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祭奠(3)
“对了,”叶子启冲老俞说:“你扶我一下。”
老俞心中一愣,想你干活这么起劲,还用人扶?尚未反应过来,叶子启右手已扣在他左肩膀上,接着整个身子就垮了下来,同时左手抓住了老俞左手腕,全身倚在老俞胳膊上,这才没有突然倒下去。
“哎?哎?”老俞惊呼着,赶紧把叶子启扶住,“叶兄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叶子启只顾喘气,无力回应。
老俞正手足无措,就看见顾峰黑着脸走过来,一把将叶子启抓起来,扛到背上。也不和老俞搭话,就径直走下了木台子去。
“你再逞能啊?”顾峰冷嘲。
“你们干活,我总不能干看着吧?我没事,你找个地儿把我放下,接着干你的去!”
顾峰只当没听见,下到人堆里,拿军饷换了辆羊角车,也就是独轮车,就把叶子启扔上面,推着他慢步闲逛。
叶子启吵嚷着扑腾半天,也就折腾不动了。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他受着落宫诀的副作用,确实需要一个人守着点。
两人在高台地下守望了一会儿。后来想到同样穿着兵服,别人都在干活,他俩站在这休息不太合适,顾峰就把叶子启推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他们还没有编入三卫的建制,又被视为跟随将军左右的亲信,自然没人会来管他们。
这两少年成为了这里最无拘无束的人,推着羊角车“吱呀”的转轮声,尽览周边景色:
矗立的王陵,传来“噔噔”敲锤声的高台,密集嘈杂的人群,管理秩序的士兵,无数迎春生长的野草,和吹过旷野的风。
他们两个仿佛是不属于这风景中的一对看客,似偶经的旅人,悠悠路过了一段属于这片大地的历史。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身边就多出了一道人影。
大概正因为他才是真正的看客,所以才能出现得如此不知不觉。
叶子启惊觉过来时,那人也向他俯下脸颊,叶子启一抬头,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张令无数女子魂牵梦绕的英俊面孔。
天下第一才子,柳惜言。
长身如玉,俊美无俦。
“小兄弟,久违了。”柳惜言冲他清朗笑道。
叶子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接着微微蹙眉,以此来控制表情,防止内心过度的震撼流露出来,导致自己失态。
其实称不上是“久违”,就在雷州会的高台上,他才刚与柳惜言近距离见过面。只不过那时候是叶子启和顾峰被四王问罪,没功夫多去留意这位才子了。
“柳大才子?啊,我身上有伤,不能站起来长揖,失礼了。”叶子启强笑着打招呼,同时向后伸手,把顾峰刚抓起来的剑给按住了。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叶子启想自己大概会忍不住拿本词集扑上去要个题字吧。
就像他作为武人的一面,崇拜着廉洪野一样,他作为文人的一面,同样崇拜着柳惜言。
这憧憬不止来自对对方才华的倾慕。叶子启对眼前的美男子,印象最深的一件风流韵事,是柳惜言曾在一代女侠丹姝随丈夫吴震将军战死后,单人匹马,昼夜不休地赶到了她的丧礼上吊唁,悲愤作诗:
“君许天下妾许君,横戈马上驰亦骋。红颜舞血汗巾透,谁言有情负苍生!”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尾句“谁言有情负苍生”,是在暗讽当今皇帝专宠西贵妃,沉迷美色、荒废朝政的事。
以他那样特殊的身份,却说出了没有人敢说的话,莫怪连一向看轻词人的文豪韩太岐,都感叹此诗“风流尽得,而风骨更胜。”
这样的才子,读书人哪个不爱?
可是现在,叶子启是雎国的军官。
他记得雷州会上,柳惜言是王姬独孤凤带来的人,背后牵扯着不知多少利益纠葛;他更记得,天水城下,柳惜言拿着一支神笔在战场冲杀,实力强横,而现在的雎国,百城霜旧伤未愈,棋老年迈体衰,恐怕是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的人了。
所以,他必须小心斟酌和这个男人的对话,防止让已经危如累卵的雎国形势更添变数,同时说不定争出点好处来。
“没想到还能见到柳公子,真是惊煞我们兄弟俩了。我们两个小子粗鲁,哪里失了礼数,还请原谅则个。”叶子启道。
柳惜言洒然一笑:“不用多礼,礼是虚的,我们都在一个战场上杀过敌了,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何况,我也自己走好些天了,能见着你们两个熟人,他乡遇故知,就喜悦得很。”
柳惜言又遥望向远处木台,像是沉浸在这片诗意的风景中,口中却忽然问:“廉洪野将军是走了么?”
“是。”叶子启答。
“那你们是在准备‘武殡’了?”
