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小狗,牙尖嘴利
自始至终,萧子窈始终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那模样很静,便显得她脾气很好的样子,就仿佛萧从玉根本没有死在小白楼里,她与何金妮照样还是两不相欠的萍水之缘。
其实,早先前,何金妮本来是听说过她的。
那已是她留洋之前的事情了——一旦提起萧子窈来,便自然而然的绕不开她的出生,如日中天的帅府出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六小姐,据说她的脾气很坏,而往往只有被宠坏的人才会脾气很坏。
这便是世道的不公平之处了。
万众宠爱之人,身后始终不乏追求她者。
爱永远会流向一个不缺爱的人。
她是食人花。
何金妮心想。
萧子窈没道理是个善茬。
她之所以得以长成今日之姿,全然少不了那些鲜血淋漓的爱,无论是缺爱的、还是没爱的人都想献爱给她,然后因此耗空自己,心下便再也不剩多少爱了,所以之后倘若再有人来,便一点儿也爱不起来。
情场里没有输赢,只有亿万富翁与街边乞丐。
何金妮来迟一步。
没有爱,也没有颜面。
她是下等马。
偏偏,那厢,灯下的萧子窈眉目如画,正安然的瞧着德国人为沈要量尺。
挑选戒指,远比婚礼更像一场婚礼。
婚礼不是不可代替的一场大戏,演员千千万,谁都可以被顶替,颜面全无之人也许还会遇到一只替补来的公鸡——如此这般,便愈发显得挑选一枚戒指的独特了,尺寸方圆如冷暖自知,没人代替的了。
那德国人的嘴里没闲着。
“哦,真巧和,他的指围跟这位夫人的Liebling相差并不多,只不过我没见到过那位先生的手,不知道他指关节的粗细,究竟好不好戴戒指。”
说罢,他便又转向何金妮问道,“嗨,夫人,不如您来大致看看?”
何金妮眉心微皱。
其实,她从未仔细瞧过梁延的双手,所以眼下自然也就无从开口了,于是信口敷衍了一句,省得再丢了面子,就说:“差不太多的,就按这个来。”
谁知,她话音方落,另一边,萧子窈却一瞬插进了嘴来。
“梁延的指骨怎么会像沈要的这么粗?”
她说,是问句却不是反问句,那感觉更像是提点——只可惜,提点的前提正是了解,而不了解的人始终会有一种听人炫耀的心情在眼前。
只此一瞬,何金妮竟然与沈要一同沉下脸来。
是沈要抢先开口。
“六小姐,你看过梁延的手。”
萧子窈于是莫名其妙的睇了他一眼。
“看过几次,不过没有仔细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手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啊。”
萧子窈翻了翻白眼,“谁要去记他的手长什么样?真晦气!”
如此,她方才说罢,便轮到何金妮质问起她来了。
“你既然不知道梁延的手长什么样,又为什么要在此多嘴挑刺,难道就是因为你喜欢压我一头吗?”
萧子窈简直无言,于是便说:“梁延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帅,除了当兵以外,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吃过任何苦头,所以手自然会养得很好——但是沈要不一样,他是吃过苦的,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长出指节宽宽的手型出来。”
话毕,她便一把拽过沈要的手来,只管一瞬不瞬的递到了何金妮的眼前去,说:“喏,不信你自己看。”
可何金妮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沈要便将手抽了回来,然后背到了身后去。
——却不是背到他自己的身后。
而是背到了萧子窈的身后。
他就那么顺理成章的挽上了萧子窈的腰。
“干嘛给她看?”
