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国人暴动(下)
「逆子住手!」人群中,老陶季拼出老命相拦,气喘吁吁道,「他是芮良夫,好官,你杀不得!」
「杀不得?」仲丁强捺兽性,不耐烦道,「管他良夫、劣夫?统统该死!」
「你糊涂!满朝公卿即便烂透膏肓,也还有三贤堪称忠心为国——太师周公、太保召公,以及眼前这位,大司徒芮伯良夫。」
「肉食者都是狗官,哪有好人?」
「你懂个屁!天子‘专利"也好,‘弭谤"也罢,这三贤皆苦口劝过,反被天子疏离。此大周栋梁之臣也,不可妄杀!」老陶季气得发颤,几乎吐血。
国人们素闻芮良夫贤名,知其德高望重,只是未曾认得,今见他现身阻拦,多有不忍,场面反陷入僵持。
见局势稍有回旋,芮良夫长作一揖,劝众人道:「唉,俱往矣,都请回罢!」
「回?回哪去?回去等着卫巫来灭族吗?」仲丁推开老父,一声狂吼,接着又飞起一脚,把芮良夫重重踹开。可怜芮良夫耄耋老臣,口吐鲜血,瘫倒在侧。
从乱者一拥而上,对着皋门一阵刀砍斧剁,很快,宫门就被凿出豁口。
仲丁刚要往宫里闯,突然一枝大戈斜刺插来,横亘在他身前。仲丁双手去擎,费了九牛之劲,才得以挣脱,不由大怒:「何人猖狂,敢拦阻于我?」
来人正是旅帅南偃,他也不答言,一边持戟护住老司徒芮良夫,一边聚拢虎贲残兵,横眉冷对,准备死守皋门,作困兽之斗。定神间,瞅见乱民中有个九尺身影颇为面熟,正抽身离去。
「师寰!」南偃认出对方,怒从心头起,「亏你还是虎贲旅帅,竟也造反么?」
师寰尴尬,以盔掩面,披发垂头,不敢正视。
「虎贲训辞?」南偃长戟一挺,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作虎贲,死为周魂……」
「还有呢?」
「百战不退,九死……九死不惜……」
师寰与南偃军阶相等,此时却如同初入虎贲的新兵,满面羞红,受着对方的训斥,大气不敢出一声。
「接枪!」南偃从一位暴民手中夺过长枪,掷在师寰跟前,「虎贲,死战不退!死战!」
「死战!死战!」一阵呼吼罢,护卫宫门的虎贲卫士们重抖精神,纷纷提起兵刃,浴血奋战,与暴民杀得血肉横飞。
「岐山崩,大周亡!」仲丁也不甘示弱,仗着人多势众,数次发起冲锋,皆是未果。
混乱中,有宵小认出南偃妻儿,对仲丁耳语几句。仲丁面露狞笑,当即派亲信冲出人群,竟将南偃妻女、连同三岁小儿南仲一道,挟持在皋门前,想要逼迫南偃就范。
「卑鄙小人!」南偃力战数人,已是精疲力竭,哪脱得开身去救亲眷?
「先剁碎汝子,再污你妻女,如何?」仲丁恣意洋洋,举起小儿南仲,便要朝宫门外的肺石上摔去。
南偃长啸一声,无名火起,也就这一分心的功夫,暴民们长枪齐刺,在他身上又戳了数创,血流不止,眼看命不将久。
「孽畜住手!」话音未落,只听「哎哟」一声,仲丁右臂已被齐刷刷斩断。电光火石间,有个黑影闪出,夺过小孩南仲,抱在怀中,并用枪尖抵住仲丁咽喉,逼退众暴徒。南偃大呼侥幸,强摄心神,才认出救子者正是师寰。
仲丁恼羞成怒:「小贼!你竟然反水?」
师寰唾道:「吾生作虎贲,死为周魂,本就耻与你这犬豕同类!」接着又叱左右道,「放了南将军妻女,否则一个不留!」
众暴民毕竟胆怯,又慑于师寰威名,不敢用强,悻悻放开南妻母女。
「闪开!」师寰大吼一声,将一杆长枪舞得水银泻地,罩住南偃妻小,扭头要杀出重围。
南偃见状,声嘶力竭道:「师将军,莫管我妻儿,快进宫护驾!」话刚出口,却怎奈伤势已重,站立不稳,差点跌倒。
「天子无道,不救也罢!」师寰噙着泪,东冲西突,枪尖所到之处非死即伤,「南叔,你放心去罢,师寰拼死也要给你留后!」
「好……好!大恩不谢,南偃万死难报!」
喃喃言毕,南偃流完最后的血泪。这位虎贲旅帅忠心护驾,终撒手人寰。
南妻见丈夫殉难,也不愿苟活,趁师寰不注意,以头触向肺石而死。肺石本色绯红,为百姓鸣冤所设,此时得人血沃溉,如游龙般绽放,炫丽,悲壮。
「贤伉俪安息,南氏血脉,便托付于我罢!」
师寰强忍悲愤,愈战愈勇,暴民哪敢近前,只得目送其冲出包围,奔西城而去。
待至城门处,师寰匆匆回眸,王宫皋门已然失守,虎贲同袍横尸遍地。他长叹一声,朝南偃夫妇尸身方向拜了三拜,便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归隐终南山而去。
【四、王后】
未正。
急报似六月柳絮,纷纷飞入王寝。
「报!荣公被戕!」
「报!太傅遁逃!」
「报!皋门失守!」
「报!贼破外朝,已至应门矣!」
