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经变图

第 12 章 经变图

这一夜陆沉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在松陵江畔的渡口等待,等了很久也没人来,天快亮时,水月寺的住持捂着断臂,浑身是血地赶来,告诉他大自在天被魔物吃掉了,所以没能赴约。

他惊醒时,天还黑着,唯有佛前一灯如豆。

冷汗将内杉浸透,他披上了袍子,走到殿后。东方的天空刚透出黎明前的绛紫,清凉夜气拂去他鬓角的汗水。很快他便觉得这个梦荒诞,□□之主被魔物吃掉实乃无稽之谈。或许是殿里有经变图的缘故,他与水月寺的住持这两日相处又多,所以才做了这种莫名的噩梦。

这么多年过去,梦中他还再用各种缘由来替大自在天解释那一晚的失约。陆沉叹了口气。

寒疾已平息,他在这里盘桓了两日,也该离开了。陆沉闻到灶房里传来甜丝丝的气味,想来是早起的住持在煮红糖藕粉,他便准备走去向他告辞。这时前院却响起了动静,兰若闻声从灶房走出,撞见陆沉有些惊讶。

陆沉示意他:「看看前面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前院的寺门口,此时天蒙蒙亮,寺门外横七竖八地丢着浑身溃烂的病人。这些病人一看便是被推车拉来又一股脑倒在地上的,送他们来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残留着车辙痕迹。

兰若神情发僵,跪在地上,沉默地将病人的躯体一一搬开。

陆沉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山下的人拉来丢弃的病人,」阿贤也起来了,走到门口道,「这种事已经遇到过两次了,天不亮就把人一股脑丢在寺院前,简直是猪狗不如。」

兰若查看了几个人,少顷深深地叹了口气,最后只跪在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旁,为她把脉。

阿贤一惊:「拉来一车人只剩一个活的?」

少女低声□□着:「不要丢掉阿媛,阿媛可以织布给家里买粮,可以照顾弟弟……爹亲不要丢下阿媛……」

「你叫阿媛吗,阿媛这样能干,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兰若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将她轻柔的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下雨了……下雨了……」阿媛含糊呢喃着,「天上下血雨了……好可怕……」

陆沉心头一震,想起了长右山一战,魔物突然现身啃噬天兵,以至于天降血雨之事。当时草木一沾染夹杂了魔气的血雨便立即枯萎,却没料到也有人类被波及。

兰若试图将少女背起,陆沉挡住了他的手,俯身将少女拦腰抱起。兰若劝道:「我来便可,你莫染上……」

「没关系。」陆沉将少女抱到偏殿中安置。

阿媛身上的疮已化脓,浑身高热,兰若替她清理脓疮擦身退热。待他端着木盆布巾出来,红豆正被阿贤和阿越围住灌药。

「喝了!」阿贤凶道。

「不喝!」红豆呲牙。

「红豆妹妹,你不要让我们为难了,不喝药咱们身上的尸染就不会好呀。」阿越苦口婆心道。

「与她啰嗦什么,阿越你按着她,我给她灌进去就得了!」阿贤说着就举碗去掰她的嘴巴。红豆大叫一声,一头将药碗撞翻,暗红色的药汁洒了一地,瓷碗也摔成了碎片。

「最后一碗被你浪费了!臭丫头我揍你!」阿贤作势要打她,她喉咙里低吼着跑开。

兰若看了看地上药汁,什么也没说,蹲下身将碎片一一捡起收拾妥当,这才招呼红豆道:「我煮了红糖藕粉,你把药喝了,我就拿给你。」

「难喝。」红豆剁脚道。

「良药苦口啊,」兰若颇有耐心道。见他踅身要去灶房,阿贤提醒道:「刚才那是最后一碗,灶房里没有了。」

兰若走得急,似是没听到,过了片刻,才见他端了一碗药出来。原来还剩一碗药,自己粗心没看到?阿贤觉得须臾功夫兰若的脸色竟就比方才白了许多,正想问他,却见他将红豆抱到膝头,用小勺将药喂给她:「张嘴。」

「唔……」

「不准吐掉,不然没有糖吃。」兰若哄道。

红豆苦着脸「咕噜」一声将药咽下肚。

给红豆喂过了药,兰若端来红糖藕粉给几个孩子吃,又吩咐阿贤送进偏殿去给众人分食。他回灶房煮了一大锅玄木叶药汁,午后给病人们的烂疮又敷了药,撤换了被单清洗,忙完夕阳已斜,他用阿贤劈好的柴煮了晚饭。

