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新生

冷汗自额头流下，林恩从未想过，上一世的灾难会在此时此刻，以数十上百年前墙壁上刻写下的文字的形式，在一座失落的特鲁克遗迹中被提及。

古老时代的遗迹中，为什么出现关于灰雾之灾的描述？

是那时遗迹的主人也曾遭遇过灰雾，因而选择以这种方式将记录流传到现在，还是说他们预测到了数百年之后的灾难？

茫然和疑惑在心中不断放大，理智的小舟如同处在暴风雨中一样摇摇欲坠。

“这并不重要。”林恩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试图补救理智出现的裂痕，“灰雾到来的时候不会这么早，而是在两个月后的某个时候，几个冒险者从边陲地的荒原上带回了一块石板，那时怪异才逐渐出现。”

现在还远远不是灰雾出现的时间点，林恩努力压下在心中蔓延的不安，按照他的记忆，被冒险者带回的石板才是最初的怪异显现之时，而随后的无光之灾和活尸之灾的出现，才彻底为灰雾和异变的爆发拉开帷幕。

记忆不会欺骗自己，而重生之后，命运的轨迹也不应出现如此之大的转变。

林恩勉强放下盘桓在心头的种种猜测，抬起头来看向冒险者们，打算先带着他们离开这处不同寻常的遗迹，无论如何，继续待在这里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突然发现遗迹中安静得可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

多琳讲述文字记录的声音，冒险者们的交谈声，林恩甚至发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琳仍旧背着身，打量着那面刻写着怪异文字的墙壁，她的头低垂着，像是失去了意识。

林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而不是视线继续落在墙壁上的文字间。

“……林恩先生？”多琳的声音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带着几分迟疑和疲倦。

林恩正准备说话，突然发现眼前的场景意外地有些模糊，仿佛眼前被一面朦胧的纱布盖住，无论是多琳的脸，还是墙壁上的刻痕，都在淡淡的阴暗影子中变得不再清晰。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遗迹大厅中的其余冒险者们，他们的脸庞不再真切，连身影也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淡淡的雾气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将遗迹中的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

林恩的心沉入谷底，眼前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无论是雾气不合时宜的出现，还是刻在墙壁上的古老记载，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这雾气似乎和记忆中的灰雾存在些许差距。

林恩心中转过一个个念头，搭在多琳肩膀的手顺着滑落，然后紧紧抓在她的手腕上。

在视野受到极大阻碍的朦胧雾气之中，稍有活动就有可能拉大彼此间的距离，而在未知的状况下，与同伴的分离无疑意味着孤立无援的处境。

“林恩先生？”多琳的声音有些困惑，尽管也对雾气的出现感到不安，但她并不理解林恩为什么会紧张到这种地步，被捏住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而感到些许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回事？”

多琳的声音打破了此前的寂静，冒险者们如梦初醒般，惶惶不安地看着遗迹中出现的异象。

“大家小心。”林恩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沉着冷静，“不知道什么原因，遗迹中出现了迷雾，尽量和你们身边的人待在一起，不要彼此分散了，

我们沿着来时的通道方向离开这里。”

“我找不到身边的人。”盾手达伦的声音带着惶恐，这处遗迹角落本就阴暗，而现在雾气的出现更是遮蔽了几乎全部视野，想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之前站位十分分散的冒险者们，无疑具有极大的难度。

冒险者们不敢乱动，他们已然在迷雾中失去的方向，即便下定决心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也很有可能只是走向迷雾中的遗迹深处，而不是同伴的身旁。

“咦？”雾中的一处角落传来剑士洛特的声音，伴随着长剑切断某种物体的撕裂声响，他的声音充满困惑，“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我的剑上，但是手感很奇怪，就像是破布一样。”

