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饕餮

第 6 章 饕餮

陆沉离开水月寺,这一夜宿在舟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琵琶骨的枷伤痛醒。天阴欲雨,他从往来渔船上沽了些薄酒饮下,倚桌支颐假寐。浅眠不多时,耳畔忽闻嘈杂打斗,间杂猿猴的嘶鸣。他倦然掀开眼帘,见容与舟已随浪漂至一片不知名的山野之间。

四下妖气弥漫,浅水处两伙猿猴正在厮斗。一伙只有两只,白耳人面,面露凶光,另一伙虽,却被赶到水中,身形更为瘦小,头上长了四只招风耳。妖者,人间之异,陆沉早年行走世间,对各类妖物十分了解。前者是鹊山一脉的灵猿,后者则出自长右山系。

长右山的猿猴被打得狼狈不堪,一个眼尖的小猴瞥见了小船,高喊道:「爷爷!那是不是逍遥公的容与舟!」

「逍遥公果然在松陵江!孩儿们,快跳上容与舟!」老猴高声一呼,小猴们就争先恐后窜上小舟。陆沉忽见通红的猴屁股从天而降,他的酒一下子醒了。

「那船上好像真是逍遥公!」其中一只鹊山猿猴以手搭凉棚道。

「那别追了,咱们回去禀报大王!」另一只猿猴道。两只猿猴伏身在地,手脚并用跑回了林子,消失在妖雾中。

一只小猴儿拍着红屁股嘲讽道:「略略略,不敢追了吧!怕了吧!」

老猴按住他的毛脑袋扣在陆沉脚边,自己也带着另外几只猴子猴孙朝他作揖,口中唱道:「长右山野猿拜见逍遥公。」

阴雨霏霏,肩上的痛意缠绵不绝。陆沉精神不振,仍斜倚小桌,半阖着眼问:「长右山主,你之族群向来隐居山野,怎么跑到人类住的地方来了?」

老猴眼泪巴巴,诉苦道:「逍遥公,老猿听闻您离开北冥,又向蠃鱼打听到您在松陵一带,所以特意来寻您了。我长右一族自古居住在长右山,那地方您也去过,虽然不算什么名胜,却贵在泉清水美。可正所谓怀璧其罪,那鹊山神猿王看上长右山的温泉水,派人强占了水源,要我们一族迁居到四百里外的柜山去。可那柜山素来有我族天敌,我族又不甘离开故地,与那鹊山猿猴斗了几场。没料到前几日神猿王遣人送来了天庭诏书,竟将长右山赐封给鹊山猿族!我们不敢违背天庭,只得背井离乡……」

「神猿王?」陆沉琢磨道,「我记得一百年前,鹊山灵猿尚名不见经传,如何就成了神猿王。」

「我这等山野老儿没见识,不知他如何得了天庭册封。我只听说那神猿王是个吃斋礼佛的良善人,这些年在妖族中威望很高。却不料,他竟是这样的蛮横不讲理……逍遥公,你一定要为我等做主啊!」老猴掩面而泣。

「你的领地被占,找我又有何用。」陆沉反问。

老猴抽噎了一下,老泪纵横地瞧着他,「过去无论妖族有何纷争,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找逍遥公,都能公平妥当地解决,妖族之人谁不知道。为何您却问我找您何用,这世上除了您之外,还有谁能主持公道?」

「逍遥公已是过去的称谓,如今的陆沉,只是一介天庭逃犯。」陆沉语气平淡。

老猴怔住了,似是突然失去了救命稻草一般无措,许久才道:「逍遥公……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传闻……像我辈这样的无名小妖对很多事插不上嘴,但我是不信您会背叛妖族的,当年您杀上天庭,不就是为了替妖族报仇吗?逍遥公,请您不要对众人灰心……」

