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百城霜(5)
武宣十六年,雎国王后上官凌波在宫中病逝。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位王后并没有几次发病的记录。临终时亦面目安详。
毕竟,她是疯,但不是傻。百城霜拔起了寒魄枪,便不可能再有废后的事,没有人会去刺激一个可能成为神将的王族高手。她再也不会不安了。
寒魄虽然不是治病的药,却消除了刺激发病的病因。
轰动全城的葬礼过后,百城霜独自行走于寒叶城中。
经过一处偏僻府宅,敲动门环。
“是霜儿吧,进来吧。”低沉的声音传出,百城霜便拉门进去,走入正屋,屋里坐着穿着灰袍的老人,正是“布衣太师”——棋老。
“你来得好,来陪老臣下棋解解闷儿。”棋老笑说。
百城霜回答这位面容苍老的高人:“晚辈棋艺不精,怕不能让棋老尽兴。”
“无妨,城中本来也没有人能入老臣的眼,棋艺如何,没有分别。”
百城霜便坐下来,执红子先手。几步棋便失了局面,但她也不在意,似乎心思并不在棋局上。
“敢问棋老,还记得答应霜儿的事么?”
“你想问什么?”
百城霜把车棋直推下去,即使局面不占优,她还是猛攻直上,将了一军。
“父王为什么不爱母后呢?”
棋老唯一一次没有立刻动子。
这样的问题,百城霜很早就来问过他了,还有像为什么母后会嫁给父王,为什么父王偏爱少妃,以及父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些问题从小就塞满了百城霜的脑袋,可她不敢直接去问自己的母后,怕会刺激她的病症,便只能纠缠棋老这个对她颇有照顾的老头子了。
他一直说,要等到她的母后走了以后,才会告诉她答案。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等死的老东西,会比那女人熬得更久。
把将棋退回一步,棋老张开口,语气悠远,娓娓道来——
“从头说起吧。你爹年轻的时候,在诸公子里,是不起眼的一个,母族没什么势力,没有大臣扶持,自己也没有练武天赋,没有人觉得他以后能够成为雎王。
可唯独在棋道上,天赋很了不得。那个时候,老臣也年轻气盛,离了家乡,周游天下,找能和自己下棋的对手,在你爹手下,吃了同辈里的第一败。”
百城霜撤回车棋,收敛了攻势,不再下险棋,像在全神听棋老的话。
棋老也落子缓慢,继续说:“输了以后,我就留在寒叶城里,天天缠着你爹探讨棋术。
你爹是个有野心的人,可他无处施展,便也只能陪我下下棋,饮酒度日。再加上那时还是他贴身侍婢的韶英姑娘,我们整日在市井中饮酒作乐,旁若无人。”
百城霜神色微动,少妃韶英,正是如今雎国身份最显赫的女人,一卫长百城焱的母亲。自己娘亲嫉恨了半辈子的人。
“再后来,我们两个在棋道上摸索得越来越深,干脆离开雎国,去中州拜访棋圣,迟清公大师。”
百城霜闻言说道:“前辈是说,那位说出‘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注)的高人?”
棋老点头:“是他。他闭关看了十年棋谱,出洞以后就天下无敌,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流传于今,却不曾饶过天下棋士心里的那点火。
我和你爹那时只有十八九的年纪,不远千里,赶到步登山棋宫,一路以棋破关,最后总算见到了棋圣的面儿。我与迟大师约战三局,凝神竭思,布阵运子,只求一胜,结果,三战三败。”
“而你爹……”棋老重重落子:“一战一和。”
百城霜身体轻轻一震,这件事她从未听说过,自己的父王,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战平了闻名天下的棋圣。这居然真的是她那个拿人命当棋子,把棋局打乱规则,下得像胡闹一样的父王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爹和棋圣的一局棋,就下完了一个白天。当然也算上我前面的三局,我们那天实在把棋圣老爷子累的不轻,可老爷子看上去很高兴。更让我们想不到的是,等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把棋坛重宝‘弈天谱’送给了我们。”
“那是承载着‘野马操田’‘带子入朝’‘大九连环’等名局棋魂的法宝,谱中最后一局‘七星聚会’,甚至连棋圣老爷子自己也还没有解出来,想他是自知余年无多,想要把解开这一千古奇局的希望,寄托在你爹身上。”
“但那时真正让我们惊讶的,倒不是这个宝物,而是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一位女子也跟了出来,说要和我们一起闯荡江湖。
这女子,最初在我们破关登山的时候,就见过她一面,但那时你爹没费太大力气,就把她下赢了,所以我们当时也没太在意,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棋圣的女儿,迟灵燕。”
百城霜微微一怔,棋老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很是寻常,可她偏偏就觉得,这话语中好像包含了什么深慨的东西,让她全身为之凛然。
棋老淡淡道:“那以后,我、你爹、韶英、迟灵燕,我们四个人就一起走山玩水,寻访各地古棋谱,思考破解‘七星聚会’的法子,后来还加进来一个小棋童周回。”
百城霜道:“前辈是说在棋圣过世以后,横空出世横扫中州棋坛,只留下四字谶语‘棋王在北’,就绝迹江湖的‘棋仙’周回?”
棋老笑哼:“哼,棋仙,中州人好像是这么叫他。”
“再后来,我们行走江湖,路过琅琊国朔方城的时候,被卷进了当地的一个名流活动里,记得叫什么‘风雷论才大会’。
因为我们是北国人,听他们在那儿品评雷州人物,只推崇琅琊人,看不起北国人才,便有不满,生了冲突。那会上地位最高的,是上官家的一群年轻人,对我们很是刁难。”
百城霜神情一紧,打断道:“母后也在其中么?”
