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幕-命运钟摆
天边一轮孤月高悬,溶溶的月光如流水在叶片上流动,晚自习后的人群熙熙攘攘,裹挟着每一个人向前缓慢蠕动。昏黄的路灯将人们的影子拉得或长或短,每个人都踩着这些杂乱的影子在风中四散,奔向各自的归途。
深夜的寒风呼啸,点点雨丝飘洒,凛冽的冷意穿透衣服直入骨髓,让人不由深深地打一个寒颤。黎湛裹紧了外套,混在嘈杂的人流中朝宿舍走去。
已经开学快两周了,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了,上课,刷题,考试,轮番轰炸。复读的生活毫无疑问是更加压抑的,压抑到黎湛每天几乎只能看到周边人一张张或沉闷或焦虑的面孔,没有玩乐,没有嬉笑,每个人都把头深深地埋入了书海,同时也是深深的苦海。只不过他们坚信苦海也会有涯,而彼岸花开正好。
这是一群背负了太多的学生,他们沉默、忧虑,甚至恐慌,所以他们拼命地压榨自己,像是将要溺死之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浮萍。
黎湛清晰地记得他们地中海的班主任第一次进班就久久扫视了班级一圈,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然后开口说“你们来这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要把自己失去的拿回来。”
全班默然,气氛肃重,当时班上甚至有个女孩扛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搞得老师一顿好生安慰。
看着那个嚎啕大哭的女孩,黎湛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撇了撇嘴,却又扯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他转头,透过窗户,巨大的日轮正在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喷薄着烈烈朝晖,整座城市在它的衬托下都显得是那么渺小。略微有点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他眯起眼,想起了小时候坐在那张大大的摇椅上舒服地晒着太阳。
就像年少不识愁滋味。
就是这么奇怪,当你在经历某件事的时候,你有时会被抽离到过去某个瞬间,惊惧间回眸,时光荏苒,白发苍颜。
黎湛的父亲最开始来找过几次黎湛,然而黎湛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复读,后来他也就没来过了,可能是觉得对于我这样忤逆他想法的逆子没有办法吧。也好,两不相见,两不相烦。
过往的画面在黎湛面前一幕幕闪灭,像是打开了一罐百味糖。
风渐渐有些大了,从黎湛身边极速穿过,带起阵阵类似口哨的凄厉风声,大颗的雨滴开始零零散散地洒落,不经意间就滴湿了你衣服的某个地方。真让人讨厌啊,黎湛拉上衣领,把手揣在口袋里,耷拉着脑袋加快了速度。
回宿舍的念头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格外强烈,风雨交加,夜幕深深,只有你回到了那个家或那个宿舍,抖落雨伞上的雨滴,舒服地洗个热水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你才能清晰感受到安全感是个什么东西。
黎湛住的是四人寝,他的室友有两个是那种极度沉默寡言型的,往往你说半天他最后只有一句“嗯”,或者面带微笑向你微微点头,表示非常认可你的观点并开心地向你点了个赞。所以往往大家说到最后就无话可说了。另一个室友不一样,可以说是低配版的高富帅,家境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相比一般人更加优越,身高185,长得人模狗样……啊,错了错了,英俊潇洒,一手篮球打得也是相当不错。综合以上几点,不少女生的芳心都被他俘获,对他暗送秋波。
黎湛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来复读,这位低配版高富帅立马收敛起了他的嬉皮笑脸,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
脸上流露出断肠的哀伤,沙哑开口道:“黎湛,你真正爱过一个女孩吗?你懂那种感受吗?”
黎湛心中一惊,没想到是位深情贵公子。
“在遇见她之前,我觉得爱情就是个屁,在遇见她之后,我不知道生活除了爱情还能有什么。最终她去了北大,我却只能去浙江的一个普通一本,从此天南海北再难相见。所以我复读就是想要离她近一点,去追逐我真正的爱情。”低配版高富帅一撩头发,长叹了一口气。
豁,要不是黎湛亲自看见他同时和几个女的搞暧昧,还就真信了。呸,渣男!