沈要一字一顿,“我又不认识她。”
萧子窈一惊,就说:“她是何金妮呀,我们见过好多回了。”
“我知道。”
沈要于是嗯了一声,“但我不认识她。”
他讲话一向不带什么人的礼貌,就只是看心情,像狗,好与坏,都分得清清楚楚。
何金妮一时哑然。
其实,并不觉得有多尴尬。
她顿了顿,就想起方才那一闪而过的一只手——粗糙却宽大颀长,伤疤遍布,骨节粗砺,却只包着薄薄的一层皮,有些红,像是冻伤了的样子。
的确,梁延的手上,也许一定不会生冻疮罢。
偏她总觉得好像哪里输了一步棋似的,很是委屈,却又落子无悔,所以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嘴硬道:“我看了,他们俩的手的确差不太多的,那就照着沈军长的尺寸来订戒指。”
萧子窈有些惊讶。
“你可当真看清楚了?婚礼一辈子也就那一次,你们到时候请的人肯定不少,倘若戒指不合适、交换的时候戴不上去出了洋相,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不用你管!”
是时,何金妮的声音压过她来,紧接着便换作了德语,鼻腔口鄂的共鸣层层叠叠,说快的、且听不懂的语言一旦挂上了一层冷冷的语调,便都像一场崩溃的大哭。
那德国人只管反反复复的点着头。
萧子窈于是没再劝她了。
人与人的最安全的关系,就是不要离得太近。
无论爱恨,一旦离得近了,便都显得太难堪了,像放大镜下的蝴蝶,复眼如地狱重叠,一只只眼睛映出一个个不幸,那太累了,还容易被牵连。
被她牵连过的人数不胜数。
哪怕,眼前之人,是个仇人。
沈要于是趁机附耳说道:“六小姐,原来你刚才不是为了给我买戒指啊。”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些埋怨。
除此之外,也许还有更多更多的委屈。
偏他是根本说不听的那种人——野队,毕竟一条狗哪里又听得懂人话呢,所以不等萧子窈张口来哄,他便自顾自的开了口,说:“我也要那个戒指。”
萧子窈微微一顿。
“是是是,一会儿就给你挑戒指。”
“我不要别的。”
沈要一字一顿,“我就要刚刚那一对。”
他理直气壮,眼光直直的越过了何金妮去。
“反正用的是我的尺码。”
“那我就要一模一样的。”
“他们什么时候戴上,我们也要什么时候戴上。”
“别人有的,六小姐也要有。”
“别人没有的,六小姐还是要有。”
是时,他只管如此说罢了。
那态度太像争风吃醋,锁定一个不在场的情敌,口腹蜜剑,还要连带着将萧子窈受得委屈一起撒气。
何金妮面色一青。
“沈军长这是要跟我抢的意思吗?——可我支票已经签好了。”
她说,随后微微的颔首,有些防备的样子,唯独眼光不定,像心不定,然后那不定的风波晃得她在冷气里颤抖,又害得她整个人都定不下来了。
“沈军长,这是我和梁延的结婚戒指,我恳请您不要为难我……更何况,您也不想让萧子窈跟梁延用同款的结婚戒指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句回嘴。
何金妮声色嘶哑。
好在,这句话,沈要听进去了。
眼下,他只管面无表情的贴在萧子窈的背后,那么高的身量,偏他又穿的是黑色,一旦背光而立那模样便尤其显得不善,何金妮没敢与他对视,便往后退了一步。
就仿佛她的当务之急,是先退出他的影子一般。
可沈要只是不动声色的收着声。
萧子窈直觉有些不妙,便开口劝道:“呆子,干嘛喜欢和别人穿戴一样的?我们重新挑一对不一样的戒指就是了。”
“别的会有这个好吗。”
沈要问道,语气不带多少起伏,“我以为,只有最好的东西才会摆上橱窗。”
这是人的规矩。
萧子窈反驳不了。
最好的东西会被摆到光下来,供人观赏,也被人争抢,出价高者得,如果有野狗也中意,便只有靠抢的。
怎么抢?
