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3335天

第51章 3335天

唐光稷的话的确伤人,成功激起了周茉的战斗欲。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在地上瘫倒的小鲁说:「看见没?你在我心里连这样的都比不上。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了不起,好像谁都要哄着你。」

「我不喜欢你哄着你干什么啊唐主任?」

「你心里觉得谁好就跟谁好去,在我这里夸不着,我跟你什么关系啊?说破天了也就是一个协议婚姻加解决需要。你管得太宽!」

「还有,谁上赶着你似的,还我不配,谁愿意配你啊?你是品行端正呢还是才华横溢呢,远的不比,你连梁暮手指甲都赶不上!」

周茉说完了痛快了,费了好大力气把小鲁弄走。伞不好打,干脆就把伞扔了。却不知她这番话彻底伤到了唐光稷的自尊。

唐光稷看到她衣服头发都湿了,就抿着嘴捡起她的伞给她撑上。周茉其实一直拿不准唐光稷的态度,但他这样其实很让她苦恼。他还不如转身就走,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时候到头呢?

「唐光稷我跟你说啊,你我都知道咱俩不可能了。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无非就是觉得关上灯合拍。多试几个,总能找到更合拍的。就这样吧!」周茉推开唐光稷为他撑的伞:「我喜欢淋雨。」

纤弱的身体扶着小鲁上了车,走了。

唐光稷也转身走了。

梁暮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热闹,来了一句:「挺惨烈。」

「什么?」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

「周茉每次分手都这么惨烈?」

「这不算惨烈。」张晨星说。

「还有更惨的?」

张晨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就闭紧嘴唇,任梁暮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个人回到书店,知道周茉今天肯定会杀回来,索性没有关门。

但周茉没回来。

张晨星等到半夜一点给她打电话,她接起,鼻子有点堵:「我在家。」

「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一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一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好不容易要走了,回头看着马爷爷,落了一滴泪。

她说:「走在你前头挺好。」

「她在跟我告别呢,晨星。」

「她走的急,到死都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她在梦里跟我告别呢。」

「我就对她说,那你就等等我吧,我也快了。」

张晨星听马爷爷说着,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疼痛感,只是觉得透不过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结局,仍旧无法接受。

她想人总会变老的,不是每一个老人都像温豆儿阿姨一样,拥有完全自主的老年。

不管这个老人曾经身体多么强健、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她终究要离开的。

张晨星无法接受马奶奶的突然离世。

多少年了,从她有记忆起,马奶奶就在她身边。她就住隔壁,做一手好吃食。四五岁的张晨星没事就跑去马奶奶家,吃她做的饭和糕点。她难过时,马奶奶抱着她;她害怕时,她陪着她。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晨星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离开。她坐在书桌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自言自语一句:又是下雨天。

梁暮坐在那里,从她接电话起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想安慰张晨星,又知道安慰对她来说轻飘飘的。他化成无形的形状,陪她熬过这一天。

他懂得张晨星的难过,所以明白语言的苍白。

到了晚上,张晨星穿上雨衣向外走,梁暮跟出去,跟在她身后。古城的街道湿漉漉的,偶尔会有积水,张晨星也不躲避,一脚踩上去,激起小小的水花。

过年时候的欢声笑语还未尽数散去,人却已经离席了。

那时的快乐有多具体,现在的难过就有多深刻。

古城的雨,要在春天时候下那么久,那么久。

夜太深了,张晨星还不想回家,梁暮终于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祈求她:「张晨星,回家吧。我很冷,我想你也是。」

张晨星看着鞋裤湿了的梁暮,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人。

「对不起,梁暮。我们回家吧。」

梁暮从雨衣下找到她的手,攥住,将自己的热议源源不绝传递给她。他们牵着手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

梁暮帮张晨星脱掉雨衣,把她按在椅子上,拿过毛巾擦她微湿的头发,动作轻轻的。

他脸上的疹子早就消退了,到底是年轻人,生病了就好很快。张晨星的手抚上他的下巴,仰头看着他。

梁暮停下动作,捧着她的脸。

视线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懂。

张晨星觉得自己残忍,梁暮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总是用他来消解她的痛苦。一次次把他从他阳光晴好的天气里拉到阴雨天来。

不停担心她、不停宽慰她、不停拉扯她走出去。

这对梁暮太不公平。

梁暮弯下身去吻她,起初是轻轻的,唇贴着唇,舌尖触一下就分开。直到张晨星咬住他嘴唇,突然动手扯他的皮带,起身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敲打书店的窗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悠长小巷空无一人。

梁暮手掰过她下巴,仰起脸咬住,高低起伏之间呼吸杂乱,渐渐错落了雨声。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好,但奔涌的热意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好,只有在意识混沌那一刻,最接近圆满。她贪恋这种圆满,于是裹挟着梁暮一次又一次,喃喃地祈求他不要结束这个夜晚。

可天总还是要亮的。

天亮以后他们都变回白天那个人,梁暮出门工作,张晨星坐在雨季的江南老书店里,与书为伍。

他们都绝口不提马奶奶的事,都想把痛苦交给时间去治愈。

只是几天后,张晨星突然去打了一副耳洞。

梁暮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耳垂微微肿着,上面带了一副银耳钉。

就上前用指尖触了触:「疼吗?」

「不疼。」

「痒吗?」

「有点。」

张晨星坐在灯下,手边放着一小瓶酒精。梁暮去洗手,坐在桌子上:「过来。」

张晨星微微向前,察觉到梁暮的动作很轻,拔下了耳钉,又用棉签蘸了酒精为她消毒。

「你怎么会这些?」

「高中时班里突然兴起打耳洞,女同学们结伴去打,回来就这么处理。我同桌最狠,一下打了三个,有两个分别在这个位置。」梁暮轻轻捏了两下张晨星耳廓。

「你同桌喜欢你吗?」张晨星问他。

「喜欢过。」

「那时很多人喜欢你吗?」

梁暮轻轻嗯了声:「有几个。」

「那你呢?喜欢过谁吗?」

「喜欢过。」

「那人怎么样?」

「不太好。有时对我很凶。」梁暮说完笑了,张晨星也笑了:「我很糟糕是不是?」

「胡说。」

梁暮捏着张晨星下巴让她微微转过脸去,为她清理另一只耳朵。

「这样你就可以戴上马奶奶送你的首饰了是吗?」梁暮在马奶奶去世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她,他想,这或许是张晨星的纪念方式。

「嗯。」

梁暮双手捧着张晨星的脸,认真地说:「一定很好看。」

张晨星握着他的手,将脸贴在掌心上。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梁暮说。

「梁暮,我今天在河边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我妈妈。」

「我在后面一直追她,但她走得太快了。」

「我还喊她,她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我出现幻觉了。」

梁暮没有说话。

他在工作室里,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今天,有一所乡村小学说的确有人捐过书,跟他形容的一样,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暮想,张晨星的妈妈应该是陷入了某一种执念中,也或许她用一种方式在自救。

这是张晨星妈妈离开她的第九个年头,她说她在河边看到了妈妈。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对她说:「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她。只是这很辛苦,而你可能要经历很多次希望再失望。」

「张晨星我什么都不怕,路再远,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只是怕你被一次次的失望吞噬。」

「我害怕失去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梁暮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对一切都笃定,只有张晨星像天上的云彩,他怕一眨眼,她就飘向别处。张晨星是他唯一的患得患失。

「梁暮,我们去吧,用你的方法。九年了,该结束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梁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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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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