正当过去的记忆在黎湛脑海中闪动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惊醒了他。
“你信命吗?”看着面前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来,挡在自己身前的保安大爷,黎湛一阵无语。
这已经是第三次保安大爷拦住他问他信不信命了。第一次是开学的时候,黎湛当时虽然很懵圈,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礼貌地说自己不信命,当时看着保安大爷那邪魅的笑容,黎湛心底一阵发慌,快步走开了,以为保安大爷只是比较迷信罢了。
后来保安大爷又拦住黎湛,问他“你信命吗?”,黎湛极度无语加恼火,直接不搭理他,开溜。
现在黎湛很想说我信命,特别信,而且我现在觉得你命里有血光之灾,大爷您现在要不要验证一下?
黎湛翻了个白眼,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个保安大爷。他套着一身皱巴巴的蓝色保安制服,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就像酸菜缸子味,黎湛怀疑这大爷起码一个星期没洗澡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视他人的鄙夷的。他的面部肌肉大部分已经松弛,还伴随着很多老年斑,配着乱糟糟的胡子,显得很苍老。可是他眼中偶尔闪过的一缕精光仍然让黎湛感到有些不舒服,那感觉就像……就像你被一头饥饿的野兽扫视而过,不寒而栗。
打量完,黎湛没好气地说:“大爷,真的,我不信命,我只信天道酬勤,您老封建迷信也好,经受刺激也罢,能不能放过我啊,别来问我了。我高四了,忙着学习呢,大爷!”
“嘿嘿。”看着黎湛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保安大爷干笑了两声,诡异又渗人。他轻轻扫了黎湛一眼,而后转身向黑暗中走去,“我们都一样,我们都逃脱不了命运。”他的声音透过雨幕,听起来是那么的苍老寂寥,像是远古祭司神秘的低语,围在火堆旁的人们虔诚地跪俯聆听,洞穴外巨大的生物遮天蔽日,传来雷霆般的嘶哄声。
奇怪,真是奇怪。看着那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蓝色身影,黎湛一阵莫名的心烦意乱,听不懂他话中到底有何意味。
忽然间,暴雨狂流,雨疾风骤,湖边的柳树被摧折到直角,枝条在风中狂舞,湖面像是烧开的水剧烈沸腾起来,骑自行车的人被风掀倒跌倒在深深的积水中,浑身湿透。密集的雨点随狂风暴坠,路上的行人几乎睁不开眼,手中的雨伞也被风扯得稀烂,只能惊叫着四处逃窜。
雨真大啊,黎湛耷拉着脑袋在狂风骤雨中漫步,没伞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可这雨够大,转瞬间浑身便已湿透,既然已经湿透,黎湛反而失去了奔跑的动力,与其像惊慌失措的人群一样,倒不如慢悠悠地在雨中漫步。
苏大诗人的那句词怎么说来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对,就是这种感觉,黎湛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苏轼那样的境界,悠闲地继续走着,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被厚重的雨幕所掩盖,不见了。
余东中学只有星期天下午半天的休息时间,趁着这一小段时间,黎湛正在叩开一家家店铺的大门,询问还需不需要人手。
原本在班主任的争取下,他的学费学校已经免除了,即便如此,现在黎湛手里的钱也不多了,可他又不可能找父亲要,总不可能天天蹭同学的饭吧。没办法,他只好去校外兼职。然而这又何尝简单,一周就半个下午的干活时间,哪个店铺会要这样的员工。
最后一家了,看着面前的童氏牛肉面馆,黎湛无可奈何,从中午问到下午,没有一家店铺肯要他,现在这家牛肉面馆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您好,请问您这里需要临时工吗?”尽管这句话黎湛已经说得麻木,但面对最后一家他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手心开始蹭蹭冒汗。
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围着一条格子围裙,眉目和善,面带笑意,让人能清晰感受到她是一个很典型的中国传统女人,勤劳,善良,大方。
老板娘瞧了黎湛一眼就把眼睛挪开了,动手擦拭着桌椅,“是复读的学生吧?”
