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浮生月下 十六

番外之浮生月下 十六

太子刺向柴桂的一刹那有些恍惚,他似乎看到柴桂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等待这一刀的到来。

实际上,柴桂确实有过那么一瞬想要放弃。至亲尽失,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浮萍,零落、苍凉。但立刻,他便清醒过来,皇帝驾崩,若自己此时死在太子手中,他这个储君还要如何服众?

于是,在柴桂睁眼的同时,身体向旁一闪,那把刀刺穿他的衣襟并未伤到身体。

太子一愣。没等他反应,柴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掰手腕便卸了他的凶器。紧接着,柴桂将太子摁在柱子上,反手用刀背抵着他的脖颈,怒斥道:“你想作甚?”

“柴桂,我要杀了你!你害死母后,害死婉卿,我要杀了你!”

“你有那个本事吗?”柴桂狠狠道,“柴修,你得认清现实,现在,我想弄死你易如反掌!”

“对!那你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就能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只是不稀罕!柴修,你听着,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如今的南凌,是将士们用血肉捍卫的。你是太子,是南凌未来的皇帝,你要为你的国家负责,为你的子民负责。只有将你的国家治理好,让你的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们才会拥护你,爱戴你,你的臣子才会尊敬你,效忠你!如果你做不到这些,即使没有平南王也会有其他人撼动你的皇权,终有一天,你会被取而代之!”

说罢,柴桂将匕首插在柱子上,然后松开手臂,“还想再杀我一遍的话,请便!”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太子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顺着柱子一下子滑在地上,“呼哧”喘着粗气。

柴桂一口气走出很远,转过一个回廊,突然眼前黑影闪过。去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朝他走来,上前便拜。

柴桂立刻认出,他就是儿时曾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名太医,皇帝驾崩前也是他一直侍奉左右。

“平南王殿下,小人在此恭候多时。”

“有事?”

“小人有一样东西呈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淡淡清香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明显。

董如微本家经营的是香料生意,所以她自幼就学习调香,这股味道让柴桂觉得格外熟悉。他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反应,对方开口道:“这是从董贵妃临终前送给陛下的香囊中取出的香料。”说着,赶紧扎紧口袋,“闻多了伤身。”

柴桂瞬时警觉道:“你是何意?”

“这是陛下驾崩时小人偷偷换出来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自然是陛下的病因。”

话一出口,柴桂浑身不由一阵战栗,忙强做镇定问道:“为何要告诉我?”

“小的愿择明主而侍!”说着便叩头在地。

那一刻,柴桂一下子想明白了许多事,他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将对方扶起,“既然如此,那往后就要多多倚仗先生了。”

柴桂的礼贤下士仿若打动了对方,“属下愿为主子肝脑涂地。”

“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拜托先生。”

“属下明白。明日清晨,主子就会成为皇位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柴桂勾了勾嘴角,一副满意的表情扬长而去。

走进黑暗里的那刻,柴桂陡然收起脸上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阿姐复仇的方式。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藏在宫闱深处的又一个细作。他从来都不是皇帝的人,更不是郭皇后的人,就连他当年拼尽全力救下自己,也是不想那个时候飞骑卫落入皇帝手中。一直以来,他似乎没做什么,又似乎是他一直帮着柴桂姐弟,但事实上,他才是埋得最深最长的那条线……

第二天清晨,太医被发现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都说他对先帝一片忠心,为自己医术不精未能救治先帝自责不已,故而自尽追随先帝而去。只有柴桂知道,只因当年他曾救过自己一命,才给了个全尸。

银盏和伢子达成使命终于退隐江湖。

环儿选择留在皇城近郊。

柴桂前去看她的时候嘱咐道:“往后切莫说出这孩子的身世。”

“王妃也和你说了同样的话。”

柴桂一怔,却听环儿继续道:“她说,以后如果遇到善良老实的儿郎,能够真心爱护这个孩子的,就让我嫁了,孩子随他姓。要是遇不到,就自己带,跟我姓。要让他读书,识字明理就好,不要做官。”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柴桂悠悠道。

西关大捷后,柴桂解除了陈重的军职,他便带着知更回了老家。

柴桂将号令飞骑卫的印信交给了高盛。自柴桂正式执掌飞骑卫以后便改了规矩,平南王私印不能作为号令飞骑卫的凭证,只有此飞骑印可以调动全军。

“我已准许部分将士解甲归田,其余愿意继续从军者便拜托将军了。”