「贵寺需要些人手。」陆沉劈开一根竹子,支住摇摇欲坠的屋椽。

「没人敢进水月寺。」阿贤在一旁帮他绑绳糊泥。

兰若忙得停不下来,陆沉没找到机会和他辞别,看几间僧房破败欲倾,于是就砍了竹子挖了河泥顺手修整。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难,他也只是无心地施为罢了。在酆都鬼市,玄鸡师说尸染并非人间瘟病;兰若询问那名叫阿媛的少女,她称天降血雨后她便患了尸染。长右山魔气化雨,如此看来,魔物似乎与尸染密切相关。不知重思那边查得如何,与她相约松陵江,数日过去却也未见她来。妖族那边,陆沉也尚有事情犹待解决。

陆沉修好了僧房,兰若也煮好了晚饭。寺中病人用饭后,他想兰若当有空闲,寻到前院,见他正坐在菩提树下。

明月高悬,他披着一顷月华,垂眸缝补什么。

陆沉走近了,见他正在缝纳一双厚实鞋垫。「陆施主有事找我?」他抬起头含笑问。

「陆某来向住持辞行,」陆沉说道,「在下痼疾发作时,多谢住持相救。」

「这是你我有缘。」兰若放下了手中活计,温言道。

陆沉环顾水月寺,神色缱绻,道:「确是有缘。」

「对了,」他顿了顿又道,「临行前,陆某有一事想请教禅师。」..

「陆施主请说。」兰若认真听着,望着他。

「陆某听说贵寺有一镇寺之宝,据传是当年大自在天涅槃前留下的一张琴,」陆沉问道,「那琴的名字叫做‘枯木龙吟",陆某想请禅师开示,这名字有何禅机?」

兰若不语,抬起手,指了指身旁菩提树。陆沉不解,问道:「禅师不语,却用手指树,这是何意?」

兰若道:「传闻大自在天从不说法,不立文字,因为一切说法经卷,就如同用手指树。旁人总是要先看到你的手指,才看到你所指的菩提。甚至有时候,会把你的手指当做菩提。」

陆沉细细思索他的话,点头道:「譬如筏喻,登岸即该弃筏,不应执理废事。」

兰若微微一笑。

「多谢禅师解惑,让陆沉自己悟吧,待机缘到时……」陆沉回忆着那时场景,倒想通了一件事。大自在天之所以在他手心留下这四个字,是因为他问了何时能再相见。

枯木龙吟,原来是回答他这个问题。

然而他已见到琴,却也并未见到大自在天。这其中又有什么他未能领悟的禅机么。

「待机缘到时,如何呢?」兰若微微前倾,接着他的话问道。

「待机缘到了,就是陆某了结仇怨之时。」陆沉淡淡道。

兰若的身体宛如雕塑般僵坐,面容掩在了月色中的树影下,听他这样说,默然点了下头。

便在这时,阿贤急匆匆跑来,对兰若喊道:「陈老爷子估计不行了,刚才吐了一大口脓血。」

兰若一言不发,顷刻站起快步走进偏殿。殿中一股恶臭,陈老汉烂得只剩一口黄牙的嘴里不断呕出红黄夹杂的脓血。

「太重了,玄木叶也阻不住……」兰若道。

「住持,那怎么办……」阿越心中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

兰若沉默片刻,才道:「今夜……将他带去大殿,我为他诵经……」

阿贤烦躁地耸肩:「佛祖要是有用,这里的人早就好了。住持还真是佛根深种。」

「水月寺是大自在天的道场,他一定会救陈老施主。」兰若笃定道。

兰若试图将陈老汉抱到大殿,然而今日一双瘦腕却格外无力。阿贤赌气不愿帮忙,陆沉按住了兰若的肩膀,道:「我来吧。」

他将陈老汉背到正殿,安置在佛像脚下。

兰若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道:「让贫僧一个人留下,为老施主守夜诵经吧。」

阿贤无奈道:「住持,你就算再给他喂点古怪药汁也好啊,就这么只顾念经拜佛……」

陆沉道:「别打扰他,出去吧。」

阿贤跟着他离开,甫一出大殿就说道:「陆施主,你就由着住持放弃一条人命?」

「让他独处。」陆沉只是说道。他比阿贤了解的更多,他知道兰若以寺中病人试药,如今人又救不回来,他必定更加愧疚。

「他说过不会放弃寺里任何一个人的……」阿贤闭上眼,睫毛有些湿润,叹道,「……他说这句话时,我甚至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太执着也并非好事。」陆沉说道。

