崖,朕怎么拉缰绳马儿都不肯停,脸也被树枝划破了,血糊了眼,看不清路,马儿都快奔到崖边了,朕吓得不知所措,是你父亲追了过来,从他的马背一个飞扑过来,把朕扑下了马,在地上滚了好远,他一直紧紧护着朕的头和背心,自己的后背被利石割了好些个大口子,胳膊也摔折了,养了小半年才好。」说着,沈易安还比了比自己的后背,指了指自己的右胳膊。「回来以后,他都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落马摔的,就怕朕受训斥。」
那些陈年往事从沈易安嘴里说出来,像是昨天刚刚发生一样,少年的故事总是让人动容,沈易安满眼神往,不知不觉说了许久许久。钟离睿听的入神,仿佛自己也能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
「你父亲可曾给你讲过这些事?」沈易安突然话锋一转。
「不曾。」钟离睿说。
沈易安原本发光的眼神似乎暗淡了下去,喃喃道:「哦,不曾。也是,这些事原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是睿儿太小,父亲很少与我说他的事。」
「哦,也是。」沈易安想想,钟离睿来永乐时才六岁,在西境的时候,钟离勋怎会与他聊那些呢?心里释然了些。
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午后,钟离睿才出了殿香阁。雪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