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031天
张晨星没想到梁暮又折返回来,在她将手里书的书页抚平、准备找替换纸张的时候,他的手按在书上。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眼里怒火中烧:「他们经常来吗?」
「谁们?」
「刚刚两个,你的亲戚。」
「不常来。」张晨星渐渐掌握了规律,朱兰不会每天想起她,一般来的时候是手头紧又或者在哪里看到她。而闹的手段也单一,无非是辱骂、指责、空口无凭的索要,她只要不破坏书籍,张晨星就能忍她。朱兰知道闹是闹不来的,但不定哪一天张晨星挺不下去了,也消失在世界上,那她就赢了。朱兰对张晨星像是有什么杀父之仇,有莫名的恨意。
「还有别人吗?」
「别人?」
「别的欺负你的人。」
「没了。」张晨星移开梁暮的手,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姿态倔强,摆明了不想多说,梁暮知道。也因此生气。
他甚至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我问你呢!还有别人吗?」
「没有。跟你没关系。」
「你就会跟我使横!」梁暮脸被气红,捏死张晨星的心都有了。一双眼冒着火,跟张晨星冷静的目光对峙。火焰一点点矮了下去,张晨星抽了抽书:「你不是着急?」
张晨星从小就知道梁暮正直,却也意外他对今天的事如此上心,毕竟他们之间八年未见。八年,再熟的人都会变得陌生,何况他们本就匆匆数面。
梁暮走的时候带着那么一点迟疑,站在窗外跟她说话:「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
「我可以。」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担心,对他笑笑:「真的。」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随时找我。」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心里应该装了很多话,他不是救世主,他救不了任何人。但他愿意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像当年一样,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可那一定很难。就像此刻,一个坐在屋内,一个站在窗外,明明只是一扇窗,却是各自成长的悠长岁月。
梁暮那天心情很不好,撒泼胡闹的朱兰和沉默不言的张晨星在他心里豁出了一道口子。张晨星的人生充满着悲壮惨烈的情绪,但他不能把这些情绪搬到屏幕上,那太残忍了。他在结束拍摄后坐在河边给制片人老胡打了一个电话:「上次说的下一个纪录片,换题材。」
「非常好,美食?」制片人老胡听起来挺高兴。梁暮看了萧子鹏一眼,应该是他大嘴巴跟老胡说了张晨星的事。
「换人。」
「那就换,如期交付就行。把审片和宣发时间都留出来。」老胡长长吸了一口气,应该是猛吸了一口烟:「什么他妈理想不理想的,先吃饱饭再说吧!」
梁暮知道老胡的脾气,他是商人,他要赚钱,他不允许自己做的片子赔钱。
夕阳沉下去,世界变暗。
挂断电话后,梁暮和萧子鹏都不说话。炊烟渐起,老人推着装满鲜花的独轮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怎么看都像一部文艺片。
读书的时候谈理想,年少轻狂的梁暮说:「我要拍出能改变人意识形态的片子,比如纪录片。」
「往大了说,我要改变一些现状。」
「至于改变什么现状,我希望别人看到我的片子能感觉到希望和幸福。如果感觉不到幸福,那有顿悟也行。总之要深刻。」
到底是年轻人,老师闻言轻笑一声,对此并不做评价。所谓理想,总要放到现实里去碰撞一番。碰壁了,理想死了,人没准能活得更好。姑且称它为文艺界的「生存乱象」。
「所以你接近张晨星,真是为了下一部片子拍她?」萧子鹏恍然大悟一样:「我就说么,你不至于为了一段空洞的友情天天去她书店里遭白眼。」
萧子朋觉得奇怪,梁暮跟张晨星之间肯定是有点什么的,至于有什么,他说不清。那时梁暮说要创业,萧子朋兴高采烈在北京看了很多孵化器,结果梁暮消失几天后说他要来这座古城。
梁暮懒得搭理萧子鹏,心里被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透不过气:「有烟吗?」
「你不是说抽烟的都是***?」萧子鹏从包里摸出一盒:「别跟我媳妇说啊,我一盒抽俩月,需要提神的时候才抽。」
「嗯。」梁暮接过烟叼着,微微偏过头让萧子鹏帮他点烟。打火机光亮照着他的脸,夜幕之下刀锋轮廓。看起来不像有好心肠的人。