「你错了,我无意替妖族报仇,」陆沉神色清冷,「我不过是想告诉天庭,妖族并非皆是任人宰割的无能之辈。」

「逍遥公……」老猴沉默地垂下头。无能之辈这四字刺痛了他的心。

「此处水浅,上岸去吧。」陆沉示意他。

见逍遥公无意相助,长右猿猴都茫然无措地盯着老猴。老猴苦涩一笑:「逍遥公……长右一族就此拜别。」

目送他们几个伶仃的身影在雨幕中离去,陆沉本想问他们后续有何打算,将往何处,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心灰意冷。弱肉强食是妖族的生存法则,但过去他跟随大自在天,耳濡目染地学了些佛门道理,便因此看不惯恃强凌弱,总是出手管一些闲事。如今重返人间,物是人非,他已无那时的心气,只觉得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佛者那些大道理,佛者自己又何尝做到了?

他生为强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世只徒逍遥快活,谁又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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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涔涔,陆沉撑起伞,行走在人间街市。过了石桥,就有一家小面馆。他合拢伞,坐在屋檐下临街的长条凳上,要了一碗阳春面,默默地吃着。

人类的食物,虽不如酆都菜色合口,但总莫名让人眷恋。

有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拉着一辆堆着草席卷的平板车走过,陆沉的余光瞥见草席卷一端露出的腐烂双脚。

听闻人间流行尸染病,亲眼所见,惨状远甚于在酆都时玄鸡师的描述。陆沉无声地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有人坐到了他的对面,说话的声音低沉又温儒:「店家,给我来一碗和他一样的面。」

陆沉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那人天庭饱满,剑眉入鬓,深目高鼻,双唇棱角分明;头簪赤色珊瑚发钗,身着暗红底衫,外罩玄色金绣缂丝长袍,显得俊美而个傥。

陆沉给自己倒了杯清水,默默饮下。

面来了,男人挑起数根品尝,道:「逍遥公现在的口味,有些寡淡。」

「饕餮,是你的胃口太大了。」陆沉一语双关。

饕餮不以为忤,一笑置之,「在这世上,一味委曲求全只会被人如蝼蚁般践踏,不雄踞一方,又要用什么来保护珍贵之物。这个道理,以逍遥公万年老妖的见识,应当了然于心。」

「道不同不相为谋,将‘山海"交还。」陆沉不为所动。

「逍遥公宝刀,饕某绝不敢私藏,只是也难以随身携带,劳烦您随我回蜃楼取一趟了,」饕餮徐徐起身,又意有所指道,「一百年了,逍遥公不想去祭拜一下当年那些蜃楼亡灵么?」

陆沉心中一痛,冷冷道:「带路,无需多言。」

-

魔物在人间停留越久危害越大,重思以此为首要之事,离开森罗殿便直接化龙飞回人间。

陆沉曾说在松陵江一带等她,阴天主告知魔物最后的活动地带也是松陵江,重思借着阴泉水脉,从松陵江钻出,只见一条黑影在水中游走,霎时间落在岸上,已是一名少女模样。

她上岸的地方是松陵江下游,岸边有条小路,她循径而行,隐约望见前面一片村落。

日哺向晚,村落却不见炊烟。她不通人间作息,也未觉有异。走得近了,才闻见一股不同寻常的恶臭。重思快步跑去,见村中晒的渔网兀自在雨中淋着,腐烂的尸体散落四处。重思心中大震,挨个查看,发觉尸体的腐烂并非自然腐化,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一般。再往渔村深处走去,尸体的状况更加惨烈,均已不再完整,只剩横七竖八的残肢。残肢末端有野兽的齿痕,但那齿痕却过于巨大了。重思心中一黯,明白这恐怕正是魔物所为。

她四处查探,发觉向上游的方向,江边草木都被腐蚀。她化为黑龙,低伏在草丛中一路追踪,那股恶臭味道再次浓稠起来。眼前的这处渔村同样毫无生息,重思冲进去,只见尸体满地都是。她忍痛查看尸体,死状与上一个村落相同。这时她才明白,刚上岸就发现魔物行踪并非巧合,只恐怕是魔物已将这一带屠光了。

