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月亮节
早又是，中秋佳节。尹家村的节日氛围在村中弥漫，孩童们围聚在卖白糖饼的爷爷前。糖块一点点被小锤敲击掉落下来，落在竹箩筐上，孩子们盯着糖饼流出来了口水，纷纷又竞赛般地跑回家拉着大人拿米，金属废品，厨具……过来换饼吃。
其中就包含尹行的邻居，冬瓜。
只见他火急火燎地冲到自己家院子里，他那耳朵不灵光的奶奶正在推芝麻。“眼珠子掉啦，你啊！踩到油麻了！”奶奶向来觉得孙子冬瓜是个笨娃，一天到晚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翻了这个就是撞碎了那个。
事实上，他就是个“笨娃”，不然也不会得到一个“冬瓜”的外号，连他的奶奶也喊他冬瓜，生气了还会骂他孬冬瓜。村子里没人喊他原名尹慧明了，谁叫他既没智慧，又不聪明。
“奶奶！快点！快去买糖饼给我吃！”冬瓜直入主题。
“什么？找你老师干嘛，你是不是又古怪了！”奶奶对孙子真是恨铁不成钢。
“我说，糖饼，我要恰糖饼！”冬瓜对奶奶何尝不是“恨铁不成钢”……
“什么啊？不行诶，现在河里好深水，你不能去诶，回头淹死了！还蹚水，不要乱跑哈，不跑去能蹚水！等你老子回来我跟他讲！”
“白色的糖饼，白糖饼！”冬瓜一边比划一边加大音量给奶奶解释。
“哦哦哦……我聋了……”奶奶终于听懂了，便回屋里开始翻找能值当的东西。
冬瓜的嗓门太大了，这下在房间午睡的尹行也听到了，他想起来去年爸爸给自己买过糖饼吃，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记忆中的糖饼，有着腊肉般光泽，带着微微的茉莉花的气息，当忍不住把它放进嘴巴里的时候，竟然硬的像石头一样咬不动！甜蜜的气息在口腔催生出无尽的唾液，糖饼在与口水的作用中逐渐边软，质地变成麦芽糖般黏腻，糖分也得以充分发挥。这种甜浸满口齿，渗透味蕾，直冲大脑，让人分分钟身处蜜罐里……想到这儿，尹行终于按捺不住了。
“奶奶，我也想恰糖饼。”
“好，奶奶去给你买。”奶奶回房解开了抽屉的锁，掏出一张灰色的包裹，那是奶奶的钱包，其实就是用手巾把钱包住。钱是玉娥留下来的，她消失的第二天，奶奶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些钱，不多，但够奶孙两个用很久了。家庭的变故并没有打垮这个老人，玉娥消失后，奶奶离奇的镇定，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最起码，在人前没有，她甚至没有跟人讨论起这件事。她买了几头猪苗，又把自己家在河边的荒地重新种起水稻，她要用尽余生来照顾可怜的孙子，这也许就是让她变得格外坚强的原因。
半个小时后，尹行等来了一袋子糖饼。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但很值得，尹行知道奶奶买东西就是这样，要不断的砍价再砍价，东西不断的拿起再放下。只有这样，才能买到最便宜的糖饼，这是奶奶教给尹行的秘诀。
“奶奶你也恰”尹行拿着一大块糖块放到奶奶面前。
“奶奶不恰，你自己恰，我去买月饼，今天过中秋了。”奶奶打算去小卖铺买点月饼，家里的白糖也快用完了，去店里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买的。
“好吧，我继续帮你看着麻糍”奶奶做了一上午麻糍，这可是她最拿手的糕点。
“好，我孙子真听话。”奶奶看着尹行这么懂事，心里更觉得孙子可怜，暗暗发誓要把他养大成才。
尹行确实很听话，
他既听奶奶的话，也听王炮仗的话。
学堂那一仗后，王炮仗消停了一天，停止了对尹行的暴力行动。然后，得知尹行他妈消失后，王炮仗又重振旗鼓，把拳头对准了尹行。
尹行这次没有反抗，就像上次一样。
他成了王炮仗大王的坐骑。不对，是专属坐骑。王炮仗的头号小弟曾经一只腿刚欲跨上尹行，就被大王迎头给了一个“光板栗”，瞬间小弟的额头上鼓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从此以后，除了王炮仗，再也没有人敢觊觎尹行的后背。
尹行不但要给王炮仗当马骑，还要当他的人工蒲扇。
“小尹子，来给本大王捶捶背。”操场上姓尹的小孩不下十个，但是没爹又没妈的，只有尹行一个，自然没有人跟他争夺这个效劳大王的活儿。
给王炮仗捶背是一个体力活儿，结束的时候，尹行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课堂作业还得写，尹行就自然而然成了每天最后一个交作业的同学。
最后交作业的和字写的最不认真的两个同学负责打扫卫生，这是二年级班规明文规定的。
但是，尹行最近让语文老师犯了难——他是怎么做到写字又慢又丑的？
语文老师让班长把尹行喊到办公室。
