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07章 尹吉甫 ? 韩奕 上
在出使韩国的途中,尹吉甫的心情十分惆怅。
河间之地的春景,本该令人目不暇接,奈何大周太宰心事重重,哪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只是快马加鞭,以期尽快完成使命,结束这次颇为反常的外事活动。
所谓反常,是因为按照周礼的规制,出使韩国这般侯爵的诸侯国,根本就没必要身为九卿之首的大周太宰亲自出马。然而,前日的朝会之上,周王静却点名要派尹吉甫出使,这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当然,退一步来说,周天子近年来的各项决定,又有几次符合所谓的「常理」呢?
直到尹吉甫准备动身的前夜,他又接到了一个神秘的任务——说媒。
原来,此次出使韩国,名义上是为刚刚薨逝的韩国先君吊丧,同时为年方弱冠的韩国世子韩奕锡命。但实际上,周天子似乎有意撮合一桩婚事,他有位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亲戚,想要和韩国的新君攀上儿女亲家——
在王畿之内,有个不起眼的小邑,名曰蹶邑。蹶邑地广人稀,田亩也不丰饶,却和周天子是实在亲戚。蹶邑的领主名曰蹶父,周厉王在世时,将庶妹许下嫁于他,论辈分,蹶父还是周王静的姑丈。蹶父与王姑感情和谐,奈何壮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此女芳龄刚满十六,尚在闺中,据说才貌双绝,畿内公卿上门求姻者不计其数。
不过,蹶父虽然爵位不高,但胃口却不小。在他看来,畿内那些老贵族腐朽陈旧,哪里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于是,蹶父将目光投向了王畿之外,希望能从中原的年轻诸侯中,寻求一个合适的乘龙快婿。于是,在虞公余臣的强力推荐下,蹶父看上了韩国即将继位的年轻君主——韩侯奕。
韩侯奕年刚弱冠,尚未婚配,虽还未继位,便已在远近广有贤名。韩国位居虞国之侧,国土虽小,但终究是个侯爵之国,其始封君与晋国颇有渊源,皆是周武王的嫡子。总而言之,对于蹶父的出身来说,若能嫁女入韩,便算是不小的跨越。
这门亲事,周王静似乎很上心,毕竟,蹶父之女是当今天子的庶表妹。因此,周王静派出尹吉甫出使韩国,便是要让太宰去试探下韩侯奕的心意。
对此,尹吉甫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这等家长里短之事,虽说多少与国体沾上点边,但让堂堂大周太宰来拉纤说媒,实在是有辱斯文。况且,这桩亲事由虞公余臣发起,此公虽是朝中太傅一党的***,但暗中定是虢公长父的主意。
想及于此,尹吉甫骤然警觉。
想自己得召公虎举荐、卫侯和让贤,这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之恩荣。自老太保隐退之后,尹吉甫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布衣大夫的首脑人物。然而,太傅一党虽然攻讦太保一党不辍,却唯独对尹吉甫态度暧昧,不仅从未公然与尹吉甫做对,反而多次私下拉拢于他。
这无疑是一个高招,同时也是一个狠招——尹吉甫虽然出身布衣,但他终究是蜀国丞相之子,只因遭遇国内变故才流落镐京,与其他布衣大夫有着天壤之别。换句话说,比起仲山甫、方兴、师寰、张仲等人出仕前的平民身份,尹吉甫出身贵胄,反倒更像是太傅同党。
虢公长父的这个策略,显然很好地起到了挑拨离间的效果。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尹吉甫与太傅一党若即若离,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久而久之,就连布衣大夫之间,也都因此出现了裂缝,仲山甫甚至因此与尹吉甫割袍断义,使尹吉甫有苦难言。
