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9罭
汤盎见到与虞子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虞子盈,不由得愣神。即使他知道虞二郎已经暴毙,但在汤盎的内心深处还是压制不住对眼前这张毫无血色,如琉璃般剔透的面孔,发自内心的厌恶。
兄弟俩人虽然容貌相近,可眼前这位站立时,并不佝偻,行走也不需要需要下人搀扶。同时他也有和他哥哥有着一样修长的身形,泛白的嘴唇,还有光是与其对视就令人感到不快的眸子。
汤盎率先开口质问道:“虞施主,令兄仙逝,唤小僧来,是有什么贵干?”
“家里死了人,请和尚上门,如果不是做法事的话,难不成是叫来喝酒吗?”虞子盈本想以礼相待,可一见到这家伙在自己家里横冲直撞,就已经心中不悦,又见他目中无人的样子,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汤盎实在想不通今天运气怎么会这么差,清早被那个猫脸的矮子一顿嘲讽,此刻又让个痨鬼挖苦。如果汤盎是怀素之类疏放率真的洒脱和尚,那他一定会痛痛快快地骂回去的。可惜汤盎不是,他与当时大多数神职人员一样,既享受着信徒的尊重,也被清规戒律捆得严严实实。
汤盎的话里夹枪带棒道:“虞施主所言甚是,那可否带小僧到灵堂,令兄谦谦君子让人敬佩,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可怜他幸苦一生打拼下的家业,到最后竟无后人继承,可惜呀。”
虞子盈无视汤盎的嘲讽,冷冷道:“上师还是吃杯茶水,再继续感慨吧。”
如果将唐猫与虞子盈比作兵器,唐猫是柄藏于暗处的软刀子,看似威力不大,但凡是他留下的伤口都极难愈合,并且在关键时刻刀锋出其不意直抵对方咽喉,真正做到一招制敌。而虞子盈则是把长剑,如果悬于腰间便是件礼器,但只要利刃出鞘,一板一眼的招数,虽说刻板了一些,但用来对付阴狠偷巧的手段,往往会事半功倍。
汤盎为人大致与唐猫一样,因为环境的影响,都是偏为虚伪傲慢的人。只是佛门终归是净土,汤盎的心机城府自然比不上虞子盈与唐猫那种老江湖,只得咬牙切齿地带上两个壮和尚随着虞子盈到客厅。
客厅不大,采光倒是不错。
厅内的大到桌椅,小到杯盏无不是考究精致。
虞子盈居上位,脸上镀了一层阳光,非但不刺眼,而且也让原本病态的脸显得不那么苍白。他支使女使端来茶水,女使呈上两个异色茶盏。虞子盈拿起其中一盏淡青色的,并吩咐女使将另一盏朱紫色的奉给下座的汤盎。
虞子盈抿了一口,眼神促狭地黄耳瞥向眼汤盎,颇为享受道:“这茶取自蒙山,乃是甘露祖师吴理真亲手所植,这世间独有上清峰上才有七株,虽说能年年发芽,但产量极低,一直作为贡茶进献官家的。若非当今世道使然,那轮到我来尝这神仙滋味。”
“确实醇厚甘甜,果真是好茶。”屈身下座的汤盎看着虞子盈陶醉的样子,也仔细地回味口中的余香。哪怕汤盎压根就喝不出白水与茶的区别,他也摆出一副“这茶不错”的感觉。
虞子盈内心已经笑疯了,他喝的是正宗的蒙山茶不假,但他让婢女递给汤盎的是几文钱就能买一大包的劣质茶叶。虞子盈本想拿老茶叶激怒那和尚,伺机寻找破绽。谁成想这贼秃看起来气派,其实就是个不识货的夯货。
“呦,大师来了!”伴随唐猫喊声,汤盎的脸色愈发难看,但想到这厮手中可能捏着自己的软肋,不大情愿地起身,象征性地道:“小僧见过施主了。
”
“哎呀,一种天然好滋味,可怜生处是天涯。”唐猫无视汤盎的话,直径走到虞子盈身边,顺手从果盘里抓了把荔枝,对其啧啧称奇道。
眼看唐猫举止轻佻,紧随而至唐姑花果断地背过脸去,实在觉得没眼看。相比之下虞子盈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与唐猫在少年时都受同一个人的教导,他知道唐猫和他一样,是想激怒汤盎,让汤盎自己露出破绽,看着汤盎尴尬地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清楚的显示出唐猫这招效果斐然。
