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乡惨变
平妖大陆,雷州,雎国,北山镇
北山镇书楼,坐落在山镇上方的偏僻一角,从来少人问津。
这是因为雎国素有尚武习气,却轻视文教。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就是负责看管书楼的叶家,在书楼里养了一个奇怪的小孩。
试想,假设你偏巧识得些字,当某日农闲时,听那漂泊来的说书先生,讲得不尽兴,便想自己去书楼里,找点有意思的神怪故事瞧瞧。
于是,你走进散发着昏暗、而令人沉静的樟脑和旧书气味的书柜间,摸出一本故事话本翻起来,正看到那书里说:
书生赶路逢暴雨,荒郊野岭一灯明,惶惶入店投宿去,老板娘偏是位美娇娘。
那书生要了酒菜在座等,只听屋后霍霍磨刀声,却迟迟不见菜碟来。
心愈焦来气愈急,四望酒客皆不语。忐忑上前问原由,酒客猛回头来咧嘴笑!
你正看到这时——
“咯咯咯咯咯——”
书楼里就突然响起一串怪异笑声!
你“砰”的把书砸到地上,惊慌四顾,好不容易才在书柜最深处,找到一个蹲在墙角看书的小孩,这才放下心来,庆幸不是遇到鬼魅。
可这时男孩刷的抬起来头来,一张笑脸,惨白如纸。
你那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
这时阴风嗖嗖来,吹得男孩手里的书卷连连翻页哗哗响,你忍不住就把目光落下去,这才看到:
惹得男孩咯咯发笑的这本书上,只有那狰狞恶鬼穷凶相,竟没有一字是人言语!
“啊——!”
——遇到这样情形,你还能不惊叫一声,逃跑出去么?
而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们本书的主角,叶子启了。
可怜他从小被家人养在书楼里,有意培养他的书生气。
叶子启却在每日翻书看画、不知不觉间,练成了一项神奇的本领——
他能够看懂妖书,也就是由妖怪书写的书目!
每看到有趣处,他就忍不住咯咯发笑,于是把别人吓跑了。
叶子启心里其实愧疚的很,所以每逢这时,便会扔下书,“砰砰”踩着地板朝人追过去,一边奶声奶气地喊:
“别走啊,再看一会儿啊。”
追不上了,就再着急喊一声:
“你家在哪儿啊?等我拿着书找你家里去!”
那来人身子一抖,哒哒地就跑没影了。
于是,叶子启一直都没机会找人分享他看书的乐趣。
如此过去几个春秋,叶子启长到了十五岁。
容貌清秀,眉眼柔和,一身书卷气,蜷坐在书楼地板上、层层叠叠的旧书间,正像往日一样,翻看着鬼画符似的、没人能看懂的书本。
忽然,他嘴角轻勾起来,这是他又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故事里说,曾经有一个书妖怪,总向其它妖怪吹嘘说:“吾,炎神亲笔所成,而有神灵。”
其它妖怪都不信,问它:“何以证?”
书妖怪说:“能火。”
其他妖怪说:“请一试。”
于是,书妖怪就不停地扇动自己的书页,真的扇出了一条火舌,然后就把自己烧死了。
叶子启看到这里,忍俊不禁。
宅的乐趣,在任何世界和时代,都是共通的。
他实在太喜欢这个由妖书里的文字缝缀的、像梦一样瑰丽的神妖世界了。
哪怕叶子启明知这些妖书里,潜藏着一些禁忌、危险而强大的力量,他也忍不住和这些有趣又危险的故事,永远守在一起。
而且,只要是呆在这座由重重书柜搭建的坚固城墙里。
他便不必去面对书楼外面,那些严峻的现实。
于是叶子启又翻过一页书卷——
“砰!”
虚掩的楼门,却在这时被猛一声撞开!
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射进昏暗的书阁。
叶子启惊讶抬起头来,就看到书楼门口,站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少年。
没等叶子启开口,那少年就先向他甩过手来——
一把铜剑“哐当”一声,摔到了他的面前!
