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坠崖
年初二,贞儿与红烛租了一辆马车,自慈云寺出发便一路向西而去。这是贞儿的决定,她要去西境,去看看钟离睿心心念念的地方,去感受西境的凌冽寒风,去让自己的孩子代替父亲找寻缺失的童年时光。
去西境的路既远又颠簸,贞儿身体刚刚恢复得好些,呕吐却是十分严重,好在二人没什么急事,一路走走停停,行得十分缓慢。
一路上,风景都是极好的,贞儿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不怎么说话。红烛将贞儿照顾得十分细致,唯独担心公主心情抑郁影响了身体,于是一路上都在不停找话与她说。
「小姐,你看,那是成片的草地,在永乐都没有呢!」
「小姐,你看,有牛羊,还有马群!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马。」
「小姐小姐,你看,远处的云,像不像小兔子?」
贞儿一句话都没有接,但是也不觉得红烛聒噪,听着红烛叽叽喳喳,她才觉得世间还有些生气。
过了许久,贞儿问:「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红烛喜出望外,赶紧探头出去问车夫:「老伯,我们到哪儿了?」
「前面那座就是关山,出了关山,我们就出关啦。」老伯迎着风高声回答。
「小姐,马上出关了。我们快到西境了。」红烛喜滋滋地重复道。
贞儿抬起头,远眺前面的山,再回望来时的路,不禁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红烛瞧出了贞儿眼神中的悲喜交加,安慰说:「小姐,日子总要往前过的,你看,你一心想要去的西境就在前面,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吗?」
贞儿不语。
红烛以为贞儿还在惦记侯府种种,继续说:「小姐,我走的时候给时云说过我们的去向,小侯爷也没来送行,你还指望什么呢?人家的生活早就归于平静了。」
「没有,我没有指望小侯爷,就是要去新地方生活了,一切重新开始,我还是有些……有些担心。」贞儿听到红烛说起小侯爷,还是下意识的辩解了一番。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以后还有孩子陪着你。小时候,小姐到慈云寺生活,不也是新环境,小姐都适应得好好的。好日子在后头呢!」红烛见贞儿不是为小侯爷伤怀,放心多了。
马车继续向前,伴着傍晚漫天的霞光,朝着前方的西关山脉哒哒而去。直到天色暗淡,马车终于行到了山林里,车夫回头问:「二位小姐,我们就在前方找个客栈落脚吧。天色晚了,山里行路不安全。」
「嗯,好。」红烛应道。
马车又在林间穿行了许久,才在一段不怎么攀坡的平地处找到了一间客栈。门牌上写「关山客栈」。
客栈规模不算小,只是这初春的季节,天气仍很寒冷,往来的商客不多,所以显得有些冷清。
车夫把马车拉到院子一边的马棚,准备将车子卸下来,让马儿好好歇歇,红烛则扶着贞儿先行进到了店内。店里的伙计不多,因为没有客人都在懒懒地聊着天儿,见两位姑娘进来住店,顿时就来了精神,张罗起来。
「二位姑娘,住店还是吃饭?」
「住店。」红烛回答,「要一间上房一间普通客……」
「要两间普通客房。」贞儿打断了红烛的话。
「小姐,你住普通客房怎么行?」
「怎么不行?出门在外,还是节约点。」贞儿说。
「好嘞,听小姐的。两间普通客房。那小姐还要吃点什么?我待会儿给您送到房间去。」
「就你们家的特色菜,你们做两三个送过来就行,记得要荤素搭配。」红烛看着店家的招牌说。
店小二带着贞儿和红烛以及后进来的车夫一起到了后院,他们各自安顿好,便在房里等着吃饭。
等了许久,店家也没有上来,贞儿已经有些困了,用手肘撑在桌子上打着盹儿。红烛见公主困了,便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轻声说:「公主,要不你先躺下休息,我到前面去催一下。」
红烛扶着贞儿到床上躺下,出门的时候,还细心的帮贞儿吹灭了灯。
不知过了多久,贞儿迷迷糊糊中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她睁开眼睛,见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便起身摸索到桌边将油灯点着。可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红烛颤颤巍巍却故意大声地说:「在前面,公主的房间在前面。」然后脚步声就从门前过去了。
