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
学校依山而建,而宿舍,在最深处。
好不容易甩掉尾后大喊停下的保安,一把掀开警戒线,正式踏入教学区,我松了一口气。保安不敢靠近,远远望了几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教学区内禁止追逐打闹,据说是一条默守的明规,也没谁那么不惜命,毕竟木化的源头就在这里。
教学楼的情况更严重了,植物的根系掀翻瓷砖,几乎无处下脚。在地理园那棵“树”几乎荫蔽整个天空。说是“树”,其实是三股粗大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向上,向上,蔓延所有建筑。而凑近看,隐约有一个人的轮廓。我上前,大概找出手臂的位置,拍了拍。
我曾经认识她。
拐出教学楼,上斜坡,我看到了一个熟人,“宿管!”跳起来无声呐喊,对方心有灵犀,她刚好回头,我又连忙挥挥手,她点点头,指向宿舍楼。
远远看去,连饭堂门口都有人巡逻。宿管先上,趁她和看门口的其他宿管唠嗑,我一口气冲上楼梯。
眼前出现4F的标识,余光瞄到楼梯间门外有人巡逻,身体快于意识,一溜躲在了门后。那人毫无意识,看到走廊到头,停下玩了会手机,又转回去继续巡逻。
我向5楼发起最后的冲刺。好在一出楼梯间就是宿舍,我冲过去,拧开门把手,闪身进屋,又尽可能小声关上门。
她们听到声响,一窝蜂围了上来。
“终于回来了。”
“有没有从教学楼过?”
“外面有巡逻的对吧。”
我挥挥手,示意不想说话,她们接过背包,散开了。脱下黑袍和手套,我走向阳台,摘下脸上的面具和口罩,洗手,擦脸。
回到室内。
“来,”我敲了敲铁柜,“召开第4次宿舍全体会议。”
大家依言围成一个圈。
“怎样?东西够吃吧,没有和我们宿舍外的人接触吧。”
“都不给出去。不过昨天广播说以后一天两餐,还有明天去祈福,幸好叶今天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校外的马路应该是封锁了,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巡逻的保安。包里都是火腿肠啊,巧克力啊,面包啊,之类。我绕着小卖部转了几圈,翻窗才进去。”
她们像是感受到我的担忧,异口同声,“没有,没多吃,不饿就不吃。”
“这不是还有你那份嘛。”不知道谁来了一句。
“可以了可以了,”罗出声,“明天要祈福。”
那种担忧的眼神顿时放到了我身上。
“你会不会,”她欲言又止,“进不去?”
我翻了个白眼,“那么有用的话我能还在学校吗,早被拉出去了,还不是因为排查不出来。”
“而且没人举报。”我环视一眼。
“最近没答应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吧?”我接着问,心里有些害怕。
“没,宿管一直在巡,除了你也没谁敢出去乱跑了。”
“学校已经一天一餐了,我们宿舍的零食也快见底了。”我整个人靠在墙上,对前途一片迷茫,万一呢,万一学校真的停了伙食,而学校周边已经荒无人烟,我不打算说出来,平添恐慌,“只有真心同意才会被木化,明天出去都记得注意点。”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纷纷点头。
“叶,”唐突然出声,想要做出什么生死抉择,“下一次……”
我像触电一般意识到她想说什么,立马打断:“先平安度过明天的祈福。
”
她没有再说什么。
“散会。”
被木化,即被植物同化,被同化的人会慢慢变成一种植物,这个过程身体会慢慢长出植物的相应部分。没有人知道源头在哪,可能真是外星人入侵地球吧。
我掐掉头上小芽,又对镜看了看泛绿的虹膜。对于二次木化者,只要获得源头者真心实意的歉意就能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但对我这种源头者,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解决方法。不过,这张今天的帖子提出了一个新观点,木化别人可以减缓自身木化速度。
或许有人会这么做吧。
手机得充电了。
站在队伍最外侧一列,隔着前面两排人头,我仔细打量站在最前面的陈,他的情况比我糟糕,头发已经泛绿,动作有些僵硬。
向前看,过了面前的白石牌坊,就是上山的路。
祈福不去寺庙或祭坛,反而来山里,神奇。
祈福仪式不算复杂,预想的浪费整一个上午的情况没有发生。
不能蹭饭了。我叹了一口气。学校的菜花炒鸡已经吃厌了。
祈福结束,但暂时不能走,所有人坐在类似看台的台阶上。
青春期的小孩子精力就是旺盛,还压不住。可能太无聊,不知谁找了个气球,灌了点水,吹气,一帮人打起了水气球。
那球刚好砸在我手里,我拍了两下,看它往上蹦又落回来,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锁定在气球上。
其实我不太想参加这种活动,换方向施力,球飘回上一位传递者手里,我的视线下意识追随气球,对上一张笑着的脸,是陈。
我点点头,当作打招呼。
他笑了笑,继续参与游戏。
从郊区到市区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我从大巴下来,装作不经意地快步走过陈,丢下一句:“对不起。”
“我自愿被同化。”
我敢保证,要不是平衡力好,我当场表演平地摔。
意料之外,情理之外的回答。
我回头看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变成植物也能成为一个人的梦想?
