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07章 尹吉甫
果不出申伯诚所料,三日之后,朝堂之上便传来周王师败绩的消息。
也正如申伯诚所料,周王师屡战屡败的战报并非传自于前线,而是另有其人——
这个人便是虞公余臣。
照理说,虞公余臣同虢氏父子同穿一条裤子,虢季子白如今出师不利,虞公于情于理都会替其隐瞒真相。但唯独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周王师的这场失利,已经切切实实影响到了虞公余臣的攸关利益。
事实也正是如此,谁也不会想到,周王师败得这么快速、这么猛烈,战线从晋国一路南退,赤狄的兵锋已经抵达虞国境内,而虢季子白却无法做出有效防御。
至此,尹吉甫彻底被申伯诚的谋略所折服。诚然如申伯所言,战报可以作假,但是战线不会骗人。而节节败退却谎报军情的虢季子白,自然难逃其咎。
「这么说,」周王静面色阴沉,只待发作,「赤狄大军已经入侵虞国边境?」
「千真万确!」虞公余臣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看得出来,封国的燃眉之急让他十分不安。
「哼……」周王静攥起手中的战报,又重重放下,「好个大司马,前几日接连奏捷,今日尽一败如斯!虢季立的好大功劳也!」天子语出反讽,面带煞气。
「非也,非大司马之过也,」虞公余臣不忘为虢季子白开脱,「此次赤狄贼众甚多,其势甚大,又兼主场作战,难以抵挡也!」
「胡言乱语!」周王静大怒起身,叱道,「前日里余欲南征楚国,尔等便说楚强难以取胜。余听汝言,便转而北伐赤狄,今日倒好,虞公又说赤狄势大难敌,是何道理?」
「这……」虞公余臣语塞,低头不敢视君。
周王静见状,愈发恼怒:「荆楚难胜,赤狄又不敌,余要这大周王师何用?余要那大司马何用?既如此,它日戎、狄、蛮、夷同犯镐京王城,余又何以抵挡?」
天子的话讲得很重,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无人敢言。
龙颜大怒,尹吉甫也听得胆战心惊。在他印象中,自周王静登基以来,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罪臣知错,罪臣知错!」虞公余臣匍匐于地,肥硕的肚腩耷拉在地砖之上,好生狼狈。
「汝倒不急着认错,」周王静冷笑道,「说罢,赤狄入侵虞国,虞公有何策退敌也?」
这一问,显然问到了虞公余臣的软肋。尹吉甫知道,这位虞公遇事慌乱,向来没有主见,但凡他有退敌之策,又何苦被虢公长父拿捏,与其同流合污呢?
周王静甩袖坐下,他并不指望能从虞公余臣这里得到理想的答案,「退下罢!」
虞公余臣唯唯诺诺,退回班列,不敢多言。
周王静叹了几口闷气,环顾四下,又问道:「诸卿大夫,敢问谁有良策,能退赤狄之敌否?」
又是一阵沉默。
近年来,朝会上类似的场景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更糟糕的是,不论君臣,几乎所有人也都已对这种沉默麻木。
「大司空,」周王静无奈,只得再次用点名的方式,让申伯诚出班回话,「你前日劝阻出兵楚国,余心不悦,今日王师不敌赤狄,方知爱卿所言甚是。」
申伯诚作揖道:「臣惶恐。」
周王静摆了摆手:「当今边患频仍,赤狄北寇,余心甚扰,还望大司空再出良策,为余分忧才是!」
申伯诚闻言,倒也不及着作答,微微颔首,似乎在极其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等了许久,周王静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大司空,为何不语?」
申伯诚这才回过神来,装作为难的样子:「若要抵御赤狄,我观满朝公卿,恐怕未能有可胜任者……」
「什么?」周王静面带愠容,「此话怎讲?难道大司空也不胜任么……」天子望向申伯诚,眼下颇有期待之情。