-

深夜的大殿一片阒寂,连诵经的声音都没有。陈老汉奄奄一息,兰若跪在他身前,撩起袈裟衣袖,露出一只刀痕累累的手腕。

玄木叶有毒,兰若便自行服下,以自身血气化去毒性,而将药效留在血液之中。玄木叶与血液混合,产生一种怪异味道,也难怪阿贤他们都不愿意喝。

陈老汉已病入膏肓,兰若不知让他再多饮一些药血,还有没有用。他划开手腕,将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放在他嘴边。陈老汉喝下了一些,但很快又呕出了大量的脓血。

兰若叹了口气,收回了手腕,只用另一只手握住止血。病人的身体里隐隐散发出魔气,而这种魔气却又无法引去。倘若佛陀降临,将佛气注入病人体内以抵御魔气,是否可以挽救他?但那样的做法,宛如以火蒸水,水在蒸干之前,会在锅中沸腾。凡人的躯体又是否能承受得住体内这种佛魔之争呢?

兰若思忖之时,陈老汉喉咙中发出一声长嘶,眼球外突,整个人抽搐起来。

兰若知道他已别无选择。

佛前的长明灯随风摇曳,灯光下唯有病人的影子落在空寂无人的大殿。

大殿墙壁上的经变图中,隐隐发出佛光,壁画中雪发白衣的佛者从须弥莲花座走下,静静伫立在病人身旁。

他垂下雪色长睫,神情慈悲,跪坐下来,将病人抱在怀中,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头顶。他的指尖发出柔和的金色佛光。佛气源源不断地汇入病人的四肢百骸,病人的抽搐渐渐停止下来。

-

翌日一早,阿贤天尚未大亮便爬起来,匆匆走到大殿。他迟疑片刻,慢慢走入。

殿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陈老汉瘫在佛前,已然气绝。兰若跪在他身前,手持佛珠,低着头轻声诵经。

「烧了吧,」阿贤道,「我今天通知陈家一声,估摸着他们怕染病,也不敢接回去下葬。」

兰若只是不断地诵经。

阿贤道:「我见过这么多人生病、死掉,又穷又饿、生不如死,我从来没见佛祖救过谁。你这样一直念经,除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又有什么用。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陈老爷子不会怨你了。」

兰若也不辩解,只是停止了念经,站起身吩咐道:「阿贤,你去通知陈施主,然后我们送陈老施主火化吧。」

阿贤点点头跑开了。

寺院后山林木深处有一片池子,叫做「撇骨池」,一般的寺院中尸体火化后都将骨灰倒入这种池塘。在这里送走陈老汉后,兰若独自伫立良久,望着乌黑幽邃的一泓池水出神。

「你在想什么?」陆沉不知何时走到了池水边。

「我在执着。」兰若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他,苦笑道。

「强迫自己放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执着。」陆沉说道。

「你说得对。」兰若点了点头,踏着竹林间的枯叶,往寺院中走。

甫一入寺,阿贤就冲上来,道:「那个何三郎跑了!」

「他双手的烂疮已好了许多,若想下山,也未尝不可。只是玄木叶终究不能根治尸染……」兰若话未说完,就被阿贤打断。

「他趁我下山时候,把玄木叶全卷走了!」阿贤怒道。

兰若怔了怔,握住手腕,叹道:「只带走玄木叶也是无用。」

「寺里大家还等着玄木叶救命!」阿贤剁脚道。

「我找人去京城给玄道长送信,让他再送些玄木叶来。」兰若说道。

「那怎么来得及!先把那个何三抓回来!」阿贤恨不得拎起棒子就去追。

「他趁你下山时走的,那恐怕已追不上了。这几日你下山打听下消息,切莫让他滥用玄木叶。」兰若嘱咐。

阿贤耐着性子听完,撇下他快步下山去了。

陆沉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此时说道:「我今晚替你取些玄木叶来。」

「陆施主到何处取?」兰若问。

「自然是鬼国。」陆沉说道。

「鬼国……」兰若抿紧了唇。

「我是妖怪,大师看出来了么?」陆沉妖瞳溢彩,微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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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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