他肯定也从我皱起的眉头,脸部微微抽搐的肌肉看出了这个意思。
但好像没有解释的打算。
我和他对峙了一会,看他实在不愿意接受,我也不勉强,就是十分不理解他到底怎么想的。又不会伤害谁,他又能恢复健康,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突然向前一步。
“你的眼睛——”他盯着我的眼睛,有点难以置信。
“变绿了。”我随口接了一句,转身想走,又被他母亲叫住了。
“阿姨好。”我礼貌性微笑。
她应了一声。
“戴了美瞳?”她也看着我的眼睛,不知道在打量什么,“长时间对眼睛不好的。”
她又靠近一点,“还挺好看的,不过学校不是不给戴美瞳吗?”
我根本没戴美瞳,这要怎么回答?
正纠结着,耳边突然传来破风声,我下意识伸手一挡,预想中皮肉被划开的痛没有炸开,反而是清脆的咔嚓声,我一看,手臂外侧生长出枝桠,断裂处溢出绿色汁液。
显然,没受伤,但也暴露了。
我扭头就跑,还讲什么道理,她手上的刀都那么长。
“妈!”是陈的声音,我回头,发现他死死拖住他妈,我的舍友还在车上下不来,虽然有陈,但木化者的力气怎么和普通人相比?
眼看着陈妈就要挣脱,我大喊一声:“那是你儿子!”
果然,她停下动作。
学校和外界的界限好像消失了。
穿过无风自动的藤蔓,穿过门窗笼上灰纱的教学楼,穿过外墙瓷砖剥落的教师宿舍,穿过球场,穿过饭堂,面前没有墙。
只有一片辽无边际的草。
我低估了母爱的爆发力,陈妈快追上来了,后面是我的舍友,陈在最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
我向外边冲去,面前有一条踩踏出的小路,越向前,路边杂草渐渐长成墙,我艰难拨开面前两人高的草,它们侵占了原本的小路,回头,来时方向被层层叠叠的草抹去。
没有路了。
我咬咬牙,只能向前。
绿色又渐渐稀疏,拨开最后一丛,我一脚陷进河边湿泥。
“妈——”陈的声音,陈妈越来越近了。
雾不知从何处起,掺着泥土和腐败的气息,跃上水面突起的石柱,满布青苔,差点滑倒。我向后看了一眼,陈妈已经追上了。不过我踩过的石柱已经沉下去,她面前也出现了石柱。
越往后,石柱开始变形,原本方方正正的石柱渐渐变圆,变长,向外蔓延,像从种子长成藤蔓。再跃上另一个石柱,准确来说已经是石质藤蔓了,“咚”,藤蔓下沉又浮起,内里完全被侵蚀,只留下看似坚硬的外壳。
水天相接处“长”出一些米黄色的毛茸茸,再近些,原来是芦苇荡,掩着几只游船,和学校组织去过的某个农庄里的最常见的那种特别像,做成小动物的造型。
它们不知漂了多少年,原本的颜色溶在水里,成了青苔的养料。恰好一只“鸭子”漂过来,我跳了上去,座位上积了一滩水,长着青苔,游着不知名生物。
“鸭子”又回到最初的航线,慢慢荡入芦苇荡。
七弯八拐地出了芦苇荡,除了风穿过草叶,船划开水面的声音,其他的都消失了。
“鸭子”撞上什么,轻轻晃了晃,不动了。
我跳下船,刚一碰地,一阵欢乐激昂的音乐爆发,怎么听怎么像电玩城里的开始音乐。
这“地面”其实是高于水面的巨大“棋盘”,每一个格子都能踩下去,我走了几步,最中间那个格子啾地亮了,棋盘边上嵌的彩色灯泡也开始有规律地闪动。
走过去,格子上原本的字被灰尘和苔藓的混合物掩住,有些褪色,依稀看得出——“GO”。
我一脚踩了下去。
棋盘亮起,每一个格子都发出不同色的光。“Red!”
这声音像一种提示,不知从何而来,身体快于意识,我一步跨到最近的红格。
“!”其余色格子全部消失。
这规则,这方式,怎么那么像——色盲派对?
那如果掉下去……
我不敢乱动,只敢稍微探头看了看,黑不见底,光线至多透下去一米多一点点。
换色,奔跑,换色,奔跑。发尾被汗水打湿,混着灰尘和草叶的气味侵入鼻腔,我呛了两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越来越快了。
“!”
太快了,我有一瞬分神,结果一脚踩空,拼尽全力伸手去够,指甲撞上硬物,只留下难听的刺耳的划声,和一道白痕。
视野的最后,是被黑色方块割裂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