棋老点头:“在,而且是那些年轻人里面地位很高的一个。”看着百城霜因为听到母亲旧事,而露出怀念神色,棋老把后半句“也是其中嘲讽我们很凶的一个”给憋了回去,继续说道:
“上官家和赵家,是琅琊最显赫的两大望族,是王族萧家的左膀右臂。因此他们一发难,满酒楼的人都冲着我们来了。
可是,你爹聪明啊,想出法子化解了麻烦,还让上官家狠狠丢了一回脸。他们虽然势力强,可论脑子比不过你爹,论武功比不过我,那时只能吃下这口亏。事后,我们要躲着上官家来找麻烦,尽早就离开了朔方,继续行走江湖。”
“在这条路上,灵燕一直喜欢你爹,你爹那个死脑袋,慢慢的也开了窍,喜欢上了这个棋圣之女。可你爹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和他那不得志的怨气,放不下的野心。”
棋老说到这里,面色微凝,目中似有隐怒。
“后来雎国侯染疾,诸公子争夺王位,也到了关键时候,你爹结束了游历,回到寒叶想要掺和一把,而不得其法。就在这个时候——
你娘来了。”
百城霜提起十分精神。
“我们都没有想到,在那个论才大会上,你爹那么得罪了你娘他们,可你娘不仅没有怨恨,居然还因此被你爹的气魄、智慧折服,彻底爱上了你爹。通过家族的门路,主动向你爹提亲。并且暗中许诺,只要你爹答应成婚,上官家便会倾全力帮你爹夺取王位。”
百城霜微微出神,虽然她无比关心棋老话中的内容,但是,她更无法忽视棋老这时语气里突然出现的明显转变,那仿佛经历数十年时光,依然无法散去的沉郁之气,令棋老这时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悲慨。
“这承诺很有分量,你娘在族中本来地位就高,而且还很受那一代上官家老家主的宠爱。”
“你爹答应了。他跑去琅琊,跪到了上官家主面前。从那以后,我们过去努力的一切全完了。”
棋老依然保持着平稳的语调,可是话语的节奏,却像奔泻的流水,无人再能阻挡地,一吐为快:
“迟灵燕因为这件事伤透了心,自己回往中州去了。毕竟,她能够容得下韶英,却不可能忍受居于上官凌波之下。周回说要自己继续寻找古棋谱,留书作别,终究奔波太过,性命不长。
你爹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就把棋术放下了,毕竟在他眼里,棋术始终是小道。只是这王位来得容易,头几年就难免仰人鼻息,以前他那一身不屈的傲气,也就磨没了。
而我……老臣就没有想要前往的地方,也没有地方可回,只留在这城里,虚度些光阴罢了。”
棋老说完这些,老眼垂向棋盘,沉默运子,百城霜心中震撼,按棋久久不决。
一切都明白了。
父王娶自己的母后,就只是为了争夺王位的利益交换,所以无论自己的母亲如何痴情,等来的都是冷遇,他真的一点都不爱自己娶回来的王后。
父王真正爱的人是那个棋圣的女儿,甚至不是少妃韶英,只是韶英至少陪着父王共度了一段青春岁月,所以他们的默契和经历换得了看上去的一点温存。
而自己的母后,原本出身高贵,享尽娇宠,嫁给父王已经是下嫁,却在来到异国他乡后,被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丈夫冷淡相对,甚至要时时刻刻担心会被一个仆婢出身的女人夺走地位,所以活活被逼出了疯病。
想清了所有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百城霜抬起头,向着棋老问道:
“后来呢?”
虽然知道与自己无关,但是,百城霜却被棋老故事里的人物吸引了,想要知道这些人后续还有何种结局。
棋老面无表情地答道:“没什么了。”
在老人浑浊的老眼中,瞬息间似乎闪烁过无数陈年往事:
比如他把刀刃扣在百城炅脖子上,怒吼着命令他把迟灵燕给找回来;
比如他在几年后收到迟灵燕的婚柬,不远千里赴宴,眼看着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嫁给他人;
比如在那场大婚之日,新郎家的仇家们找上门意图报复,他拿着弈天谱,守在城外,强破七星棋局,对弈苍天,唢呐声中天地换,棋杀来敌数百人,也令自己从此境界大跌,法力再也不能回到当年;却在几年后就收到了女人郁郁而终的消息……
数不清的震天撼地、生关死劫,到最后,都在老人口中,化作一句淡淡的“没什么了。”烟消云散。
算尽了棋路,却漏算了人心,那终究是棋差一着,还有什么可说?
只可怜昔日凌云气,如今皆作黄土灰。
百城霜悬棋半晌,已经无子可动。
“晚辈败了。”
百城霜投子认负,棋老收拾起棋局。
“晚辈还有一事求问。”
棋老抬起眼来。
百城霜正色道:“晚辈昔日侍奉母后,无意其它。如今,希望另有所作为,以在这城中立足,还望棋老指路。”
棋老沉思片刻,答道:“老臣听闻,近日崇武山有恶猿伤人,官府不能治,发布了告示,求高人除妖,许以军中官职。”
百城霜奉礼道:“多谢棋老。”
谢毕,百城霜起身告别,临到门口,身子一停,又回身问道:“棋老心里,也在恨着我么?”
棋老闻言微怔,这孩子的心思……
也对,毕竟她有一个不爱自己的父亲,和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孩子,总是敏感些。
沉默良久后,棋老低声道:“如果你是韶英的孩子就好了。”
——
注:语出宋·俞文豹《唾玉集·常谈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