便在此时,重思听到草丛中有动静。她亮出枯骨陌刀,悄然靠近。

草丛深处,一名脏兮兮的小女孩,正趴在死人身上翻找。找出了几个铜板,就立刻塞进自己的裤腰里。

「你!」重思忍不住喝止。

小女孩迅速抬头,黑黢黢的眼扫过她,爬起就跑。

「站住!」重思连忙追了上去。

小女孩显然熟悉这一带地形,重思一时追她不上。风大了些,草木婆娑,重思发觉自己已经追到了另一处村落。这处村子没有腐臭的气息,她诧异地走入,忽然脚下被什么绊到,只听铃铛「叮铃」一响。

「来喽。」高处落下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重思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穿绿底杏花纹袍子的瘦高男人正坐在树梢上俯瞰她。

「啊呀,错了。」玄鸡师惋惜道。

他说着跳下树,花袍如鸟翼般飞起,又轻轻旋落。他走过来弯腰解开重思脚上缠住的红色细线,线上每隔几尺挂着一只小铃铛。

「货郎先生,你怎会在此?」重思惊讶。

「听说有魔物跑到人间了,又打听到江陵一带有个村子莫名被屠了,所过来看看。这绳子本来是用来捉魔的,结果捉到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公主。」玄鸡师笑道。

「呃……」重思被他揶揄得有些无奈。但她又心想:魔物逃入人间在鬼国应是机密,玄九又如何听说的呢,莫非是六天泄密?

「魔物还没来么,你不会搞错地方了吧?」胜遇也从藏身的草丛后走出抱怨。

「不会啊,那魔物已经一连屠了下游一带四个村子,把四个村子连线再延长,就是这里嘛。而且从尸体的腐烂速度也可以推算出它的脚程,今晚之前,它必定会到这里。」玄鸡师拎起袖子挡在头上遮雨。

「村民……」重思首先担忧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已经将村民疏散了,放心吧。帝姬真是个好人啊。」玄鸡师微笑道。

重思松了口气,道:「我也是来诛杀那魔物的,不知货郎先生之前有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小女孩吗?」

「小女孩,这倒是没有,」玄鸡师转头问童子,「胜仔,不会是你嘴馋偷偷吃掉了吧?」

「收起你的冷笑话。」胜遇骂道。

正在这时,远处的一只铃铛响了。紧接着,它临近的铃铛也开始晃动尺、四十尺、三十尺……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与此同时,一阵沙沙作响,重思发现玄鸡师他们先前洒在地上的白米一点点变成漆黑。

「哦,这回来了。」玄鸡师徐徐掏出一把羽扇。那扇上密密匝匝数不清的鸟羽,而花色各异,似是从不同的鸟类身上取得。

地面隆隆作响,遽然一只黑色的怪物浑身冒着烟气从地底翻出。那怪物挥舞八只虫足,葫芦似的身躯布满花纹,头顶一张长满圆形锯齿的大口,口中衔着一个人头。

「那个小姑娘!」重思失色道。

「这是你方才找的小丫头?她好像是附近镇上殷阿婆的孙女,名叫红豆,」玄鸡师道,「她被魔物吃了,不知嘴巴里的身子还在不在……」

正说着话,小女孩睁开漆黑的双眼,皱眉盯着几人。

「看来还在。」胜遇冷冷道。

「还在可就麻烦了。」玄鸡师以扇掩口,苦笑道。

小女孩还活着,他们的行动就会被牵制,重思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听他语气轻浮,忙道:「优先救人!」

