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打盹的猛虎（二）
「那个呢？」
程鸿抬头，疑惑道：「景恵公何意？」
萧泽将君子剑收归剑鞘，指着周立，「那雄壮黑汉手中的，是你的佩剑吧。」..
程鸿了然，微微沉默，从周立手中接过中庸剑，古朴到像是生锈的剑鞘，并无华丽装饰，剑柄之上无系带环佩，外表看来，扔在尘埃里都无人会注意。
呛啷！
「此剑名中庸！」程鸿拔剑出鞘。
中庸剑比之君子剑更宽一些，更短一些，却很直，剑尖圆润些许，剑身上有纹路，整体呈现古铜色，看起来并不明亮锋利，分明是百锻钢，却像是古之铜剑。
「好剑！」
萧泽再叹，「其实，我更想要你手中之剑，不过……」
他抚摸着手中的君子剑，微微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罢了，罢了，且去。」
「唯！」
程鸿收剑入鞘，拱手而退。
待到程鸿等人离开，萧泽回身坐于桌案前，打量着手中长剑，沉吟不语。
「主公！」
一个儒雅的宽袖男人自堂后转出，打理顺滑的山羊胡，双眸修长深邃，平添几分睿智。
「子贤，你如何看？」
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名苏哲。
字子贤。
出身荆州大族「苏氏」，同时是荆平南将军府的智囊，萧泽中晚年最为倚重的智谋之士。
苏哲闻言，微微拱手，「主公，此人某尚观之不透，臣自问蹉跎半生阅人无数，一个人的野心或者隐忍，内心之所想，但生其意，多少浮于表面。
但程子高分明一孺子却给臣怪异的感觉……」
萧泽闻言一笑，「子贤同样有此疑虑，某以为只我如此，一时间竟不知他想要什么。」
苏哲叹息，「是也，若让臣评此人，则是深不可测，但他年岁尚小，着实不可思议，或许是他面部有疾，无法做出常人之神态神情，又或者，有人在指点他？」
「的确不可思议，你说的有道理，日后验证一番便是。」
萧泽长身而起，自桌案后取下一柄长剑，抛给苏哲，「来，不说他了。且先试此君子剑！」
苏哲接过长剑拔出鞘，一脸惊叹，「每每见主公青霄剑，都不由心神往之。」
萧泽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任何一个爱剑之人都追求名剑，无可厚非。
呛啷！
他拔出君子剑，单手握持，「子贤，来！」
苏哲微微振奋，手持青霄。
一剑劈来。
叮！
铛啷啷——
一息之间，苏哲盯着手中断成两截的青霄剑，真的是欲哭无泪，想死不能。
「主公……这！」
萧泽并指从剑身滑过，截断青霄的君子剑仍旧锋锐无匹，光可鉴人，「果真好剑！」
苏哲很快从青霄剑被斩断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俯身下拜，「恭喜主公，又得一名剑！」
萧泽叹曰：「熟能非之！」
「主公打算用他？」
萧泽潇洒的将君子剑收归剑鞘，微笑颔首，又怅然一叹，「子贤啊，你得到了一柄宝剑，却能忍得住，将其蒙尘弃之不用吗，我做不到。」
苏哲闻言，无言以对，良久，沉吟道：「主公，他一个水贼，能做什么呢……」
萧泽眼神微眯，冷然道：「我老了啊，子贤，我老了。猛虎暮年尚有打盹的之时，况乎人？古有勇士，八十尚能食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引弓射箭，我却不行，有人说，萧景恵劳累半生积劳成疾，命不久矣，我深以为然。」
苏哲闻言悚然一惊，噗通跪倒在地，「主公，家中小弟尚不知人事，整日高谈阔论非议天下大事，不知天高地厚，望您网开一面，饶他一次！
臣，臣回家定好生教导！」
「子贤啊，你瞧，我尚未说什么，你便如此慌慌张张，可能成大事乎？」
萧泽喟然一叹，「连你家中孺子，都明白荆州萧景恵命不久矣，况乎他人？」
苏哲口不能言浑身冰冷。
趴伏在地战战兢兢。
「子贤，曾经的我是一柄宝剑，弱冠之年，因不忿阳高恶徒滥杀无辜，残害宗室士人，蛊惑皇帝，我于袖中藏剑，静待三日，于銮殿当皇帝面杀之！
时雒阳称颂，世人皆以为君子。」
萧泽轻轻抚摸着手中君子剑，眼中闪过追忆，「那时，雒阳内外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与陈留张子源，北海孔道宗为伍，直至二十三岁那年，我被遣往岭南抚蛮，孤身一人合纵连横，能抚则抚之，不能抚则杀之。
于是岭南方定。但世人却均以为我残暴，子贤……你说，我残暴吗？」
苏哲打了个哆嗦。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今夜大军方归，襄阳震动，报称大捷，斩首三万，上庸三座大县化作人间鬼蜮……
你要我如何说？
良久，苏哲轻声道：「主公乃真正君子，荆襄良牧，护大梁南国之柱石也！」
萧泽嘿然一笑，「你瞧，避重就轻，只言我之功，却不驳我之残暴，你尚如此深深惧我，他人何如？须知我如今只是一个上马不能引弓，下马不能舞槊的垂垂老朽！
子贤，我死后，荆州当如何啊？」
苏哲明白，萧泽从来都不喜欢听千秋百世之类的废话，于是三缄其口。
萧泽不以为意，笑的有点神经质，「子贤，我这一生杀死无数生灵，岭南之蛮亦是人，如今更是归化之大梁子民，没有人不怕我，没有人不畏惧我，连你都不能例外啊！
但是，当我尘归尘土归土，还会有人怕一个死人吗？」
「主公！」
苏哲以头抢地，他是跟着萧泽十多年的老人，闻听萧泽言语中的暮年萧瑟凄凉之意。
顿时鼻尖发酸，心甚痛之。
正如萧泽所言，苏哲虽然并未见过少年的他在雒阳鲜衣怒马，更无法想象銮殿剑杀阳高是何等风姿。
但从他来襄阳没多少年，苏哲便作为一个少年天才跟随在萧泽身侧。
那时的萧泽。
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上马能舞槊开弓，下马能治州安民，当真是国士无双。
同时。
苏哲也是第一个被萧泽的风姿折服，代表家族投诚之人。
多年来。
他见多了襄阳的风起云涌。
每一次见到英姿勃发的萧泽稳如泰山，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都是心潮澎湃。
入朝？
不！
苏哲的梦想，从来不是步入庙堂，他只需要跟着萧泽一直一直走下去建功立业。
但现在，他的支柱快要倒塌了吗？
大梁南国的柱石要倒塌了吗？
萧泽久久未曾得到苏哲回话。
他同样沉默了良久。
直到一股冷风吹进堂内，灯火摇曳，萧泽终于开口，「子贤，我需要让他们怕，我需要让他们惧，我本姓萧，比你们本身更明白世家大族之恐怖。
汝南陈氏四世三公，权倾朝野，他们本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绵延至今，盘根错节，当今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陈氏两个孺子，一个回到汝南故地，振臂一挥便能撤下郡守，一个去往了河北渤海，竟杀死渤海太守，打出杀入关中清君侧的勤王大旗，海内名士，河北名将莫不争相去投。
连徐世奉都深惧之，不得不加二人为后将军和渤海太守以为安抚，如之奈何？」
「……」
苏哲额头冒出了冷汗。
萧泽怅然一叹，「何等可怕的世家啊，中原竟糜烂至斯，一念及此，我便浑身发凉，脊背都冒出冷汗啊。
子贤，你能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