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偏爱
书房中,陆清玄的话让夏沉烟的动作略微停住。
她看了陆清玄一眼,微妙地说:「陛下不是从来不吃这种甜糯的糕点吗?」
陆清玄说:「看见你吃得开心,我就觉得味道应该不错。」
夏沉烟:「……」
她没有理会陆清玄的请求。
陆清玄不再说什么,他执笔批阅奏章,墨香味逸散而开,与龙涎香绵长交织。
夏沉烟一边吃糕点,一边默默地观察陆清玄。
他坐姿很好看,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写出来的字也颜筋柳骨,矫若惊龙。
夏沉烟不知道他批复了什么内容,只是猜测他写的都是于民生有益之事。
夏沉烟吃完倒数第二块糕点,说道:「陛下。」
「嗯?」
陆清玄的语气非常温和,嗓音像琴声一样动听。
夏沉烟慢吞吞地拿起最后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
陆清玄停下笔,脸上露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惊喜的神情。
夏沉烟说:「不要吃到妾身的手指——」
陆清玄一口吃掉糕点,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垂下眼睫,轻轻含了一下她的指尖。
他为什么总能一本正经地做这些事情?
夏沉烟「嗖」的一下收回手,左顾右盼。
「在找什么?」
「在找能丢到陛下身上的东西。」
陆清玄忍不住笑,握住她的手:「很好吃,我帮你擦手。」
「不要。」夏沉烟起身,唤宫人端盘匜进来,她净了手。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批阅奏章。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半晌不说话。
陆清玄问她:「为何这么不高兴?」
「感觉被戏弄了。」
陆清玄不由低笑,他批完手上那一封奏折,说:「别生气了。」
夏沉烟面无表情。
陆清玄说:「我这里还有一张舆图,我把它送给你。」
舆图总有送完的一天。
这是最后一张,陆清玄之前迟迟不愿意给。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拿起一封新的奏章,平和地说:「就在最下面的屉子里,你自己拿。」
夏沉烟顿了顿,弯腰去取。
她打开那个屉子,入目的是一张宣纸。
她把它取出来,放在桌面上展开。
陆清玄的余光瞥见,制止道:「等等——」
可是夏沉烟已经把它展开了。
宣纸上不是舆图,而是一首诗词。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字迹龙飞凤舞,宣纸边上还有印到别处的已干的墨汁。
似乎这首诗词刚被写下不久,宣纸就被人匆忙卷起来,塞进了屉子里。
夏沉烟盯着「碧纱窗下水沉烟」那句,许久没说话。
陆清玄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快。
他搁下笔,把宣纸卷起来。「这是陛下写的诗吗?」夏沉烟忽然问。
「不是。」陆清玄说,「这是东坡居士的《阮郎归·初夏》。」
夏沉烟「嗯」了一声。
陆清玄把宣纸塞回屉子,找到屉子深处的最后一张舆图,递给她。
夏沉烟接过,打开舆图慢慢浏览。
陆清玄仔细观察她,感觉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批复了两份奏折,夏沉烟忽然起身,说道:「妾身出去走走。」
陆清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他垂下眼睫,要求自己专心阅奏章,心脏却有略微的失衡。
就像一个早已人尽皆知的秘密,忽然又被人大声念出来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紧张。
……
夏沉烟无法准确捕捉到自己目前的想法。
明明那首诗和她没有关系——起码不是在夸赞她。
但她莫名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
她出了章台宫,在行宫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宫女们跟随在她身后。
她逛到池边,在亭子里坐下。
已经接近秋天了,风吹在人的脸上,带有丝丝凉意。
夏沉烟看着满池的荷花,却感觉脸上有点热。
她站起身,离开池边,来到行宫门口。
守宫门的太监看见她,笑着给她请安。
夏沉烟说:「本宫要微服出宫。」
太监态度毕恭毕敬,笑道:「奴才须得请示陛下。」
夏沉烟让他去,不一会儿,太监回来,心中惊讶。
——陛下竟然说可以。
他没有见到陛下圣颜,只得到一个宫女传话,但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夏沉烟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她换了衣裳,戴上帷帽,坐上马车出宫。
马车周围,是陆清玄加派的人手。他们明明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出宫的事情,他却默默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夏沉烟到了街上,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街上已经没有卖花灯的摊子了,夏沉烟走了一圈,只看见悬挂在每家店门外的灯笼。
