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铁铲
太小的时候的事情,至今也不太记得清楚了。我真正记得清楚事情都是在上了幼儿园之后了,关于那之前都记忆,只剩下零星碎片还在脑海中闪闪发光,在我昏暗的人生里不时给我些温暖的力量。
我们一家人都住在父母单位分配的住房里,虽然退休之后就不能再住了,但也算是解决了居住的问题。
我刚出生那两年,我们家住在一楼。不知道是哪里飘来的种子,竟让门口旁边的水泥缝里长出来了一大株爬山虎,没有一点因为长在水泥缝里而缺失养分的感觉,郁郁葱葱的,一直爬到二楼人家的窗边,有几条长些的蔓能爬到三楼。
这算是我们那个小区中独有的风景了,小时候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于是就找那株爬山虎,只要看到那一片绿色,就知道旁边就是家门。我喜欢去看爬山虎,晴朗的日子我就会跑出门去在它面前玩耍,有时会惊奇地发现它长长了亦或叶子多了,都会跑去告诉母亲,母亲也会耐心地回应我。
家中的书架上摆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就是我的,在爬山虎前面,裤子都没穿,只穿了一件背心在看着什么。我曾问过母亲那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因为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母亲说那是我两岁时的照片。那张照片后来搬家的时候遗失了,算是很遗憾。
要说起那个最光亮的记忆的碎片,还是陪伴我走过幼年时光的那把小铁铲,那是外公送给我的礼物。
说是难忘那把铲子,不如说是难忘那段快乐的岁月,更不如说是难忘我的外公外婆对我的宠爱。
我的外公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出生在建国前夕,我并不太清楚他人生最初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但是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孤儿了。他十几岁的时候去当兵了,那时候也算是个不错的出路,我小时候他还时常跟我谈起他当兵的岁月,行军,上前线去打仗之类的,有时他还会挽起左边的裤脚,指着腿上两个洞一样的伤疤,告诉我说,这是他冲锋的时候受的伤,子弹从这个洞射进去。从另外一个洞射出来。我信以为真,对外公充满了崇拜。但是之后过了好多年,我父亲谈起此事的时候,他告诉我我的外公根本没打过仗,行军那个只不过是一次演习。我也分辨不出真假,但是外公腿上的伤疤是确实存在的。
外公退休前的生活,都算是很艰辛。他是退伍之后分配到单位的,他就从西南只身跑到了北方来工作。他有五个子女,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饭都不一定吃得饱,但是因为他有个正式工作,所以吃饭还不算太发愁——但也仅仅是有饭吃,想干些其他的事,还是不行的。我外公一直坚持着一个理念,自己的子女一定要读书,将来成人后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女孩子家的也不能让别人养一辈子。所以就是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他和我外婆还是努力供我母亲他们五个孩子读书。
光靠他的工资是不够的,他就和我外婆在单位周边的空地上养鸡卖鸡蛋,还养过猪。我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单位前边的马路上有次出了车祸,一个过马路的人被一辆渣土车碾过去了,整个人都成泥了。殡仪馆的人来了,看了那惨状都不想管,就说给一百块钱,谁来把那堆东西铲到车上去。正好那时我外公从边上路过,二话不说就上去接过了铲子,一铲一铲把碎肉弄进袋子里。我母亲边给我讲这个故事边感叹,“你外公他就是想挣那一百块钱啊,这种事情谁想干,造孽得很啊!”
我外公过往的经历我不得而知,
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在我自己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乐观的人,有时和外婆绊几句嘴,然后依然是笑呵呵的。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不是别的,是方便面,他说那东西味道好,其实就是他自己口味重,平时炒菜没少被外婆说太咸了。他吃油也吃得重,炒的菜都是一盘子菜半盘子油。但是他炒的肉丝确实是很好吃的,就连母亲自己炒肉都有时会说,“我就是炒不出来你外公炒的那个味道。”
我小的时候,我外公去给单位的资产库看门了。说是库,其实就是一大个空地,大概有六七亩地,里面一个有三间的平房,其他地方都堆满了钻具之类的东西。我外公外婆就住在这间平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客厅兼卧室,还有一间就是堆些杂物。我外公送给我一把小号的铁铲,就是这个时候。
那是一把平头的铲子,立起来大概到我的胸口,现在看来的话,应该还不足一米长。是他自己做的,自己拿废旧的铁锹自己改出来的,非常精致,当时我是喜欢得不得了,只要一到外公家去,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把铲子。
我用那把铲子,在空地上东挖一下西挖一下。我有一次找到一个吊车的支腿压出来的一个坑,我拿那把小铲子挖了挖,然后去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和起了泥巴,我敢发誓,那是我这辈子和得最好的一次泥巴,不干也不稀的刚刚好,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把父亲和母亲都拉来看。直到晚上回家时我还舍不得那一坑泥巴。隔天又到外公家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坑已经被填起来了,外公说有人要来检查,不填起来的话让人看见实在不好。
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我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坑,再没有过一个坑像那个一样圆,也再没有过泥巴像那坑里的那样好。我又拿起来了小铲子,到了墙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又找到一个支腿压出的坑,继续挖了起来,可是这一次,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因为这个坑我总觉得它并不够圆,泥巴的软硬也并不合适,于是我就把它填了起来,跑到一边去玩别的了。
冬天的时候,下雪天,我还会用这把铲子铲雪,堆雪人。我记得有一次下雪,我在外公家那片空地上堆雪人,一铲一铲的雪,慢慢堆起来。最后父亲拿了两片泡萝卜来,绿色的皮,里面是紫红色的,做雪人的眼睛。那一抹明艳的颜色我从来不曾忘记过,一直都刻印在我的心中。后来那个雪人有三四天没有化,等到最后快化没了的时候,我亲手拿铲子又把它铲掉了。
我还帮我外婆点苞谷。外婆在空地上开辟了一块小菜地,自己种点玉米什么的。外婆教我,要挖一个坑,然后撒下去四五粒玉米,我问外婆,为什么要撒这么多,她说因为撒得多才会长出来,就一粒的话,可能会长不出来。于是就是我在前面一个一个挖坑,然后外婆在后面撒种子。现在想来那段时光还是很快乐。
那把铲子带给了我许多快乐,它有时也难免会出些问题,比如说铲面和杆的连结处松了,我也是耐心地拿着小锤子一锤一锤敲,把它修好。
之后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再去到外公家的时候,那把小铁铲不见了,我问外公,外公说他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扔了吧,因为那时间正打算搬家,资产库打算重新整修了,也不需要那三间小平房了,要建一个二层办公楼。所以外公外婆是不能再住那里了。
失去小铲子的我的心情,和失去那一个非常好的泥坑是一样的,我到处寻都寻不到在那之后也在没遇到过那样精致的铲子了。
外公搬家了,我也结束了我无忧无虑的人生之初的时光,后来就进入幼儿园去了。就像填平土坑一样,我把对未来的幻想一铲一铲填进回忆的裂隙里,去抹平过往岁月里的一个个遗憾。
有时我分不清,我不舍的是那把小铲子,还是我的外公外婆,还是仅仅只是留恋那段每天只需要玩耍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永远记住那把小铁铲,如果我需要进坟墓,我希望用把铲子将我的棺椁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