「若是激怒了它,它嘴巴‘喀嚓"一下,小丫头的脑袋瓜就掉了。」玄鸡师踌躇道。

「你吸引它的注意,掩护我飞到它头上,用刀抵住它的牙齿,撬开它的嘴巴!」重思迅速道。

「这样快就想出了战术,帝姬不凡也。」玄鸡师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扇上抽出一支黄羽,祭到空中。刹那间,数只黄羽红喙状似鹌鹑名为肥遗的怪鸟乍现在半空中,挟烈焰扑向魔物。

魔物挥舞八足与肥遗缠斗,重思借机化为黑龙从后方跃上魔物的背,窜上它的头顶,对着那一圈白森森的牙齿狠狠刺入陌刀。她一手抓住红豆的肩膀,一手握刀用力撬开魔物牙齿,一股股黑烟从它牙缝中冒出,沾到皮肤则立刻腐烂一片。

「好像哪里不对劲啊。」玄鸡师叩着羽扇喃喃道。

「哪里不对?」胜遇在地上画了阵法,等那些怪鸟将魔物赶入阵法中。

「它那个头和那个肚子的花纹怪怪的呢,总觉得接不上,好像原本不是这样长……」玄鸡师思索道。

他话音未落,重思忽然感到脚下一陷,那头颅忽然球一般下落,竟整个凹进了魔物的大圆肚子中。那打开的肚腹内全是黄牙,不断的蠕动。它竟是将自己的头作为诱饵,再将自己的头和人一同吞下!

「所以说魔物没有灵识,又很恶心,就在于此……」玄鸡师评论。

「别说风凉话了!快动手!」胜遇急道。

玄鸡师羽扇一挥,胁下生风,跃上魔物身躯,一把拉住重思胳膊,「上来!」

「那姑娘还在它口中!」

「莫管那么多了,上来!」玄鸡师道。

「不可!」重思执意。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霹雳划开天空,无数曼陀罗华纷纷如雨飞旋而落。一名佛者身披雪色□□宝裟,璎珞华鬘绕身,银发与飘带飞扬,足踏莲花从天而降。

那天降之佛容貌柔美,却手执白拂,佛光耀眼,一拂尘便抽断了魔物身躯。魔物圆滚滚的头颅从腹中弹出,爆浆炸裂,重思和红豆都被喷了出去,腹内尚未消化的残骸也跟着洒了满地。魔物的八只大足在地上来回挥舞了一会儿,就僵硬不动了。

白拂收起,佛光敛去。佛者娴静地立于莲座上,全身笼罩在金色的夕晖之中。

重思拄刀而立,凝望那张端正美丽的面孔,心中却意外感到似曾相识。

佛者抬足,竟从莲座走下,雪色袈裟下露出一截白皙柔嫩的足趾。他踏上湿黑的泥土,俯下身,抱起了全身散着黑烟余烬的女童。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女童眉心,汩汩黑烟被引出,在他掌心与佛气相溶,绽出了一朵金色莲花,晚风轻拂,花瓣便如光埃般随风飘散。

黑烟散去,女童颈上残留了一片的烂斑,竟与那些尸染病人雷同。

他走到重思面前,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莲花清香。他跪坐下来,用雪白的袈裟擦净重思十指上沾染的浆液和血迹。

被魔足击伤的一只黄羽红喙的怪鸟在地上徒然地扑打着翅膀,他将那鸟捧在手心,轻轻吹去它羽毛上的尘埃,手中金芒笼罩,向空中一抛,那名为肥遗的怪鸟就展开羽翼凌空而去。

魔物腹中喷出的还有一只误食的甲鱼,正肚皮朝天扭动着四肢。佛者从虚空摘取一只竹篮,将垂死挣扎的甲鱼轻轻安置其中。

他站起身,足下再次绽开雪白莲座。地面上无数莲花纷纷向天空飞旋而起。被魔气浸染的草木慢慢舒展开枝叶,土地由乌黑变成了普通的褐色,残骸上魔气散去,漂浮起星星点点的金芒。

随着金色莲花向上飞旋,佛者的莲座也随之升起,一切如露如电,弹指间杳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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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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