“嗯,我是附近余东中学复读班的学生。所以我只有星期天下午半天能来工作。”黎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敢有欺骗。
“行,我知道,你过来吧,半天六十块。顺便留个电话。”老板娘淡淡地开口。
这么爽快吗?黎湛顿感诧异,莫非是什么黑店?也不对啊,这家童氏牛肉面馆在学生间的评价还是挺高的。不管了不管了,半天六十,够了够了。
留下电话,黎湛真心地连声道谢,可他刚想离开就被老板娘拉住,“小伙子,这是你未来的同事。”老板娘指了指从后厨出来的一个女孩。
她的穿着很朴素,上身是宽松的白衬衫,露出如玉的锁骨和莲藕般的白嫩手臂,下身是洗的明显发白的牛仔裤,裤脚有些短了,一部分小腿露在空气中,简单的帆布鞋很干净,但还是可以看出磨损得已经很严重了。
她的目光扫过黎湛,如月般清冷,却又藏着芦苇般的坚韧。黄昏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在明暗交错间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哀伤,街道的风吹来,发丝飘舞,柔顺飘逸,她姣好的面容也完全显露在黎湛眼前。黎湛突然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眼熟,好像跟他是一个班的,对了,叫王朝雨。
“你是……王朝雨?”黎湛带着不确定性问道。
“嗯,”王朝雨颔首,“我认得你,你叫黎湛,那个做广播检讨的。”
黎湛本来听到前半句窃喜,没想到能被美女记住,看来我的人格魅力还是很大的,可听到后半句他的脸色立马涨红了起来。靠,都怪那个低配版高富帅,半夜K歌,鬼哭狼嚎,不仅仅吵醒了黎湛几个,还影响了楼上的兄弟,最后直接招来了宿管阿姨,第二天四个人就被抓到了广播站检讨。至于为什么低配版高富帅的错还要他们几个受害者一起承担,黎湛只想感谢宿管阿姨,您团队意识真强,一个都不能掉队是吧。
黎湛讪讪的挠着头,心想你这姑娘会不会聊天,直接当面揭我短,都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吗?
“阿姨,我有事先走了,拜拜。”王朝雨没有理会黎湛,向老板娘简单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
“那啥,阿姨,我也快上晚自习了,再见再见,谢谢您的收留。”眼见天色已晚,黎湛也没有过多逗留,赶回去晚自习了。
已经入秋了,伴着细密的雨丝,晚风刺骨,是独属南方的湿冷。
黎湛正独自走在通往校外超市的路上,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脖子上,一瞬间冷意灌满全身。晚自习下课后他和同学为了一道数学题目讨论了很久,故而现在路上已经行人稀少了,多半是一对对小情侣亲密依偎,在昏暗光线的刺激下激素翻腾。
远处路灯下好像伫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晚风卷起地方的落叶,飘扬到那道身影旁边,螺旋式缓缓落下。濛濛细雨在黄色路灯光线的照射下格外明显,倾斜着划过半空,轻轻坠在那道身影身上。
待到走近,黎湛忽然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熟悉,王朝雨?!她这么晚在这干什么,等人吗?男朋友?刹那间,黎湛已经脑补出了一部狗血校园爱情剧。好奇心被勾起的他藏在了树后,静静观看着。
王朝雨神色有些焦急,不断望向校门的方向,好像真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一名披着红色雨衣的中年妇女就急匆匆地往这边赶,低声和王朝雨交谈了几句,还递给了她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然后就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神神秘秘的,黎湛嘀咕着走出了树后,不巧被王朝雨撞见了,黎湛心中大惊,手足无措,生怕事情暴露。
“你在这做什么?”王朝雨冷冷质问道,目光如刀。
黎湛暗道不妙,正准备解释之时远处却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王朝雨神色一凝,转身就向校门口跑去,飞溅的水花瞬间沾湿了她的鞋裤,可她速度不减,全力飞奔。
坏了,不会是刚才那个中年妇女出事了吧。没有过多犹豫,黎湛直追而上,冷风呼呼地灌入他的衣袖,冰寒的雨滴尽情拥抱着这个狂奔的少年。
靠,她不冷的吗?!就一会,黎湛感觉浑身已经有些冻僵,失去了部分知觉。