“小心点，尽量不要拔出武器，很有可能伤到你身边的人。”林恩下意识地说道，然而另一种猜测随即涌向心头。

会不会是雾气中真的有某种东西？

“啊！该死，这东西在攻击我！”红头发的剑士捂着流血的腹部，不安地咒骂着，用力挥出手中的长剑，然而这一次却落在空处，他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大家小心，那东西速度很快，已经离开我这里了。”

“你没事吧？等我给你治疗。”神官巴德的声音遥遥传来。

“没事，只是一道小伤口……该死，那东西又回来了！”洛特恨恨地向攻击传来的方向挥出剑，然而无论他反应多快，剑尖都每每落在空出，未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它在攻击我！”魔法师修的嘶哑着喊道，在这种看不清敌人的情况下，相对于其他冒险者们，施法者的处境要更加危险，他只能努力躲闪着想象中的攻击，手中的术式和咒语完全没有完成的机会。

雾气中的怪东西很快结束了攻击，它的攻击的目标和方式飘忽不定，如同游曳在阴影和雾气中一般，毫无征兆地向不安的冒险者们发动攻击。

而怪异的下一次攻击显得尤为激烈，当林恩小心戒备着身前的时候，一股粘稠的感觉裹挟着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来。

林恩迅速地刺出剑予以还击，然而他的力量却仿佛陷入了泥沼中一样，宽厚剑刃带动的气力迅速被吞噬消耗殆尽，连带着他的姿态被牵连带动，踉踉跄跄地向前方跌去。

“糟糕。”

林恩感觉身体失去了平衡，仿佛即将跌入深渊中一样不断下坠，一头撞在了雾气中那团不知名的怪异身上，接触处的皮肤传出被腐蚀般的灼热刺痛。

“林恩先生！”

之前被他紧紧拉住的多琳起到了关键作用，纤细白皙的手腕中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反握住林恩的胳膊，将他从泥沼般的吸力中拽出，鼓起勇气胡乱挥动手中的法杖，试图赶走袭击林恩的怪物。

林恩深吸一口气，刚刚的攻击，让他的体力在不知不觉中消耗大半，他伸出手按在紧张不安的多琳肩上，让她从之前的慌乱中冷静下来。

林恩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雾气还在一点点变得浓郁，即便和上一世记忆中的青灰色浓重灰雾有所不同，但他内心的糟糕预感依旧在反复加重。

随着雾中怪物的持续攻击，他们很难做到找到方向，安全地离开这里，即便硬着头皮在攻击下勉强逃出，林恩也只有信心带着身边紧紧拉着的多琳一起，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在浓郁的雾气中，接应已经失去踪影的其余冒险者。

时间推移，冒险者们的状况逐渐变得更加危险，浓雾遮蔽了视线，为游荡在雾中的怪物提供了袭击的机会，而他们甚至无法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击，即便反应足够迅速，无法找到目标的攻击也每每只能落在空出。

至于有可能做出强力反击的施法者们，也在持续不断的袭击下难以自保，更不用说找到释放魔法的时机。

迷雾中的怪物向无人保护的神官发起了攻击，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后背上，巴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我知道了！我知道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了！”在一片混乱声中，魔法师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这种粘稠的感觉，还有截然不同的攻击方式，一定是变形怪！迷雾可能是怪物带来的，或者只是某种心灵暗示！”

林恩眉头微皱，虽然特征大概能够对上，但他不认为这种只出现在故事和传闻中的生物，会出现在这座默默无名的荒凉遗迹中。

只是眼下似乎无法找到更加合理的解释。

“你有什么办法吗？”林恩提高声音问道，他无法在迷雾中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能尽可能加大自己的声音。

“帮我争取时间！”修快速地回答道，“我来释放一个雷云术，覆盖住这片区域的整个遗迹通道和大厅，当法术即将成型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要动，雷云会被移动的物体搅动，然后释放雷击打在怪物身上！”

