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变邸钞(下)

第十七章 天变邸钞(下)

众人长嘘一口气,转而又不住地抱怨,这一日的辛苦又付诸流水,饭钱都没了着落。

李木见吴秀才一脸沮丧的样子,就拉了他出来往街市上走。找了家小馆子,要了一盘酱肉几样小菜,一屉馒头。

吴秀才虽早已腹中空空,但还是推辞道:

“初次相识,哪能受你这等恩惠?”

李木笑道:

“兄台哪里话来,区区一顿便饭而已,小弟以后若也做了这抄写的文书,还少不得兄台指点呢。”

吴秀才一脸真诚地说道:

“旦凭公子吩咐,只要力所能及当全力相助。”

“公子不敢称,你叫我李木便可。王恭厂一事,吴兄可有其他文章记述?”

吴秀才一听,满脸露出得意之色。

“除邸报之外,自是有几篇杂记,只是还未润色成稿,李兄如有兴趣可随我回报房一览。”

“不急这一时,先吃饭,这家鲁膳轩的酱肉还是鼎鼎有名,馆子虽小色味俱佳。”

说着夹了一筷子酱肉到吴秀才的盘子里。两人边吃边聊,这吴秀才倒是不生分,把李木当作同道中人,话语间俨然成为相交多年的朋友。

说起火神庙的那篇杂记,吴秀才叹气说道:

“这邸抄若只按邸报所写平淡无味之事,便是无人理会,因此文章不免要尽骇人、夸大之能事,以博大众一阅。那火神出走,非邸报所载,亦非寺中僧人所言,全凭心中所想也。”

又道:

“从前日邸报上看,这王恭厂一案,其实第二天便有了定论,御史王业浩上奏说接到塘报:奸贼差奸细十人,于四月二十七日齐至京师,潜图内应,疑有奸细私焚火药,乞敕严防密稽。”

吴秀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就连吏部和兵部也合词上奏执此一说。你猜皇上怎么说?上是之。”

李木一脸震惊:

“这么说王恭厂一案不是天灾而是奸细作乱?”

吴秀才嗤了一声,不屑地说道:

“一个七品御史哪里会晓得奸细之事,定是受人指使为有司推脱干系,即便是有奸细作乱,他王御史又不是天降大神,如何事发第二日便侦知此案?”

“那圣上为何还予认可此说?”

“人言当今圣上好嬉戏,疏于朝政,况大臣们众口一词,料也是不愿深究此事吧。”

此言一出,两人顿觉不妥,都拿眼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这才闭了口不再多说。

吃过饭,李木随吴秀才回他供职的报房。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一间,院子里稀稀拉拉种着几棵竹子,正中有一口大缸,里面养着几条巴掌大的金鱼。

吴秀才领着李木进了左厢房,看来这是他住宿和办公的地方,不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矮炕一张书桌一个木柜再无他物。

吴秀才给李木倒了碗凉水,不好意思地说道:

“寒舍甚是简陋,李兄莫要笑话。”

说着从木柜里取出一摞草纸放到桌子上。

“这是这几日誊抄的邸报和我作的几篇杂记,你先看着,我赶紧把今日的邸报录下。”

说着摊开纸开始默写今天的邸报。

李木先是看到巡城御史与工部的统计上奏,此次事故统共造成“塌房一万九百三十余间,压死男妇五百三十七名口”。与自己目测的差不多,看来所谓“死者二万,伤者无算”是有人夸大其词的说法。

还有御史王业浩的奏疏:

“臣等于辰刻入署办事,忽闻震响一声,如天折地裂,须臾,尘土火木四面飞集,房屋梁椽窗壁如落叶纷飘。臣等俱昏晕,不知所出。”

都察院署衙就在刑部街察院胡同,离火药局很近,上面记述的应该是当时的实情。

李木又看了几篇吴秀才写的杂记,除猴子抄录的那篇“火神出走记”外,还有几篇也颇为有趣:

“有一人,因压伤一腿,卧于地,见妇人赤体而过,有以瓦遮体者,有以半条脚带掩者,有披半边褥子者,有牵一幅被单者,顷刻得数十人,是人又痛又笑。”

又一篇写道:

“灰气散处,一赤条条短发无须男子怀抱一寸丝不挂之八旬老者立于当街,久而未去。忽老者惊觉,跳而对骂,后二人皆不知其所踪也。”

李木一惊,原来那天怀抱老头的走光秀被有心人看了去,还让这吴秀才记了一笔,赶忙把这一篇藏入怀中,扫了一眼正在伏案疾书的吴秀才,心想这人倒也下了一番苦功,有的没的,实的虚的写了这许多。此时吴秀才默写已毕,李木拿过来看正是被东厂收回的那则邸报,只字不差,末尾却加了一句“魏忠贤谓妖言惑众,杖一百,乃死。”

李木惊愕道:

“魏公公乃司礼秉笔太监,东厂厂公,人们都称他为九千岁,畏之如虎,你就这样直呼其名,就不怕那些凶煞一样的东厂中人吗?再者,邸报中也没有将那钦天监杖毙一说呀。”

吴秀才一脸正气,憾然道:

“大明自立国以来,诸皇圣明,但也出了王振、刘谨、汪直、魏忠贤这等权阉,惑乱朝纲残害忠良,倚仗权势,滥施刑狱,打压朝臣,欺瞒圣上,祸害百姓,这等不忠不贤之奸佞当得而诛之。官府中人惧之如狼,我一介草民何以惧之?天启四年以来,死于魏忠贤之手的忠良不知凡几,多写一个钦天监又有何碍?”

李木一脸惊愕,暗自思忖,他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穷秀才却有如此言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不知这报房是什么背景,与什么人或什么势力有关。李木又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便试探着问:

“吴兄可知这报房是谁人所开?与官府可有干系?”

吴秀才似有所警觉,警惕地说道:

“李兄何有此问?报房自是民间好儒之士所开,与官府毫无瓜葛,适才所言出自内心,有感而发,为百姓鸣不平,为苍生求公道是读书人的本分,还望李兄莫以为吴某迂腐,笑话了去。”

李木忙道:

“吴兄风骨李木自是佩服得紧,哪里有笑话的意思。只是这王恭厂灾变千头万绪,事务纷乱,如无报房背后主持,吴兄如何详述其全貌?”

此问正中吴秀才下怀,得意地一笑说道:

“此文早已成竹在胸,我意以邸报为实,民间传闻为虚,以当天之事追溯事前,延伸事后,各色人物上自皇帝、朝臣官员,下至吏目、士绅、僧道、轿夫都要有所详述,以细微观全貌,必将成一华文名篇得以流传。”

“不知文章可有了题目?”

“就叫做天变邸钞。”

李木心想这种文章真真假假只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在朝堂和民间还不知引来多大的争议,后世编修正史却多处引用此文,千古谜案正是出自这一篇奇文。历史就这样被人任意打扮,李木心中五味杂陈,故作叹服道:

“天变正是上天警示之意,题目也是点睛之笔,将来成文必将永世流传,吴兄也会闻名天下。”

不料吴秀才连连摇头道:

“我看还是佚名为好,我只为记录灾变实情,为后人留下可查史料,功在千秋不为名利。”

李木点头称是:

“好个功在千秋,不为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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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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