……

新皇登基大典那日,皇城内号角齐鸣,柴桂却一身素衣孤身一人走出了皇城。

他一路向西,因为人们说一直往西走就能到达阴阳界,所有亡魂都会从那里走向轮回。莫婉卿说生生世世再也不见,他不信,总想去碰碰运气。这一走,便不计岁月……

阴司深处,掌事的新任书记官正在处理公文。

当日莫婉卿自尽,魂魄经过阴阳界,赤脚踩着无数尖利的石子来到地府。所有自杀而亡的魂魄都要接受惩罚,因为他们违反了天道,篡改了命数。

阴司掌事是一位身着红衣的高挑女子,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腰间,仿若在红衣上泼洒的墨汁。她拿起莫婉卿的卷宗,一挥手看着她的过往生平,然后叹了口气。

“你傻不傻啊?”她问莫婉卿,“花样的年华,就为了一个男人?”

“我错了吗?”莫婉卿抬起头看着红衣掌事。

少见亡魂敢这么回问自己。红衣掌事一抿红唇,抬手拿起一只樱桃,“情爱就好像这颗樱桃娇艳欲滴,酸甜可口。生活呢就像这碗糙米饭。当你饿得不行快要死的时候,你选哪个?”

莫婉卿笑了,“所以我到了这里。”

红衣掌事听罢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彼岸仙子,这阴司的主人。现在为惩戒你自戕之罪,就留在这里为我当差吧!”

那个时候莫婉卿没有选择,但随着子地府时日渐长,她和彼岸相处得也越来越融洽。原来,彼岸仙子原本是九天的上仙,因为犯了错才被贬到这里,至于犯了什么错,她不过一句“嗨,还不是因为男人!”一代而过。

一百年的时候,彼岸告诉莫婉卿,她因为自戕而亡,无法修仙,只可以修灵,但若她想通了,随时可以回到轮回,转世做人。她却说还是想留在这里,“修灵就修灵吧!”

两百年的时候,莫婉卿问彼岸:“仙上,为何亡魂无论生前是否有罪都要经过烈火炙烤。”

“因为他们需得忘却前尘才能迎接新的开始。”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很痛苦。”

“忘却本就是痛的啊!”

“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他们忘却?”

“或许以后会有吧。”

四百年的时候,彼岸问莫婉卿关于那句永世不见的誓言还作数吗?她说作数。于是,彼岸再次将生死簿上柴桂的姓名划去。

如此一直过去了八百年。

柴桂便在这世间游荡了八百年,从鲜衣怒马翩然少年蹉跎成又矮又丑的小老头,却始终到达不了阴阳界。

第九百年的时候,彼岸问莫婉卿:“还不想转世做人吗?”

她说:“人世太苦,这里安静。而且,还有仙上你。”

“可是,我要离开了。”

“离开?仙上要去哪里?”

“归元。”

“那是哪里?”

“就是死。”

“可你是神仙。”

“神仙也有寿终之时。将仙骨化作山川河流,树木花草,归于自然,养护万物生生不息。我活了太久太久了,也到时候了。我走之后,会有新的掌事过来,你想要继续留下当差吗?好了,给你时间,想好了告诉我。”

后来,彼岸没有等到莫婉卿的答复,她归元之时,仙骨化做了石壁,血液漫过铺满尖利碎石的路面,形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用那河水烹茶,饮下便可忘记前尘,那些亡魂终于不必再经烈焰炙烤之苦。

忘记原来也可以很简单。于是,那条河就被称作了忘川。

彼岸的发丝化作漫天花雨,落地生根,长出枝叶,开出红花,成为漆黑地府里唯一的亮色——彼岸花。

后来,新的阴司掌事到了地府,莫婉卿主动请命荡舟于忘川之上,摆渡亡魂……

柴桂在尘世游荡了千年,终于重新回到当年南凌皇城的地界。此时,南凌早已不复存在。昔日他和莫婉卿一同埋下衣带的那棵桃树竟然还在,还能开出晚霞般的花朵。

他坐在树下,回想昔日种种,脑海里竟然一片空白,他的心安静地如同娘胎里的婴孩。原来,千年游历也是修行,那一刻他终于放下前尘过往,飞升成仙。

他建姻缘殿,他种桃林,他纺丝织线编织红绳,他结天下姻缘,他被称为月下老人。

此生,他们果真再也没有见过。

可是,月老并不知道,就在司剑和新任阴司掌事玄冥上仙缔结契约的那天,忘川之上的摆渡人终于想通了,或许生而为人本就是苦,可是若不尝尽苦楚,又如何分辨什么是甜?于是,这一次她鼓起勇气走向轮回之路。

从此,司剑挽起发髻,戴起斗笠,成为忘川之上的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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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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