杀光竞价之人便是了。
但他不可以太心急。
沈要暗自想到。
眼下,他有一肚子的恶毒想法狂生心上,只可惜人的规矩像是铁的笼子,刚刚好关住他。
他于是偷偷的瞄了萧子窈一眼。
他的六小姐,也是橱窗里最好的东西。
她应当配得上好看的戒指与鲜花,被所有人爱慕一遍之后,最终由他打碎了橱窗然后取下。
他于是同何金妮说道:“你说你签了支票。”
何金妮立刻嗯了一声。
“这还能有假?我都已经把支票交给……”
她话音还未落。
谁知,只此一瞬,沈要却轻描淡写的转向了那德国人去。
“拿来。”
他张口,也不管语言通不通,就只是重复道,“支票。拿来。”
那德国人许是听得懂一点点汉语的,便很快的将那支票递了过来。
却不曾想,他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便将那巴掌大的纸条撕成了两半。
“我重写一张给你。”
他说,“他们不要了。”
何金妮顿时脸皮涨得青红一阵,是先青后红,像受了气而不敢撒气,甚至连搁置都不能,便堵在胸口,憋出虾子色的口鼻眼手,浑身都颤抖。
“沈要!我没和你们抢,我先来的,我先下了定金的,这个就该是我的!你为难我,其实对你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一点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我只是想太太平平的结个婚,以后就隐居内宅了,结果你们都……”
沈要无动于衷。
他怎么会动容呢。
眼下,他的有意刁难,根本就不带别的意思,那不过只是一条狗拙劣的、吃醋的手段而已。
那也许都算不得什么手段。
小狗哪有什么手段。
小狗不是不择手段,小狗只是试遍所有的手段而已。
沈要于是又道:“那你买别的。”
何金妮一下子叫了起来。
“别的都不如这一对戒指好!我要买就买最好的!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颜面!”
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偏偏,她叫得再大声,之于沈要而言,也不过只是虫鸣罢了。
“那你就用买这个的价格买别的。”
无赖。
——他干巴巴的说道,一点儿也不像人的口吻,或说,那是更不把人当人的口吻。
何金妮濒临崩溃。
萧子窈一见她如此,便开口劝道:“沈要,算了,左右这一对我也不喜欢,不如我们再去看看别的?而且现在是冬天,白日很短的,倘若再耽误下去,恐怕我们约会的时间都不够了。”
她言笑晏晏的,哄小狗似的。
果然,沈要很是受用,便立刻软下来,低头看她一眼,道:“六小姐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萧子窈于是招着手拉他出门,那笑声很轻,风一吹,便散落了,何金妮还在原地站着,就听见她如此说道:“真的吗?我不喜欢什么你就不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
“对。”
“——那我不喜欢我自己。”
萧子窈说。
怎么可能呢?
何金妮实在纳罕不已。
她甚至都被萧子窈给吓了一跳。
谁知,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她居然连细细想想的时间都来不及,那厢,沈要便已然应声了。
他像飞奔而去的一条狗,隔着冷空气,去追一只总会飞回来的飞镖。
“那太好了。”
他说。
“六小姐。”
“如果你不喜欢你自己,那我就可以连带着你的份,一起喜欢你。”
“这样一来,我的喜欢就可以变得更多。”
“我永远都是喜欢你的第一名。”
情话原来还可以这样说。
何金妮心想。
她原以为,浪漫故事只出现在小说话本里面。
只不过,西洋小说里的男主角统统都是绅士真透曼,看话剧表演都是操的一口英伦口音,辞藻华丽无比,将爱人的眼睛说成红玫瑰,中国话本便写穷书生,不敢写女子的貌美,便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总之,浪漫的故事,无外乎要以浪漫的词藻铺就而成。
她竟然想不到,小孩子似的坦白,居然比一枚钻石戒指都更漂亮。
那嵌着玻璃小窗的木门陡的阖上了,风铃千唱,圣诞近在眼前。
那德国人便问她:“夫人,请问这个戒指,您还要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要的。”
“尺寸上怎么说,就按刚刚那位先生的来?”
“嗯。就先这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