不过,尹吉甫从不想去解释什么,他相信日久方见人心,又何必多费口舌?他虽身处宦途,但内心却依旧有着诗人的风骨,而诗人,是不会向世俗势力屈服的。
正想着,尹吉甫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大山,使他从沉思中惊醒。
「此山何名也?何以如此巍峨?」尹吉甫目不暇接,瞬间起了诗意。
「此乃梁山也!」随行的韩国向导答道。
「梁山?」尹吉甫微微点头,又问道,「不知有何来由?」
「昔日大禹治水之时,多取此山之石为梁,故曰‘梁山,,我韩国始封之时,便在此山脚下建国营城,引为蕃屏。可以说,见到梁山,就已然踏入韩国境内也!」向导热情洋溢地介绍着。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尹吉甫诗兴大发,开始即兴吟诵起来,看到这雄伟的山峰,他的心情也为之一畅。
正如向导所言,当车马绕到梁山阴面时,韩国的城郭赫然出现在面前。在城外十里处,韩侯奕早已摆开阵势,亲自迎接尹吉甫的到来。
「小子侯奕,恭候太宰!」迎接队伍的最前头,只见一少年周身戴孝,看见尹吉甫,纳头便拜。
「韩侯节哀,」尹吉甫赶紧相搀,「热孝在身,不必多礼。」
「多谢太宰!太宰路途辛劳,还请入国都叙话!」韩侯奕答礼罢,便引尹吉甫一行入城。
尹吉甫见他孝服甚合周礼,又自称「小子侯」,言谈举止颇为得体,面有戚容,却难掩其英武之气。二人并辔回城,途中尹吉甫询问些韩国风物人情之事,韩侯奕对答如流,尹吉甫心中暗赞,这韩侯奕倒是个俊品人物,不可小觑于他。
来到韩都,尹吉甫先是拜谒韩国太庙,为已故韩侯举行殓葬之丧仪,随之便回到庙堂,旁敲侧击地将蹶父寻求嫁女之事,与韩侯奕简单地交了个底。
韩侯奕听罢,面带难色:「太宰,先君新丧,小子本不该谈论婚嫁之事……」
尹吉甫摆了摆手,笑道:「韩侯休要推脱,此乃天子作媒,乃是王亲,于韩国多有裨益。」
韩侯奕当即变色,拱手作礼,谢道:「既如此,那小子侯却之不恭!」
尹吉甫本以为对方还会再三婉拒,却不料答应地如此干脆,心中多有不喜,暗道,看起来,这个韩奕莫非是徒有虚名,怎的未经数言,就已改换主意?
韩侯奕显然觉察对方神情有异,于是道:「太宰,你是否觉得小子应承得太过草率?」
尹吉甫被说中心事,一时有些尴尬,只得点头。
韩侯奕叹了口气,道:「太宰有所不知,小子之所以急切应允此桩婚事,乃是有难言之处也!」
尹吉甫心中略宽,忙问其缘故。
韩奕道:「近来,北方赤狄异动频繁,似乎又有作乱之兆。据传,赤狄之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正致力合并隗姓赤狄诸部,意图入侵中原,若传言属实,则赤狄兵锋甚劲,远非昔日围攻彘林时可比。届时,河内诸侯难有应付之力,韩国为求自保,只得寻求外援。太宰所言联姻之事,正合我意,小子有此私心已久,非是一时动念。」
尹吉甫闻言,频频点头,这才发觉自己错怪了韩侯奕,此公深谋远虑,能为韩国社稷着想,确实是个好君主。只是,赤狄如今图谋再乱,对大周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人又畅聊了片刻,尹吉甫归心似箭,便对韩侯奕道:「奉天子口谕,若韩侯有意应婚,可虽我同回镐京,一则拜谒天子,当面受其锡命,二则可纳吉、纳彩于蹶邑,以定完婚之期。」
「何其速也?」韩侯奕虽然准备不足,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国事暂交于上卿处理,一面收拾行囊,带上数百亲兵,便离了韩国国都,与尹吉甫一道乘船渡江,朝镐京方向而去。
是夜,二人见月色甚好,便在船头彻夜长谈,可就当黎明将至时,却见对岸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一时烈焰直冲云霄。
尹吉甫大惊,忙问道:「对岸是何渡口?」
韩侯奕极目远眺,沉思片刻,定神道:「禀太宰,那里是茅津渡……」
「茅津渡?」尹吉甫满腹狐疑,他知道,那里是虢公长父迁封后新修的渡口,此时茅津渡火起,究竟是何缘故?