就这样,雨丝飘洒,寒风呼啸,少年和少女奔跑在路灯铺成的黄晕下,像是两只飞蛾扑向未知的旅途。
街道上,刚才的中年妇女已然倒在了水泊中,痛苦地哀嚎,一名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倒下的中年妇女,恶语相向,拳打脚踢。
“畜生!放开我妈!”王朝雨几近歇斯底里,奋力向前跑去。
他妈的,没有丝毫犹豫,黎湛猛冲到了男子跟前,一脚踹翻了这个浑身酒气的男子,转而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脑袋上。男子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挨了黎湛几记重拳,但毕竟是一个成年人,待到反应过来,男子极力把骑在自己身上的黎湛甩开,将黎湛压在身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死命地出拳、肘击,两人在冰冷的街道地面上翻滚扭打,咆哮声和拳头和血肉撞击的沉闷响声混杂在一起,最原始的血性被激发,殷红的血丝迸飞,旋即又被雨点冲刷。
“报警!王朝雨!快他妈报警!”在混乱的厮打中黎湛用尽全身气力怒吼,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闻言,王朝雨手忙脚乱地打通了110,随后加入战局,扣眼珠子,撩阴腿,无所不用。
即使有误伤,但是醉酒男子已经体力不支,落入下风,抓住机会,黎湛拳脚并用,又是一顿狂风骤雨的打击。
男子已经鼻青眼肿,被黎湛压在身下击打,哀嚎不止。
“黎湛!黎湛!够了,不要闹出人命!”看着几乎陷入癫狂状态的黎湛,王朝雨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
王朝雨的话唤醒了黎湛最后一丝理智,又是一记重拳,黎湛把男子拖拽起身,“去你妈的!畜生!”,男子被狠狠砸在地上,止不住地哀鸣,眼神中充满着惶恐与怨恨。黎湛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男子的身影,眼神狠戾。血迹从他裂开的嘴角慢慢流下,与雨水混合。他的眼神慢慢模糊,没有了再动手的意愿。看着不再动手的黎湛,男子连滚带爬,踉跄着仓皇逃走。
“黎湛黎湛,我们去医院看一下。”王朝雨说完就要拉着黎湛去医院。
黎湛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颈椎正传来阵阵刺痛,“不用了,我回去抹点药就行。”说完,黎湛又忍不住暗暗痛呼了一声。
“不行,我们还是去医院!”王朝雨带着不可置疑的语气,中年妇女也在一旁坚持要带黎湛去医院。
拗不过她们,黎湛只好跟着去了医院,然而一进医院大门,黎湛就感觉脑袋突然无比昏沉,竟然直直地倒了过去。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台斜射进来,在墙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微风轻扬起窗帘,药物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
黎湛试着睁开沉重的双眼,刺眼的光线让他不得不重复睁眼闭眼,慢慢适应明亮的空间。
他尝试活动手脚,还是阵阵酸痛,伴随着肌肉的无力。
现在我这体质都这么弱了吗?跟别人打一架就躺在医院奄奄一息了?!黎湛无力地在心底吐槽。
“你醒啦。”王朝雨端着一碗热粥走进病房,她逆着光,散漫着一头长发。黎湛鼻子一抽,嗅到了她身上独有的柚子味清香,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叫“微笑的女孩”的闻香瓶。
“喏,喝吧。”王朝雨把热粥递过来,浓浓的米香激发了黎湛的味蕾,他喉咙抽动,不自主地咽下了口水。
“王朝雨同学,我这咋喝呀。”黎湛翻动身体,嘹起嗓子发出几声哀嚎,好不凄凉。
王朝雨默然,两颊腾起绯红的轻晕,看着病床上凄凉的黎湛,纠结了一会她还是亲自上手喂起了黎湛。
“喔,好吃!”黎湛一脸享受。美人在旁,素手喂粥,古代帝王也不过如此。
“谢谢你啊,”王朝雨的语气很诚恳,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喂着黎湛,“说吧,你想要什么报酬,在我能力范围之类我会报答你的。”她神色认真,郑重地说道。
黎湛略微有些诧异,他这次清晰感受到了王朝雨芦苇般的坚韧。
你是这样要强的一个女孩吗,即使狂风暴雨将临,身后无一人支撑,避身的茅草屋已经破烂不堪,也依然认认真真计算着得失,拿出本就不多的茅草,不愿欠下别人的人情。是这样的吧?就像是风摧不折的芦苇。