“你自己看看，写的跟虫爬一样，怎么现在还退步了？手伸出来。”因作业问题被喊到办公室的，免不了10下板子。
尹行没有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听话，乖乖伸出自己的小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回去把作业重新抄一遍！”光打板子还不行，打手只是鞭策学生的手段，还得让他重新抄写课文，直到达标为止，促进学习进步才是目的。况且这个尹行，听说最近因为家庭变故，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更应该“特殊对待”，不能放纵他学坏。
尹行挨了板子，写的字就更是歪歪扭扭了，握着铅笔的手心时不时焕发阵阵的刺痛。
刚才应该伸左手的。
等他写好的时候，教室已经空无一人，好学生早都放学回家吃晚饭了。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和操场，尹行脑袋里生出一个念头。
他找到了王炮仗的座位：一个镂空式的木桌子搭配一个带靠背的木椅子，果然是大王，椅子都和别人的光板凳不一样。桌椅上下坑坑洼洼的，上面刻了一大些的字，其中“大王”两个字出现的最频繁，椅子腿一只长一只短，把邋遢的环境衬托的更加狼藉。
尹行爬着站上了桌子，他脱下裤子，对着王炮仗的椅子就是一阵稀里哗啦。金色的尿液渗透了木椅滴落到地上，不一会儿，王炮仗的座位就形成了一个人工湖。
提上裤子的尹行跑的飞快，在夕阳下，他用力全力地奔跑者。即使已经跑离了学堂，即使身后也没有王炮仗追赶，即使家乡近在咫尺，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奔跑。在风一样的速度里，他穿越了时间，忘记了手心的疼痛，忘记了委屈和烦恼，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爸爸妈妈，正牵着他去打板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带壳的板栗，“像一个刺猬。”他说，然后他也没有真正见过词语，这些抽象的事物他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那天他第一次吃上了板栗炖鸡，对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妈妈早早地杀了一只鸡给他庆生。他看着碗里的鸡汤，金黄色的，闪闪发光，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汤，比奶奶烧的猪肝汤还好喝。不一会儿，一大碗汤就只剩下一口了，他总是有剩下一口的坏毛病，奶奶总是会骂他催他让他赶紧喝掉，只有妈妈会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不催也不赶。但是现在，尹行决定要把面前这碗鸡汤喝掉，他要向妈妈证明自己，说不定这样她就不会离开自己呢？他把目光对准了碗里那一口鸡汤，啊？金色的鸡汤怎么好像刚才自己在王炮仗椅子上留下的尿？咦？不对不对，怎么又变成白色的了？变成了白色的……米汤，对，变成了一碗米汤，爸爸，就蹲在自己对面喝着米汤，他回到了那天，他最讨厌的那天。“爹，等会儿喝完陪我去收芝麻，好吗？”他说出了那句他一直都想补给爸爸的话，就像补给语文老师的作业一样，他的眼泪滴在碗里，那一口米汤，不一会儿就积累成小半碗。
“别哭，行儿。”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怎么才到家！吃饭啦！年糕丝都凉了！”奶奶的一嗓子将他拉会现实。
他用袖子抹干净眼泪，奶奶视力不好，隔老远看不清尹行的脸，但是上了饭桌，他可不想奶奶看到自己哭唧唧的。
因为奶奶都好久没有哭啦！尹行，不能不比奶奶坚强。
那天是普通的一天，是一如既往晚饭吃不爱吃的年糕丝的一天，是很轻松能忘掉的一天。
而今天却不是，今天奶奶不但给自己买了糖饼，还买了月饼，还做了麻糍，今天是奶奶嘴里的团圆节，也是尹行的美食节。
吃麻糍吃塞牙的的尹行，溜到村里老井边下舀水喝，瞎子爷爷也在井边赏月乘凉。
“瞎子爷爷，你能看到月亮吗？”尹行好奇地向眼前坐在藤椅上望着月亮的老人。
“哈哈哈哈，是淮付的小伢子吧。”瞎子爷爷笑了起来，听出来声音是那个和自己一样可怜的小孩。“能看到，爷爷能看到，我的家人都在天上和我打招呼呢。”
尹行将信将疑的跑开了。
在他的认知里，瞎子是看不见任何人的，但是，瞎子爷爷应该不会骗人吧。
于是他抬起了头，朝着那轮巨大的月亮，望去。
月亮散发出的点点白光逐渐散去，而后慢慢展现出来的是，爸爸和妈妈的脸庞。
瞎子爷爷没有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