于是虞子盈会意附和道:“对啊,这荔枝天生娇贵,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当年杨太真想吃一颗,那都要连树一起拔,快马往长安送。即便是在我们这,那也要将荔枝放到碎冰块里,盖上厚厚几层棉被,快马快船的直送过来。就这样到我们嘴里的荔枝还难免不新鲜呢。”
被晾在一边的汤盎,听二人侃侃而谈起荔枝来。又细细品起杯中茶水。一旁的唐姑花则是把精神全放在唐猫手中的她在北国前所未见的长着鳞片的小果子。
唐猫见此情景,暗暗觉得好笑,脸上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还保持在一个算是正常的角度。唐猫眼珠子一转,随手丢出一个荔枝,稳稳砸在唐姑花的脑壳上,唐姑花接住从头上掉下来的荔枝,狠狠剜了唐猫一眼后,看了眼荔枝,心里不由得打鼓,她倒是听人说唐代有位贵妃娘娘爱吃这玩意儿,可她自小在北方长大,委实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吃,却又不舍得丢回去,只得握在手心。
人女孩对精致、或是稀奇的东西产生兴趣,是天性。
唐猫看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手里默默剥开荔枝壳,入口前,还先晃了晃唐姑花的眼,再把白脂似的果肉塞进嘴里,果核仍留在果壳上。
唐姑花依葫芦画瓢,当清甜的汁水溢出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似乎闪烁起星光,这种独属于南国的美味洗涤了她的味蕾,仅仅一颗就让她的心境久久不能平复。
汤盎见无人理会他,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开口,偏偏此时虞二夫人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贼秃一见来人,心中慌乱得紧,甚至于不敢正眼瞧人,只得盯着自己的脚尖。
虞二夫人跨进门里,便直接向唐姑花行了万福礼,道:“民妇见过大人,民妇有事要向大人禀明。”
“我?”唐姑花将荔枝壳攥在手里,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虞二夫人神色虽然不大自然,但还是轻轻颔首,唐姑花见状道:“有什么事,你细细说来。”
“此处…此处不便,还…还大人移步,可以吗?”虞二夫人面色涨红,说话有些磕磕巴巴。
唐姑花放眼厅中的人,无论是可能是幕后主使的虞子盈,还是搅屎棍一般的唐猫,都不大靠谱。想到这里唐姑花便同意了虞二夫人的请求。
离开客厅前,虞二夫人特地对虞子盈道,“远客来一趟不容易,三郎你要好好照顾。”
侧身又对唐猫道,“内宅琐事,让客人见笑了。”
话罢,便带着唐姑花离去。自始至终也没朝汤盎的方向瞥过一眼。
唐猫柳眉一挑,明显看出来端倪;虞子盈刀眼半眯,也觉得事有蹊跷。
毕竟虞二夫人所为实在太过刻意了,厅中这几人里,哪怕是素未谋面的唐猫都应付了两句,她居然对常年为自己丈夫治病的汤盎一言不发,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汤盎的位置。还有汤盎神色紧张的样子,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人一定有问题。
“狸奴,你还记得王夫子教咱们的那句话吗?”虞子盈侧身看着唐猫道。
唐猫皱眉思索一会,方道:“酒尽量晚喝,姑娘必须趁……”
“可以了,闭嘴!”虞子盈打断唐猫的话,自己说道:“人对在心里有着极重分量的东西,往往不是奉若神明,便是避之若浼。”
唐猫若有所思,道,“是有点印象,不过那老秀才的嘴比老和尚念经还碎,一天到晚的仁义道德,我那能都记得住。”
“倒也是,不过也可能是你我太笨了,才逼得王夫子费心教导。他自己不是也老说贤人言简,庸人言多。庸人不自知,贤人自得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虞子盈话锋一转,对汤盎道:我说的没错吧,上师?”