一个大胆却切实可行的方法。

林恩迅速地做出了决断。

短暂地等待后，当下一次怪物的攻击来袭时，林恩将脆弱的多琳牢牢护在身后，用力挥出剑。

这次遭遇和之前如出一辙，剑刃在和什么东西碰撞后，像是被牢牢吸住了一样进退两难，林恩不再犹豫，松开握住剑的手，牢牢箍在怪物的身上。

粘稠的感觉从与怪物接触的部位传来，如同怪物的每一处身体都具有单独的生命，其内里如粘液般不断流动，外表如同蠕动的肉块不断变化，林恩甚至感到几根黏乎乎的触手从胳膊上掠过，带来无比怪异的感觉和灼热的刺痛。

“希望那个魔法师能抓住这次机会，”林恩平静地想着，手臂如受到腐蚀般带来灼烧般疼痛，但他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抓得更紧。

很快，林恩感受到一股可观的魔力，在充满迷雾的阴暗遗迹中搅动着，随即汇聚成型，脸部的皮肤上传来电流涌动的酥麻感。

不再犹豫，林恩立刻松开手，任由怪异发出尖锐的声响消失在雾中，紧紧地护住身旁的多琳。

下一刻，怪异的移动将到达临界点的魔法触发，紫色闪电在遗迹中一闪而过，轰击在怪物的身上。

雷鸣持续了很久，魔法师修赌上一切的魔法发动，几乎耗光了他所能调动的一切魔力，在持续不断的轰鸣中，怪物发出似人非人的惨叫，然后渐渐归于寂静。

当魔法结束后，同时结束的还有怪物的生命，连遗迹中的雾气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冒险者们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所幸除了洛特腹部的血口，和神官巴德背上的伤痕外，其他冒险者们仅仅是精神和身体疲倦到了极点。

林恩目光扫过心有余悸的冒险者们，确定所有人都并无大碍，然后走上前打量着怪物的尸体。

这只变形怪有着类人的四肢和躯干，只是体型较一般人要小一些，除此之外看不出和人有什么区别，已经被持续不断的魔法雷击，变成了一具焦黑的碳化物。

林恩看着这具焦黑的尸体，面露不解，无论是之前听到的怪异响动，遗迹墙壁上记录的故事，还是怪物和迷雾的出现，一切都发生得过于诡异。

似乎事情不该就这么简单结束。

“大家没事就好。”身后紧跟着的多琳拍了拍胸口，露出了放下心来的轻松笑容。

在之后的时间里，林恩和冒险者们在遗迹中谨慎地搜索了一番，不过无论是这处遗迹一角的古老祭坛，还是变形怪的身上，以及遗迹其余部分的各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最后，冒险者们不得不决定，带回一些带着花纹的古遗物碎片，同时记录下墙壁上刻写的痕迹，好作为完成任务的证明提交给公会。

在离开遗迹前，林恩侧过头看向多琳，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墙壁上记录的文字，脸上的表情透露出紧张过后的轻松和疲倦。

尽管对墙壁上关于雾灾和仪式的记载感兴趣，但林恩并没有立刻追问，他明白之后的时间还有很多，他完全可以在返回号角城的路上搞清楚这些。

离开遗迹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红色的夕阳从林间投射下来，照在冒险者们的脸上。

在遗迹中的探索几乎耗尽了每个人的心力，林恩等人离开遗迹不久后，就决定扎营休息，度过一个晚上后再继续启程。

冒险者纷纷放松下来，说笑着搭建临时营地，收集必要的物资。

对这些年轻的冒险者们来说，这趟旅程充满了紧张刺激和神秘的氛围，也收获了一个并不丰裕，但足够充实的结果。

接下来要做的是休息，然后等待天明，平安地返回号角城。

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夜晚到来，一具尸体出现在营地中。

死去的是盾手达伦，宽厚高大的身躯倒在营地外围的一棵树下，收集来的枯枝散落一地，他的喉咙被割开，参差不齐的断面显露出死前的痛苦，腹部被剖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失去生机的黑色内脏从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