贞儿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时云这是带着什么人过去了?她为什么要说谎?一定不是店家送饭的人。
贞儿猫着身子从门缝瞧出去,她看见两个身着黑色衣袍的人,腰间挂着刀,正跟着时云顺着门廊往最里面的客房走去,那是车夫的房间。
贞儿心感不妙,这一路还算顺利,怎么快要出关会遇上山贼?可这二人的穿着看着不像是山贼呀,而且红烛刚才说什么……公主?!对,红烛对那二人说的是公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就在贞儿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赶紧去吹灭了油灯,灯灭的同时,她听到红烛大喊:「小姐快跑,快跑!」门缝中,贞儿看到,时云面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倒了下去,后面的男人,手里的刀口上,还在滴血。
惊吓、恐惧和巨大的悲伤同时涌上了贞儿的心头,可她此时顾不得那么多,朝着门反方向的窗户跑去。
趁着黑衣人挨房间搜寻的这点儿时间,贞儿从客房后面绕到前院,她看到前院多了两匹马,皆是全副武装,便将两匹马绳全部解了放走,然后来不及套自己的马车,就爬上马背逃出了客栈。
贞儿不敢走大路,钻进了林子。因为马没有鞍,哪怕是钟离睿教过她骑马,她也骑不稳,加之有孕在身不敢颠簸,她只能顺着林子一直往深处走,最后寻了一间土地庙,在里面躲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天亮,贞儿见没人追来,她才骑着马慢慢往回走。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丢下红烛不管。可是,林子茂密又是夜间跑出来,返回的路贞儿根本找不到,贞儿扰了半天都绕不出去,好不容易她才折道到大路上,硬着头皮往回走。
临到正午,她终于回到了客栈。进去,只见客栈内一片狼藉,店主小二什么的,早已不见了踪影。
贞儿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她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那种无力感一如她当时站在柳烟房间外,她一步也不敢往前迈。
这时候,车夫老伯竟从房里走了出来,见到贞儿回来也有些吃惊:「姑娘还好吧?」
「红烛,红烛呢?」贞儿焦急地问。
「在房里。」
贞儿不敢进去,她害怕看到红烛的尸体。这时,她听到了红烛微弱的呼唤:「小姐……小姐……」
红烛还活着,贞儿提起裙摆冲了进去,只见到红烛侧身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贞儿顿时泪如雨下,虽然她受了重伤,可是劫后逢生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红烛,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贞儿焦急地问。
「我没事,背上挨了一刀,那两个坏人没找到公主,以为我死了,就走了。老伯救了我。」红烛勉强挤出个笑容,想要贞儿放心。
贞儿转头望向站在门口的车夫老伯,「谢谢你。」
「应该的,你们租我的车,给的价又高,我应当保证你俩的安全。出了这事儿,谁也没想到,大宁如今国泰民安,多年都没听说过有山贼匪寇什么的了,真是奇怪,」老伯嘟嘟囔囔道。「可是说来也奇怪,他们不要钱财什么的,搜了所有的房间,就走了。只是店家受了惊吓,今天都不见人影。我去给你俩弄些吃的。」
贞儿坐在床边心疼的看着红烛,说:「你侧过去,我给你擦点药。」
贞儿帮着红烛翻了身,她后背的衣服已经全部被血染成了黑红色,紧紧地与伤口粘在了一起,贞儿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开,只见一道深深的刀伤从红烛的左肩斜向右腰,因为撕扯衣服的关系,又渗出了血。
贞儿先是打了一盆清水,帮红烛将背部的血迹轻轻擦拭干净,然后从行李中翻出了金疮药,一点点撒在伤口上,红烛疼得不停叫唤,弄的贞儿难过不已,撒药的手不停地抖动。将伤口处理好,贞儿又帮红烛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三人迅速吃完老伯做的简单饭菜,赶紧出发了,这客栈,他们一刻也不敢多留。