汤盎此时正陷入天人交战之中,站在他身后的莽僧见状,急忙戳了戳汤盎的后背,汤盎方才清醒过来。应付回答道:“两位高见,小僧不敢擅作评价。”
唐猫看汤盎一脸茫然,于是笑了笑,对虞子盈说道。“子盈,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把高僧吓的,就不怕遭报应吗?”
不止汤盎,就连虞子盈都听得一头雾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唐猫一本正经地说道:“找堆好柴火,请上师上坐,再添把火,没看出上师的魂魄已经脱离了那件皮囊,分明是要坐化了。”
虞子盈瞄了汤盎一眼,看他眉头紧锁,坐在那里闭口不言,活像块木头。真有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意思。笑着与唐猫道:“狸奴你还这么牙尖嘴利,你倒是不怕折寿。”
唐猫翻起白眼,哼了一声道:“要真折寿的话,你家药房里那堆灵草仙丹里可是有了不得的,要不我回头拿去熬汤喝,估摸我能延个五六十年的命。那好东西要是再不吃呀,我看就真要发霉了。”
“我还真想不出我家药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是能让你香狮子惦记上。”虞子盈对唐猫的过往还是比较了解的,这小子看着没个正形儿,但确实高门显贵的公子哥,眼界见识却非常人所及。
唐猫未曾多想,顺着话茬道:“就是棵人参,看样子绝对的上等货色。”
“真的假的?我家还有那种好东西?”虞子盈这十来年,虽说都在乡下看庄子,但回府之后,也把家里的账本翻了个底掉。也没看到府里采买过什么上等人参。
虞子盈正纳闷,汤盎身后另一个和尚忽然道:“想必是几日前,我寺方丈送来的辽东参。那两棵参可是方丈珍藏多年,他老人家自己都没舍得用,便送给你家二老爷。”
“有两棵?”唐猫嘴巴张得老大,脸上出来惊讶之外,还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虞子盈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唐猫俯身在虞子盈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有了点头绪,我得出去一趟,去去就回。看好这仨和尚,别让他们跑了。”
话罢,唐猫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大厅。
虞子盈没奈何地看着唐猫的身影渐渐远去,自觉无聊。斜眼看向汤盎,张口道,“不才对佛法有些困惑,今日得空还望上师指点一二。”
汤盎木木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唐猫快要出府了,迎头撞上回来的唐姑花,唐姑花看他匆忙的样子,问道:“你是要去哪儿,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唐猫随口敷衍一句后,反问道:”哎,对了,二夫人和你说了什么?透露透露呗。”
唐姑花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道:“实话实说,虞二夫人把我叫过去,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基本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原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害得我还以为她能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唐猫笑得古怪,似乎是在自说自话道:“这样啊,那还真是有趣呀。”
“又在说怪话。”唐姑花觉得无趣,便打算去黄耳地厌那边看看。就在此时,唐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唐姑花的衣袖,唐姑花本能甩开手,冷眼盯着唐猫忿然作色道:“你想做什么!”