周王静已经把话说明,他希望申伯诚主动请缨前往支援,但很显然,对方丝毫没有要请战的意愿,反而摆了摆手,十分礼貌地拒绝了天子的提议。
申伯诚解释道:「大司马都难以抵挡赤狄,以臣之愚鲁,素来未掌大周兵事,此时亦不敢请命。」他顿了顿,又道,「臣所想者,若要退赤狄之敌,只能请德高望重之老帅出山……」
申伯诚有意将话拖得很长,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指何人。在过去二、三十年间,曾执掌过大周帅印、奉王命征讨四方的大帅,也不过是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而已。
但周王静很快就把话堵死:「不可!二公年迈,一个告老还乡,一个养伤在家。区区赤狄之寇,我大周便要启用老弱之臣,岂不让四夷耻笑?」
此话一出,众卿大夫不禁一阵唏嘘。倘若天子不想重新启用召、虢二老,那诚然如申伯诚所言,大周已经没有可遣之帅也。
不过在尹吉甫看来,周王静的决定另有深意,他之所以不愿老太保和老太傅还朝,绝不是他口头所言惧怕四夷耻笑的缘故,而是天子如今难得乾纲独断,好不容易摆脱召、虢二公的掣肘,自然不会再请回二老,自寻烦恼。
再看申伯诚,他似乎并不气馁,反倒朝尹吉甫微微点了点头。
尹吉甫会意,看来这位大司空早有打算,刚才提及召、虢二公,也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
周王静沉默了片刻,又一阵焦虑上头,叹道:「这么说,真没有主帅可替换大司马虢季子白乎?」
申伯诚向前一步,禀道:「大司马虽有败绩,但临阵换帅亦是大忌。臣以为,主帅不可更易,大司马亦不可撤换。」
周王静将双手关节揉得咯咯作响,怒道:「难道说,余要坐视大司马一败再败么?」
「非也,」申伯诚摇了摇头,「大司马之败,非是领兵不当,而是缺乏良将相佐!」
「哦?」这个论断显然让天子提起了劲头,「虢季子白有程仲庚、程仲辛在旁,怎道是没有良将?」
申伯诚干笑了两声:「臣不敢有冒犯程氏昆仲之意,二将乃猛将程伯休父之子,颇类乃父,可惜勇则勇矣,奈何无谋,岂是狡诈赤狄之对手?」
周王静被说得一愣,只得点头承认,「那依大司空之见,余该派何将支援呢?」
「要解赤狄之围,」申伯诚伸出两根指头,一字一顿道,「非遣南仲、师寰不可。」
「南仲,师寰?」周王静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这两个名字,「此二人余为何如此熟悉?」
申伯诚笑道:「南仲、师寰皆出自布衣之大夫,由老太保召公拔擢为将。南仲擅守,师寰擅攻;南仲恃其勇,师寰长于谋。天子若从边地召此二人回京,领兵北上相助,大司马定能反败为胜,拒赤狄于诸侯国境之外!」
提及此二将名姓,朝堂上众人也都暗中称善。南仲、师寰声名在外,此前追随召公虎征战四方,也立下颇多军功。只不过随着老太保告老还乡,他二人被虢氏父子排挤,被派去边境戍守枯城,盼不到出头之日。
见申伯诚保举南、师二人,尹吉甫颇为感激,不由朝申伯诚伸出拇指。与此同时,仲山甫也出班附和,愿意保荐南仲、师寰。
周王静拍掌大喜:「既如此,何不速速去召二位将军?」
申伯诚正待领命,却听闻朝堂上传来反对之声。
「不可,不可!」说话人正是虞公余臣。
「虞公,有何不可?」周王静面色由晴转阴。
虞公余臣想了半天,却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语塞,只是不断重复「不可」二字。
申伯诚忍俊不禁,笑道:「大司徒,你所反对者,乃此二人为布衣大夫之故罢?」
「这……」虞公余臣见申伯诚把话挑明,羞愧难当,愈发支吾。
周王静见状,也不愿再多耽,当下发出旨意,即日召南仲、师寰二将归京,自成周八师中各领一师,在镐京城汇合之后,立即誓师北上。
众人听命,皆口称「万岁」,散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