茅津渡本非尹吉甫与韩侯奕南渡的必经之路,而且,茅津渡是虢公长父重新修建的渡口,尹吉甫并不想和这位老太傅沾染上任何瓜葛。
但眼前的大火不仅来势汹汹,而且来得蹊跷,自觉告诉尹吉甫,夤夜间的这场大火,似乎不像是自然而起的,更像是人为的纵火。
尹吉甫当机立断,将自己的判断简要告诉韩侯奕。韩侯奕亦深以为然,二人达成共识,决定当即调转船队的行进方向,小心翼翼地朝茅津渡方向驶去。果不其然,随着船队离河岸越来越近,尹吉甫听到了厮杀之声,旋即又有哀嚎声夹杂其中,这动静似乎更像是两军对垒之状。
「奇也怪哉,」尹吉甫满腹狐疑,「茅津渡是民用渡口,哪里来的两军厮杀?」
韩侯奕亦是不解:「茅津渡离虢国国都上阳不远,难道是虢国的军队?」
「非也,」尹吉甫眼尖,指着河岸的方向,「你看,沿岸停泊着十余艘小船,上面分明是周王师的旗号,对了,是成周八师!」
「成周八师如何来此?」韩侯奕又很快自问自答道,「是了,大司马虢季子白便是成周八师统帅,虢国以公谋私,倒也不是第一回了。」这位年轻的韩侯似乎也对虢氏父子颇有微词。
尹吉甫微微点头,当即对韩侯奕道:「请贵侯速速传令,我等船队先勿靠得太近,待辨明其详,再作计较!」
韩侯奕自然照办,但大河水势甚急,船队又是顺风,传令后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韩国所有的船只才算止住前进的势头,与王师的船队只有一箭之地。只是深夜江上大雾弥漫,岸边火势又大,成周八师的战船在明,故而未曾发现黑暗中的韩国船队。
「太宰请看,」韩侯奕奇道,「这些成周战船上,如何没有兵卒?」
尹吉甫这才极目细看,果然,周王师的船只之上只有旌旗飘摆,却不见一兵一卒。
韩侯奕又道:「莫非,我们来晚了一步?成周王师莫非遇到了险情?」
尹吉甫深然之,正准备与韩侯奕一道登岸,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派出哨船,燃起火把,悬挂韩侯大纛,以期与王师舟船上瞭望的士兵取得联系。然而,当韩国哨船从河岸绕了一周归队时,再次验证了韩侯奕的猜测——王师的战船上,已然全部空无一人。
尹吉甫心中暗叫不好,他很清楚当今成周八师的实力,在虢氏父子的带领下,周王师空有其表,在作战水平上早已大不如前,远非昔日太保召公领兵时可比。至于那大司马虢季子白,不过是读了些兵书战策的纨绔子弟,哪有什么临敌经验?眼前这场大火,十有八九便是周王师遭遇了对手的埋伏。
「登岸!」尹吉甫再无犹豫,当即下令。
韩侯奕令旗一挥,麾下的韩国舟船便即刻朝河对岸疾速划去,各船掌舵的水手好似提前演练好一般,同时选择水流较缓处抛锚靠岸。待一声哨响,各船的韩国士卒步调一致,都从船舱中鱼贯而出,扎好裤腿,跳下船来,循浅滩向河床进发。
待韩军悉数在岸上集结时,不过刻钟之功,完成得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尹吉甫也算是久经沙场之人,见到韩军如此精锐,不禁瞠目。他知道,韩侯奕还是世子之时,这支韩国的禁卫军便是由他日夜操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夜的登岸行动看着不起眼,令行禁止间,足以证明韩侯奕用心之深、治军之严、练兵之得法。
忙完这一切,韩侯奕对尹吉甫道:「我军已悉数登岸,每船仅留五名水兵接应,还请太宰移步岸上,小子侯已命人备好车马!」
尹吉甫这才回过神来,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没想到,韩侯用兵如此犀利,佩服,佩服!」
韩侯奕赧然一笑:「太宰过誉,小子侯不才,不敢担此谬赞!」
军情紧急,尹吉甫不敢多耽,连忙跳下船去,岸边早有战车等候。韩侯奕执起辔绳,执意要当尹吉甫的御者,更是让尹吉甫唏嘘不已,心意难平。
韩军登岸的地点,距离茅津渡起火之处不到三里之遥。行军之际,方才那场直穿云霄的大火已然减弱,但远处似乎厮杀声又起,沿途有多见有王师士卒的遗体,却苦于找不到活口一问究竟。
尹吉甫双眉紧蹙,他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眼前这支成周军队,到底遇到了怎样可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