路上,贞儿将红烛上半身扶起,侧靠在自己身上,尽量不让伤口碰到,可是红烛还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不停地呻吟。贞儿心焦得不得了,只能嘱咐老伯将车驾的慢些、稳些。
又行进了几日,相安无事,只是时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老伯说:「再走一日,就能出关了,到了西境的地界,我们就带姑娘去瞧大夫。」
偏偏就在这一晚,突然降了温,还淅淅沥沥飘起了雨,找不到客栈,三人只能冒雨行进,后半夜,红烛竟发起了高烧,开始还能清醒着,后来就变得迷迷糊糊,时醒时睡。不一会儿,贞儿听到身后传来了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原本还以为同是过路的商客,不料,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贞儿听出这马蹄声还伴着重重的铠甲碰撞的声音,她顿感不妙,赶紧催促老伯加快速度。
可是马车怎么跑得过杀手的快马,不一会儿,二人就快追上来。老伯拉紧缰绳,一个回撤,马儿侧过头,钻进了旁边的小路。可是小路马车跑起来根本不方便,不仅窄而且颠,跑了一会儿,一边的车轮就卡住了。老伯赶紧背起红烛,带着贞儿一起弃了车。
「马车目标太大,我们自己跑,林子深,咱们只要躲过这一时,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老伯说。
杀手的快马进了林子,伴着雨雾,也是施展不开,他们也只好弃马追行。背着红烛的老伯和贞儿,到底是跑不远,不多时两个杀手就发现了他们,将他们逼上了悬崖。
「你们是什么人?追我们干什么?」贞儿对着黑衣人喊到。
夜色中,黑衣人并没有遮挡面部,但是也瞧不清楚,只有手里的刀,发出阵阵寒光。一人回答:「把老侯爷的遗笔交出来。」
贞儿这下终于确定,来杀她的人,是皇后。既然来人能为了这封信下杀手,那她如果说这信在钟离睿手里,那钟离睿也会有危险,她不能让白夫人舍命保护的阿睿再次身陷危险之中,于是她回说:「好,那是不是我交出来,你们就能放过我们?」
「嗯,我们可以放过他们两个。」贞儿远远看见杀手的刀光指了指老伯和红烛。
贞儿知道,皇后不会放过她了。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握着的,是空心的拳头,「信就在我手里,既然你们不打算放过我,那我也没有交给你们的必要了。」说完,贞儿一个转身,跳下了悬崖。
老伯被贞儿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是他背上还背着昏迷不醒的红烛,他不敢吱声也不敢有任何动作。两个杀手跑到悬崖边,往下一望,只见一片黑暗,在漆黑的雨夜下,泛着噬人的气息,阵阵风声、水流声从崖底传上来,让人不寒而栗。杀手面面相觑,又默契地看了一眼老伯和红烛,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老伯听到他们说:「走,夜深下雨不便,明日再去下面找。」返回的路上,两个杀手还特意绕回马车位置,将贞儿的行李一一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老伯一身冷汗,他就地将红烛放下,可是怎么也叫不醒她。老伯觉得蹊跷,用手轻轻去探试红烛的鼻息,发现她竟是已经没了生机。老伯终究善良,没有抛下红烛,将她带回马车上,驾着车绕行了半宿,终于来到了崖底。他要赶在杀手之前找到她。
一直追寻公主去向的吕卫,此刻也快到达关山西口了,这一路他边走边打听,寻的很是辛苦。可是眼看着都要到西境地界了,他都还没找到公主,心里着急得紧,还盘算着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正在此时,他忽然看到前面的溪边隐隐约约睡着个人,吕卫奇怪,这天刚擦亮,山里又冷,谁会在这个时候睡在这里?
他赶紧下马前去查看,约摸能看出是个穿青色衣袍的姑娘,面朝溪水侧躺着,衣衫被撕扯的破烂不堪。他缓缓走近,轻轻将姑娘翻过来,一瞬间,吕卫倒吸一口凉气,姑娘的面容已经分辨不清,全是划伤。吕卫抬头看看旁边的悬崖,倒是不算高,但是陡。「看来是跌落下来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吕卫自言自语道。
吕卫看完,准备离开,转身瞬间,余光刚好扫过姑娘脖颈,吕卫顿时心跳都停住了:那不正是当年他们陪着小侯爷一起在奇珍阁给公主买的紫翡翠坠子?!