“军中没有明确说明,不过可能性很大。”
“这时候‘武殡’啊——的确是有凝聚人心,提振士气的作用。”柳惜言思索说:“不过这种事情,得有人捧场,把气氛烘到位才行。如果气氛不到位,是很尴尬的。”
叶子启闻言一动,望向柳惜言,又扭回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不过你们霜将军思虑周全,想必不会有差错。”柳惜言爽朗一笑。
“柳公子会帮我们么?”叶子启问。
柳惜言眼光微凝:“不行的,廉洪野与霜将军,都是在下敬仰的人,但是以在下的身份,做事却不能全凭己心。在天水参战,是尹仙师救了我们的命,而且凤公主也同意了。
在雎国,我做什么,都可能被解读出别的意思,牵连他人。何况,现在的形势,在下也没本事保证自己插手太深以后,还能活下来。”
“抱歉,我多嘴了。”叶子启说。
结果,只是自己被套了情报而已啊。
带着一点儿不甘心,叶子启又问道:“不知道公子是为何来到我们雎国的呢?”
柳惜言低下头,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我既然站在这里,自然是冲着你来的了。”
顾峰默默摸起剑柄,叶子启同样心惊,对方的说辞似乎指向了他的妖怪身份,难道是老妖头吐出内丹以后,无法遮掩妖气了吗?
“公子说笑了吧。公子这样的大人物,应该是有公事吧?霜将军就在那座高台上,虽然有事务在忙,可要是公子过去,一定会把公子的事儿放在最前面的。”叶子启镇定住语气。
柳惜言笑着摇摇头:“呵呵,不用了,我这趟不是为公事,其实,我来雷州也不是为了公事,只是来找我弟弟的。”
“诶?弟弟?公子的弟弟在雎国?”
“谁知道呢。”柳惜言说着,突然向前一步,站到叶子启正面,上等锦缎织就的雪白襕衫舞袖翩翩,而袖口中滑出一卷画轴,柳惜言“刷的”把画轴拉开,画卷上赫然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
“喏,舍弟很可爱吧?”
叶子启怔住了,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面画像,生硬吐字道:“不愧是柳公子的兄弟,英姿勃发,神采四溢啊。”
柳惜言失望地耷下眼:“没见过?”
“不敢说,不过这里人这么多,公子可以拿着画像多问问。也许向霜将军说一下的话,将军也会同意帮忙找人的。”
柳惜言无奈苦笑:“我的确是这么想过,可看你们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再添乱呢?”
“令弟为什么会失踪在雎国呢?”叶子启好奇问。
柳惜言一听,眼神一亮,仿佛是遇到了很喜欢的话题,一脸怀念说:“啊,那是三年前了,舍弟柳惜时心向江湖,留了封家书,说要去江湖上走走,就突然从家里消失了。
他走得匆忙,连钱都没带走多少。府中当然立刻派人全城搜寻,可是一无所获。
在下作为兄长,自然担心舍弟安危,但看着弟弟有自立之心,其实也是有几分欣慰的。
唯独有件事,令我有些放不下:舍弟留下的家书上,竟对本兄长只字未提。想来是粗心了,我们兄弟俩从小形影不离,怎么能连句话也不留呢?所以,若不把他找出来打个半死,在下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诶?”叶子启听着一个感人的寻亲故事,在半路突然好像转向了奇怪的方向,不禁发蒙。
“所幸,数月前,有人向府中报告,在北国看到了舍弟的身影。在下磨好刀就出发了。不过,想到北国路远,柳家在外面也不是没有仇家,在下是惜命人,心里就有些打鼓。
幸好那时凤公主也正好要往北国来。在下便主动请缨,给凤公主担当护卫,这才一路安全北上。”
柳惜言说完了,收起画轴,在手中敲了又敲,仿佛在练手,准备把它当个棒槌,去敲弟弟的屁股,又一边自言自语:“说起来,他到底是让哪路江湖女侠给勾走了呢……”
叶子启无奈笑笑:“柳公子是在开玩笑吧。对了,不知道惜时公子喜不喜欢吟诗作赋呢?”
“喜欢的!”柳惜言兴奋说:“惜时他很有才华的,只是这孩子脸皮薄,从不肯拿出文章给人看,也就是内秀得紧。”
叶子启点点头,道:“那惜时公子,是因为公子你才离家出走的吧?”
柳惜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接着,僵硬地低下头来:“哦?叶兄弟为何这么说?”
叶子启坦然一笑,说:“我以前读公子的词集,就想象过,要是和公子是一家人,亲眼看着公子出口成章,该是多么一件幸事。
可是,再仔细想想,我自己也写诗词的,最喜欢别人夸奖我文采好——可若是一家兄弟,肯定会被拿出来比较的,那我还怎么能把诗词示人呢?”
柳惜言目光渐冷,如潭水晃动,似悠然追思。
叶子启继续说:“令弟来到我们北国,想来是为了汲取灵感,著作边塞诗文。毕竟南淮的风花雪月,已经被公子写到极致。要想再被人注意到,创造自己的价值意义,就只能另辟新章了。”
“啪!”柳惜言一巴掌扣在车板上,“叶兄弟,你不仅有武艺,还聪明得很!”
“我过去,也很在乎能被人注意到的。”叶子启低声说。
柳惜言把腰弯下来,把面孔贴近到咫尺之距,直接对视叶子启的眼睛,“对了,我刚才说我是为你来的,这也是真的。”
“诶?”
柳惜言撇嘴一笑,眼中精光四射,再无方才随意亲和的气场,一股无形的威势压了上来——
“叶兄弟,”柳惜言语调温柔如蛇:“跟我回宋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