梁暮抽了口烟,辛辣入喉,咳了一声,当即拿出来摁灭:「这东西你也抽得下去,直接灌辣椒油得了!」把烟丢进垃圾桶,丢下萧子鹏走了。
梁暮不想回去。
他和萧子鹏租了一个四居室,两人各自住一间卧室,其余全是电脑和设备,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电流声。也不过是一个停留之所,梁暮甚至不愿意在装修上花信息,租来时候什么样,现在什么样,无非是多了两个人和若干设备。老胡跟一个大电影宣发来过一次,还嘲笑他们:「这就是你们说的极简工业风?这不就是穷吗?」
梁暮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那么大的屋子,房东求着他租,他却不爱回去。张晨星那家书店,被人觊觎闹事,她还要拼命守着。她坐在那张书桌前的姿态那么决绝,好像在说你想要这家书店?等我死了吧。
一家书店而已,张晨星却准备为它拼命。
张晨星不念过往、不谈未来、对当下也绝口不提。她好像程予秋养的昙花,几乎从不开花,开花也只是短暂一瞬。
梁暮走回书店,看到墙外立着一个梯子,估计又是那个缺心眼的周茉翻墙了。翻墙留梯子,也不怕别人翻进去,这周茉真够蠢的。
里面只有周茉一个人在讲话,梁暮听她啐了一口:「杀千刀的朱兰,隔断时间就来闹一次,也不怕断子绝孙!」
「哦,不对,已经断子绝孙了。」周茉讲完这句意识到自己骂得太狠了,朱兰再不是东西,她也不能逮着人短处骂,于是闭了嘴坐在那生气。
「朱兰肯定又在牌桌上吹牛了。我妈说前段时间在永利巷碰见她,人家揪着她衣服要钱。」周茉说:「她还来我们银行说要做抵押贷款,把书店抵押出去。」
「书店是她的吗她就抵押!」
「我让我同事把她赶走了。」
「她就是自己过不好,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也就是你叔叔人老实,换个人早离了!」
「马爷爷之前说朱兰这样,可能也是因为你爸…」
周茉骂着骂着,抬头看到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月光下一张脸有点惨白。周茉「妈呀」叫了一声抱住了张晨星脖子。声儿都颤了:「有人!张晨星!」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一条腿搭过来,跨坐在墙头,应该是被周茉的狼狈相逗笑了:「你翻墙留梯子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人会翻进来,现在吓得鬼哭狼嚎的,有用吗?」
周茉听到梁暮的声音,站起来跑到墙下,跳起来打他:「你有毛病呀?你翻墙干什么?」
「大半夜墙头坐个人,跟闹鬼一样!」周茉仰头叉腰跟梁暮吵架。
「你也知道大半夜,小点声。」梁暮说完看着张晨星:「你擦药了?」
「擦了。」
「行。」
费劲翻墙头,就为了问一句是不是擦药了,因为发消息张晨星不会回。梁暮顺着梯子下去,听到周茉说他坏话:「这人真怪!如果不是我在,他翻墙头指不定要干什么呢!你留点心眼,别回头让他欺负了。」
张晨星点头。
周茉走了,张晨星打开网站浏览,看到有人跟了一条回帖:一张正脸照,照片中的女子眼神温柔,眼角有细纹,鬓角有霜,手里捧着一本书,小指微微翘起。她好像是在一个景区里,身后挂着景区常见的纪念品,张晨星点开图片放大,但一切都很模糊。
而发帖人的地址,在西安。
西安、汉中。
汉中,西安。
张晨星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着她,不停奔向北方。
她坐在电脑前,夏末秋初,古城已渐渐褪去夜晚的潮热。虫子拼了命的叫,好似不甘心它们最光景就这样过去。而张晨星,说不出为什么,手心附着一层冷汗,她用纸擦了,却还是湿。擦不净一样。
起身想去买火车票,打开书店那把锁走出去,看到月亮被灰顶挡去一半,寂寂长街上空无一人。
关门了,售票点关门了。
她站在街心一动不动,夏末的夜风吹着她,格外温柔。回头看到梁暮,人靠在墙上,歪着头看她。
「又要夜游了?带我一个。」梁暮说:「你回去加件衣服。」
张晨星眼睛奇亮无比,好像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梁暮懂了,笑道一句:「你什么尿性我不知道?」
梁暮北方男人,说话直接。怕张晨星不懂,又给她解释一句:「尿性的意思就是德性。」
「你怎么还在这?」张晨星直接问他。
「我怕你想不开一头撞死。」
「想死早死了。」
张晨星进去穿了件运动外套,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外套衣领把发尾盖住。锁门的时候眉眼低垂,拇指上缠着创可贴,细长的手指按在铜锁上,「咔哒」一声。
不知搅了谁的清净,总之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