吕卫赶紧又蹲回姑娘身边,仔细检查,可是面部确实损伤的太严重了,又被溪水泡过,很难认出原来的样貌,可是她身上的青色衣衫确实是公主素日里最喜爱的颜色,看身高体量,又真的与公主相似。吕卫的心,是越来越凉。
他也顾不得许多,抱起公主就往大路上赶,他要想办法拦个马车,将她带回去。
吕卫将公主带回关山客栈后,店家伙计都吓了一跳,指着吕卫怀里的姑娘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不就是前几天那个姑娘嘛,对,就是她。」
「在店里就被人追杀,害我们生意都差点做不成。」
「真是可怜,我还以为她能逃过一劫,看样子还是……」
「别废话,快给我安排一间上房!」吕卫又急又气地吼道。
隔日,安远侯府就收到了飞鸽传书,说公主找到了,只是情况不太好。至于公主的惨状,吕卫只字都没敢提。
钟离睿激动不已,只是贞儿情况不太好,让他十分揪心,他怎么都没想到,贞儿会朝着西境而去,心生无限悔恨和疼惜。他随即找借口告了假,带着季钊快马加鞭就往关山赶。贞儿拖拖拉拉走了半个多月的路程,钟离睿硬是用了不到三天就赶到了。
来不及卸下身上的大氅,钟离睿问吕卫:「公主呢?」
「小侯爷,公主她……」吕卫竟然哽咽起来。
「是受重伤了吗?还是生了重病?」钟离睿着急地问,他能接受的最差的情况不过如此了。
「公主她,不在了。」吕卫答。
钟离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公主不在了。」
钟离睿顿感天旋地转,「是我来迟了吗?我三天没有合眼还是来迟了?」
「不是的,小侯爷,之前我找到公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我没敢告诉你。小侯爷,是我的错,我来得太迟了。」吕卫扶住钟离睿,解释说。
钟离睿在吕卫的搀扶下进了房间,跨进门槛,他视线已经模糊,只见床帘半掩着,床上大约是躺着个人,但瞧不见脸。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伸手想要拉开,吕卫捏住了他的胳膊:「小侯爷,公主跌落悬崖,经查背上还受了刀伤,又在溪水里不知多久,样貌已经模糊不清,你……还是不要看了。」
钟离睿扒掉吕卫的手,执意拉开了床帘,哪怕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在看到贞儿的一瞬间,他的心理防线还是轰然倒塌。
钟离睿噗通一声跌坐在床边,他看着她已经模糊不清的脸,眼泪夺眶而出,那枚紫色的翡翠坠子,原是他最得意的礼物,此刻却如同刀一样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的心。他忍不住抚摸贞儿的手,接触的一瞬间,那种冰凉直戳他的心扉,让他浑身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季钊和吕卫从未见过小侯爷这个样子,都跟着一起心疼得皱成一团。他们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钟离睿轻轻摘下贞儿脖子上的坠子收进心口,然后就这样,拉着贞儿的手,静静地在房间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坐在门口的吕卫和季钊都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只见长途奔袭又熬夜伤神的小侯爷此刻看上去竟出奇的精神。
「去给我弄点吃的。」钟离睿吩咐。
季钊高兴的很,赶紧转身就去前厅找小二。
「吃了饭,我们就出发。去西境。」
「小侯爷,没有皇命你是不能去西境的。」吕卫劝阻说。
「出西关就行,我不深入西境腹地。」
「去做什么?」
「安葬公主。」
「不带公主回永乐吗?」吕卫问。
「不了,她既然想去西境,就随她的愿吧。」钟离睿长叹一声,「想来永乐也没什么她留恋的了。」
出了关山西口,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草原,草原的那头,接着戈壁、荒漠,那种空旷与关内的景色完全不同。钟离睿远眺西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入永乐十三年来,第一次踏上西境的土地,却是为了安葬自己最心爱之人。钟离睿不禁悲从中来。
钟离睿在关山脚下挑了个地方,算是依山傍水吧,将贞儿安葬了,可是碑上该写什么,季钊犯了难。钟离睿见季钊迟迟没有动作,便接过匕首,亲自在石板上刻起来。只见他握着匕首的手格外用力,每一刀都很缓慢,刀柄抵在他的手心,深深嵌进去,只有钟离睿自己知道,此刻他有多么疼,这每一刀都如同刻在他的心上,他要牢牢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他没能保护好贞儿所付出的代价。
许久,季钊和吕卫接过石板,上是「爱妻贞儿」四个字,左下角刻「睿」,其他什么也没有。二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钟离睿,他才慢悠悠的说:「暂且如此吧,我不想别人再打扰到她。」二人瞬间明白了,在这种地方,碑上若是出现公主或是安远侯之类,只怕是更不稳妥。
简单的祭奠之后,钟离睿没有逗留,骑上马,转身就向关内飞奔,他必须用疾驰的风来掩盖自己的悲伤,来吹干自己的泪。此刻已是孑然一身的他,接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替母亲和贞儿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