黎湛无所谓地笑着:“大可不必啊,咱俩是一条阵线上的生死冲锋的战友,谈钱可就伤了战友情了啊。况且我黎湛是什么人,新时代的好青年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王朝雨嘴角轻扬,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涟漪慢慢荡开。
“行行行,新时代的好青年。”王朝雨手中动作不停,继续给黎湛喂粥。
“对了,那男的谁啊?”想到昨晚的事,黎湛眼睛微眯,透出冷冽。他昨晚几乎失去理智,不要命地和那个男子厮打在一起,拳拳到肉,强烈的痛感刺激着他更加疯狂,像是非洲草原上被撕开伤口的狮子癫狂地扑咬猎物。黎湛从来没有这么暴戾过,也许是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想不清。
王朝雨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不屑,有回忆,有叹惋,她放下碗,低声诉说起来。
“他是我的父亲,很意外吧,我有这样一个父亲,在雨夜的街道,把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踢翻打倒,恶语相加。他原来也不是这样的吧。”
“他曾经是一个国资工厂的技术工人,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听街坊邻居说他那时候人长得端正,情歌唱得又好听,很受那些小姑娘的欢迎。后来他娶了我妈妈,一个温柔贤惠,勤劳肯干的女人。那时候我的父母很受周围人的羡慕乃至嫉妒,被人叫做郎才女貌,神仙眷侣。原本温馨的家庭生活就要就此展开,可是好景不长,他下岗了。消沉了一段时间,他带上家里大半的积蓄,打算下海经商,可普通工人出生的他又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脑袋精明的人,他很快赔的血本无归。后来一个在沈阳的老同学喊他过去做生意,他横下心,带着单薄的行李和一张火车票,去了。可那是一个传销组织,他受尽磨难才逃了出来。他心灰意冷地回家了,几年后,我母亲怀了我,他为了以后的生活,东借西借,凑了一笔钱开了一家饭店,可是生意惨淡,又倒闭了。”
“周边的人都在背地里讥笑他,还有人传我不是他的种,他开始质疑、逼问,整日地酗酒赌博,喝醉了就动手打我母亲,打得越来越狠。我母亲没有娘家,找过派出所,可把他拘留几日后换来的是更凶猛的殴打。为了生存,我母亲只好出去做工,上午在宾馆当保洁,下午去摆地摊卖小东西,晚上还要去工厂洗铁皮,就这样,她养活了这一家子,直到现在。”
“昨天我母亲偷偷拿了一笔钱想交给我,被他发现后追到了学校,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他坚决不同意,还威胁我母亲说如果离婚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母子俩。”
“漆黑的冬夜,我和母亲蜷缩在破旧的硬木床上,盖着棉花已经结块的被子,听着隔壁砰砰的砸瓶声,我们的心也跟着发颤。我那时最怕浑身酒气的他突然冲进来揪住我母亲的头发,把她拉下床殴打,我只能无助地拉住他的手,拼命想要制止他,可他后来连我都打。”
“晚上和母亲相拥的时候我经常泪流满面,哭泣着说我以后一定要考出去,要带你走,我们以后要过更好的生活。母亲也总是颤抖地流泪,紧紧地和我相拥。”不知何时,王朝雨的脸上已经挂上了几行泪痕,凄美又哀伤。也许这是她第一次跟外人说这些吧,撕开包扎好的伤口,回忆不愿再回忆的。
黎湛沉默,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面前这个抽泣女孩的柔发,没人能想到这个女孩柔弱的身躯承受了多少苦难和眼泪,这本不该是属于她的,属于她的应该是欢乐的迪士尼公园,精美贴身的服饰和家庭无微不至的关爱,她会像一个美丽的公主一样体验世间种种美好,然后坐上缀满玫瑰的浪漫马车,在白鸽的指引下,去找寻那个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
可命运就像钟摆,高高荡起给你无限希望,却又狠狠地一坠到底,恰恰它此时又失去了继续摇摆的动力,就此把你拖在深深的低谷,难以自拔。
原本举着火把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奔跑的小孩,遇见了另一个这样的小孩。
沉默的男孩轻抚着低声抽泣女孩的长发,就这样,很久,很久,像是霓虹暴雨下两个紧紧相依的孤独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