叶子启的瞳仁一下子皱缩起来,分隔梦与现实的大门已洞开,他的面前是书与剑。
“你今天没来练武。”那破门少年沉声道。
叶子启心里叫糟,眼前之人正是和他同门练武的师兄,一向严格得很。自己难得躲懒一回,就让他给抓到了,只好说:
“顾峰,我今天腰酸腿软肚子痛,头晕眼花脚抽筋,让我偷懒一天成不成?”
被叫作“顾峰”的少年眉峰一皱:“你这话,去说给你师傅听听?”
叶子启闻言苦笑,他的剑术老师,也就是顾峰的爹,正在地底下埋着呢。
马上要到周年祭了,自己要是不能在师傅墓前拿出成果、演练不出新剑招不说,还拿瞎话跟师傅请个假,那可真是孝掉大牙了。
“算了吧,我怕师傅半夜找我托梦。”叶子启想想,又试着转守为攻:“不过,师傅在的时候,也没像你这么练我啊。你让我给你当沙包的时候,比师傅可怕多了!”
“我那叫实战对练。”
“对打和虐杀的区别我分得清。”
“懂了。”顾峰一脸郑重:“其实,是我爹昨晚给我托梦,想看你对练的时候也赢我一场,让咱们今天多试试。”
“原来师傅是想让我下去陪他呀……”
说着说着,顾峰来时的怒气,已被叶子启的俏皮话,消去一半,终是盘腿坐下来,问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子启笑意收敛下来:“你来的时候,没看到镇子上聚了好多人吗?”
“是干什么的?”
“唐家给叶菱纱送礼来了。”
叶子启从满地旧书摸出一本《服饰名物考》,哗哗翻到一页,指给顾峰看:
“这次送的是件衣服,青织金穿花凤宋锦。宋州的锦衣,采用两条经丝的工艺,图案精美,颜色典雅。
青织金穿花凤宋锦更是里面的上品,只有锦官城才有出产,号称‘寸金寸锦’,就这一件衣服——”
“我一辈子都买不起。”
顾峰眸子一凝:“是叶菱纱她爹,拿定了主意要跟人定亲,她也没办法。”
“我明白。只是想着咱们仨以前还约好,长大要一起出镇闯江湖去呢,结果,现在就要分开了。”
“你觉得寂寞了?”
“嘿,算是吧。忍不住就想自己静一静,想想咱们仨个刚认识的时候,那些就像命中注定一样,至今都没有褪色的故事啊——”
“别把我算进去。虽然在我心里已经褪色得快透明了,但我还记得,咱俩认识,只是因为你脸皮太厚了,我踹不动。”
叶子启“噗嗤”一声笑,顾峰说的没错。
他一个书楼的孩子,会长年学武,是因为在十岁那年,偶然遇见顾峰在书楼前练习剑舞。
那潇洒有力的动作,将他完全吸引住了。
于是他抱紧顾峰的大腿不放,死缠烂打让对方带他回家,跟顾家师傅拜了师。
他与叶菱纱的故事也差不多。
两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因为叶菱纱是他的表妹。
小时候,叶子启与自己表妹是一对欢喜冤家。可不论吵也好,闹也好,他总是每天厚着脸跑去舅舅家,拉叶菱纱出门陪自己做游戏。
后来,叶子启用心练武,叶菱纱就每天来到武场上,陪着他们两兄弟聊天谈笑,三人朝夕相伴,五年如一日。
可再后来,山里来了个游山玩水的富少,偶然撞见了叶菱纱,见她俊美非常,便直接跑到叶菱纱家里去提亲。
叶家穷久了,当然不会拒绝城里大家公子的提亲。叶菱纱从此便被禁足在家里,学规矩和女工,叶子启再也见不到她。
“叶子。”顾峰忽然摆出师兄架子,认真说道:“世道如此,所以你才更不能松懈武艺。我们雎国以武取士,你只要把武功练好——”
“顾峰。”叶子启一声打断:“我不是你啊。你忘了?师傅说过,我天赋不好,练不成什么好手的。”
“我爹是说你心太善太软,连练习的时候都生怕控不住力道伤人,所以刺不出一往无回的剑势,那你狠下心不就行了!?”