每一盏灯笼都没有被点亮,它们被落日余晖镀上一重朦胧光影,像情人温柔的眼睛。
夏沉烟打消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奇怪比喻。
她找到一家摊位坐下,对老板说:「来一碗元宵。」
老板殷勤地应好,给她上了一碗元宵。
她安静地吃元宵,快吃完时,对面坐了一个书生。
书生歉意道:「没有旁的空位,打扰姑娘了。」
书生相貌平平,嗓音刻意压得很粗,夏沉烟视线往下滑,看见书生的手指上有常年做女红造成的老茧。
她感觉,这书生是一个女人,出自一个略有薄产之家。
夏沉烟不欲搭理,书生却笑道:「姑娘看上去是在思念故人。」
夏沉烟动作停住,她说:「不是故人。」
是眼前人。
当她说出这句话,内心似乎豁然开朗。
那首诗词确实是在写她。
没有一句提她,却每一句都是她。
连诗词的名字都与她紧密相关。
书生莞尔一笑:「姑娘通身气度,与在下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故人?」
「她是李氏一族的小姐,有名的才女。」
「李安淮?」
书生微愣,「姑娘认识?」
「不太熟悉。」夏沉烟说。
她没有与人多谈的习惯,但她的视线扫过书生掌心的薄茧,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来国都寻找做官的门路吗?」
讨好达官贵人,依附于他们,试图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书生点头:「今年十二月,陛下要举行科举考试,在下来国都备考。」
夏沉烟:「科举考试?」
书生见她不知,详细解释一番,最后说:「这是本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在下家乡距离国都不远,得知消息较快,就早早赶来了。」
夏沉烟想到了今天下午,陆清玄坐在她身边,耐心地对她阐述他近期在推进的事情。
原来他所说的「新的官员选拔制度」,是指这个。
这只是他诸多举措中的一环,却牵扯到了眼前这个女子全部的希望。
夏沉烟慢慢地说:「这种考试,应该会遭到很多世家反对,有许多人盯着考生的一举一动。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书生含笑:「在下知道。」
夏沉烟点头,她站起身,状似不经意地说:「安济坊有一味药,可以使女子变男。这药被认为有悖人伦,秘不外传,你如果拿着李家的名头去问,应该可以问到。」
书生怔住,这声轻飘飘的点拨,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
夏沉烟却没有回头,她走到街角,弯腰入了马车,离开了这里。
书生盯着她的马车发愣。
「娘娘,真的有让女子变男的秘药吗?」马车内,宫女忍不住问。
「没有。」夏沉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当她闭上眼睛,想到的却是陆清玄。想到他执笔批奏折的模样;想到他平静温和的神态;想到他带着她去街道上闲逛,看她猜灯谜,又陪她吃元宵;想到他垂下眼睫,亲吻她的唇角,他脸上神色未变,手中的伞却开始倾斜,把他浇湿,而他浑然不觉。
还有他的,越来越多的花样。
宫女问道:「那娘娘为何那样说?」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回答道:「那药确实是有用的,你知道发明断肠红的医女吗?」
「奴婢知道。」
「据说她当年想离开安济坊,去云游四海。为了方便出行,她发明了这味药,可以让女子看上去像男人,但会停止月事。」
断肠红大名鼎鼎,宫女立刻相信了那味药的药效。
宫女踌躇道:「但这味药的后果未免太凶。」
夏沉烟说:「她会自己做出取舍。此事不可外传,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
夕阳余晖倾洒大地,马车在宫道上辘轳前行,抵达行宫时,已经是天黑。
在行宫门口,夏沉烟下了马车,正打算换乘步辇,却看见大总管提着一盏宫灯等待。
大总管迎上来,笑道:「陛下不放心娘娘,让奴才过来看看。可巧,奴才刚到,娘娘便回来了。」
夏沉烟点头,坐到步辇上。
步辇在夜色中向前,越接近章台宫,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就愈发加快。
将近章台宫时,她平静地吩咐:「回长秋宫。」
太监们俱是一惊,而后毫无异议地调转方向,抬着步辇去往长秋宫。
大总管险些握不住手上的宫灯。
他笑道:「娘娘怎么忽然想回长秋宫?」
夏沉烟说:「章台宫待着无趣。」
大总管:「……」
他连忙悄悄让一个小太监回去传话,当夏沉烟到达长秋宫不久,陆清玄也来了。
夏沉烟透过正殿的窗户看见了他。
他大约是在长秋宫门口下了步辇,一路穿过廊道而来。
他走姿端庄优雅,身上被月色和灯光笼罩,衣袖在风中轻扬。
他察觉到了夏沉烟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
夏沉烟收回视线。
陆清玄入了殿,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沉烟?为何突然不愿意回章台宫?」
夏沉烟看了他一会儿,陆清玄安静地和她对视。
夏沉烟忽然扑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