唐猫尴尬地笑了笑,便道:“对不住,小的可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想到件事,想着小大人会感兴趣,一时唐突了,还望您海涵。”
“说来听听,如若还是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我就把你的猫爪子剁了。”唐姑花威胁道。
唐猫的笑容越发怪异,眸子里泛起狡黠的光泽,说道:“那是自然,不过小的先问大人一句,可有兴致再游栖霞寺呀。”
“你要做什么?”唐姑花有些摸不着头脑。
唐猫做出请的手势,示意边走边说。唐姑花跟在唐猫身后,继续追问道,“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快点说。”
“别这么急,您又不娶老婆,唐姑大人可知道十八反?”唐猫听出了唐姑花语气中压着火,但语气依然轻佻。唐猫从心里觉得唐姑花明明已经不耐烦,可还要忍住不发作的样子,委实有些可爱。
“听地厌师兄提过,应该是和药材有关。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唐姑花的声音像凿冰镐一下一下砸在冰层上。显然是因为唐猫那种市井调侃,现在心里已经压着火。
唐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喜怒形于色的人了,在世人眼中这类人往往被定义为幼稚,憨直,未涉世事,甚至被划为愚蠢。早些时候唐猫对这类人的态度与世人别无二致,只是十几年前唐猫最敬佩之人曾在一次喝得醉醺醺后,对他说:“小狸奴等你长大,你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多看上去平易近人,举止得体,这是这个国家上等人的模样,说不定你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待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那些直来直去的莽撞鬼,才是这人间为数不多不多的真人。”
“药石能医人性命,但有的药石原本没什么毒性,可只要将其与另一种药性相反的同用,便能立时取人性命。”唐猫慢步在前,细细将十八反解释给唐姑花听。唐姑花紧跟唐猫的脚步道:“那我问你是哪两味药材害了虞子清的命。”
唐猫回答道:“应是藜芦与人参。虞二郎得了羊儿风,那藜芦草便是医治此病的良药。小的刚刚得知栖霞寺方丈不久前,赠与虞子清两株人参,现在药房里仅剩一株。我想您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唐姑花又问道:“所以你是想找方丈对峙,是吗?”
“我挺好奇的,人家一寺主持凭什么与我对峙呢?而且由此看了此事极有可能不是人家故意为之,或是被人利用也说不定。”唐猫憋笑憋得很辛苦,竭力保证语气平和。
听唐猫讲的头头是道,唐姑花不由暗忖:这家伙看似轻浮,却心思细密,之前倒是小看他了。
唐姑花忽然想起虞家的所有药单子都在黄耳手上,唐猫讲的不一定准确,于是问道:“你如何保证虞子清的药里一定有藜芦呢?”
唐猫没想到唐姑花会想到这一步,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半夜把他们的厢房翻了一遍,只好胡诌道:“昨晚吃的有些多,结果积食了,便去宅里药房拿药催吐,藜芦就是催吐的药,药房管事顺嘴说了句二老爷一直在用,我就记下来了。”
唐姑花不知药理,自然是信了。随之又问道:“还有你为何要带我去栖霞山,是要拿官府去压那些和尚吗?”
唐猫实在是绷不住了,顾及不了唐姑花再次阴沉的脸,笑得相当猖狂,边笑边道:“您费心了,人家做得可是如来观音的生意。您那身狗…利国家生死以的阵仗可吓不到人家。”
“那…那…你带我去是做什么?”唐姑花对唐猫的行为愈发不解。
唐猫突然止住笑声,停下脚步,转身满眼柔情地注视唐猫唐姑花,道:“我觉得您一定很想知道真相,我不想对您有什么隐瞒。”
“那就多谢了。”唐姑花被唐猫这段“深情流露”的对白惊得唐姑花有些不知所措。
恐怕只有唐姑花这类缺乏感情经历的小姑娘才回相信这种程度的鬼话。用脚趾头想唐猫也不是个会设身处地的考虑别人感受的家伙。而他真实的想法还是一如既往的缺德,他想的是虞子清的死真的可能是场意外,而他能做的无非是偷溜进老和尚的禅房,查查他的底细,看看他是否与虞子清有过什么仇怨,或是有没有什么把柄在汤盎手上,如果即无仇怨,亦无把柄,那这事八九就是场意外。至于唐姑花的作用,就是万一被人发现了,就把她推出去,和尚屋里了有女人,呵呵,说不定可以反将他一军,说不定还能讹点钱出来。
至于妇人名节这一点,唐猫想的也很清楚,一来唐姑花是女真人,且对外一直是女扮男装,自然与江南那些自小受朱子影响的闺中小姐不同,绝不会因为被男的瞄一眼,就寻死觅活的;二来唐姑花又不是家在这片地方,她到江南是为了公干,案子查完了。她拍拍屁股就能直接走人;至于三来佛门清净之地,高僧房子有女子,传出去对寺庙没好处。再加上出家人最重清誉,如若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些和尚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当利益远大于风险,任何人都是豪爽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