顾峰着急责道:“现在不就是个机会?你还看不清吗?你的心慈手软没用,这九州就是一片遍地厮杀的战场。
现在是因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让寒叶城里的富人给夺走了!
你要是不想以后再失去什么,你就不能逃躲,你要狠下心,去拼,去抢。去打破你的武学瓶颈,刺出真正能杀人的剑势,不然你最后什么都保护不住!”
“哪有说的这么容易啊。”叶子启低声叹息。他也练剑五年了,因着秉性认真,也不曾松懈,若是有机会更进一步,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拼命尝试过吗?
于是,两人一时沉默下来,无声对峙。
顾峰知道该说的也说尽了,终是叹了口气,返身出楼。
可走到门口,顾峰又轻轻来了一句:
“叶子,你心里是喜欢叶菱纱吧?”
叶子启心中一震,抬头望去,眼前却只剩下敞开的屋门,和书楼前空荡荡的庭院。
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
所以才不想到武场上去,不想看到阳光下的任何东西。
人逢伤心的时候,看山花百树,皆无颜色;
思人间万事,俱作悲声!
叶子启把书楼门合好,又坐下身,重新翻开妖书读起来,想要再回到自己那个幻想世界里去。
只是这回,一滴眼泪,打落在发黄的纸页上。
“呜呜呜呜——”
黑暗角落里回荡起低沉的哽咽。
叶子启全身,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因为——
他没有哭。
那么,这突然响起的哭声,是谁的呢?
“呜呜呜呜——”
叶子启毛骨悚然。
他在积压着灰尘的昏暗书柜间站起身,小心朝着哭声走去,心想:
天灵灵地灵灵,这肯定是以前哪个让我吓唬过的倒霉蛋,藏起来逗我了,别怕别怕。
可走出两步,他就听到哭声贴着耳边响起来:“呜呜呜呜——”
一股恶寒爬上背脊,叶子启猛地回头,除了书柜,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恐惧心急遽上升,叶子启直接喊道:“是谁啊?”
回答他的,却只有一霎间爆发的哭声!
“呜呜呜呜——”
四面八方一齐响起悲怆的呜咽,在空荡荡的书楼里回响,叶子启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有无数张嘴在对着自己哭嚎,慌忙向楼外逃去。
可他脚下却突然被绊了一下!
叶子启一个踉跄,低头看去,是顾峰扔给他的那把剑。
“你要是不想以后再失去什么,你就不能逃躲,不然你最后什么都保护不住!”
北山镇,由叶家负责看管书楼,世世相传。
“砰!”
书楼的门被撞开。
阳光豁然落进楼中。
叶子启站在门槛前,转身握剑,守着门口,朝楼中厉声吼道:
“谁在捣鬼?出来!”
所有的哭声,在这一刻从楼中疯狂奔涌出去!
借着光,叶子启看到,书楼中,明明没有风,却有许多书在不停地翻飞书页。
每一本,都是他曾经看过的妖书。
叶子启突然脸色剧变,一个曾经在妖书上看过的说法,浮现脑海——
妖哭。
就像蚂蚁预知下雨,蛙蛇预知地震。
寄宿着妖怪灵力的妖书,同样具有灵性,会在预感到自己将要毁灭的时候,发出哭声。
可是,这凶兆究竟代表着什么?
强烈不安席卷心头,催动叶子启向楼中走去,突然!一本书从书柜上翻落下来,正正落在了他的脚边!
摊开的书页上,画着许多兵戈图案,还有些奇特的妖文画符。
叶子启一眼就看懂了那画符的含义——
兵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