王宫里已乱成一团,宫人们大难临头,早如洪泛下的蝼蚁,十去七八,各自奔散。
内朝,周王披挂戎装重铠,手中紧攥祖传宝剑,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曾御驾亲征四方,伐淮夷、灭噩国,陈兵江汉,篡逆已久的楚王熊渠也惧而称臣,放弃王号。天子从未害怕,只是没想通,专利之策自懿王时便有之,那时国力中衰,不见得有人反对,如今大周刚有中兴之象,却反倒惹了众怒,倒逼国人造反?这其中定有个极大阴谋。
虎贲卫士节节败退,已退守应门,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勇士们至死都未倒戈,呜呼壮哉。
「外面嚷的什么?」周王淡淡道。
「岐山崩,大周亡……」王后戎姜花容失色,「咳咳……陛下再不走,将悔之晚矣!」此时戎姜刚分娩数日,又遭逢此骚乱,竟咳出血来。
她有西戎血统,美艳脱俗、国色天香。当初周王执意娶此异族女子入宫为后,可谓冒周礼之大不韪,为此不惜与朝中世卿元老闹僵。后来天子执意推行「专利」,亦是不齿那些贵族们明里满口仁德、暗中假公肥私之行径。
「逆臣煽动国人***,余死社稷便是,又何处可去?」周王轻抚爱妻发髻,长叹一声。
「陛下勿说丧气之言……咳咳……今日出奔只是暂避风头,尚能召集诸侯出兵勤王……」王后是勇士之女,此刻方寸不乱,眼神疲惫,却透着坚定。
周王略一沉吟:「也罢,余一人这就带你杀出重围!」
「陛下,妾身孱弱如此,难经奔波,」戎姜给周王戴上兜鍪,佯嗔道,「休以贱妾为念,料暴徒不会为难弱女子……」言罢,戎姜搂过一旁的太子静,他年仅三岁,吓得瑟瑟发抖。「妾为陛下孕此二子,咳咳……今别无它望,只求陛下早归,保全他们性命。」
周王咬牙应允,不住劝慰。
戎姜又抱起襁褓之中的初生婴孩:「这小王子眉宇颇类其父,尚未起名,请陛下赐名,归来时好再相认。」
周王小心翼翼抱起那婴儿,用粗壮的手指摩挲它的小手,长叹罢方道:「此儿手心有异纹,乃是‘友"字,今后必有大贵,就以‘友"为名罢!」
「妾身替友儿谢过父王……咳咳……」生离之际,戎姜梨花带雨,悲恸之下,又咳血不止。
周王心若滴血,对门外连喊三声:「太师、太保何在?速速召见!」
太师周公御说年,***前正在明堂轮值,见天子相召,忙道:「臣在,太保亦顷刻便至。」
大周设三公九卿以统御百官,三公之中,除了临阵脱逃的太傅虢公外,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乃开国贤臣周公旦、召公奭之后,世袭罔替。只因周王亲信荣公「专利」,这几年来对周、召二公多有疏远。今日事危,阿谀钻营者只顾自保,反倒是素来直言犯颜的周、召二公,竟不避箭矢前来护驾,周王感慨不已。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急促,两乘车驾破门而入。
「谁?竟敢驾车入宫?」周王宝剑出鞘,准备迎敌。
「陛下,召虎救驾来迟!」来人三旬左右年纪,鼻直口正,英气逼人,正是太保召公虎。他从府邸火速赶来,早已难顾礼法,驾着马车径直闯进王宫。
看清来人,周王感慨万千:「太师、太保,岁寒方知松柏之苍劲,悔当初不听二位苦口良言……」
「天子切莫自责,突围紧迫!」召公虎连忙打断天子,「宫中四门已被暴民攻破,仅剩北侧路门尚未失守,请天子速速上车,即刻出城!」
言罢,也不等周王迟疑,召公虎便把天子推上马车,指着御者道:「此人乃召虎家宰,身手非凡,忠心可鉴,定能保天子平安出京。至于两位王子,臣和太师定舍命保其周全!」
周王喟然点头,他深知天子尚可出奔,太子却不能离京,否则宗法崩塌,大周便与改朝换代无异。无奈,天子匆匆取来几箧簿册典籍,藏身其中,待周公用幂布遮蔽妥当,召府家宰便快马一鞭,驾车带天子经路门出京城。
见天子顺利突围,召公虎松了口气,可眼下还要保护王后和两位王子安全,不经又一筹莫展。
「妾女流愚见,若将二子藏于太师、太保府中,可保无恙!」
旁观者清,王后戎姜一番话,周、召二公恍然大悟,连连称善。
戎姜强打精神,用被褥包裹好二子,依次吻别,交到周、召二公手上:「快走!拜托二公也!悔不能长伴其父子于人寰……」
「王后,你……」
话音未落,只见王后戎姜口吐黑血,瘫倒在地。召公虎赶紧一探鼻息,早已气绝。原来,戎姜担心拖累二公突围,不知何时服下毒丸,已香消玉殒。
二公不敢久留,匆匆藏匿王后尸身于榻下,含泪叩首,便去寻出宫路径。
召公虎】
申初。
「太师最长,王子友最幼,二位只可驾车便走,我负太子步行。」
不顾周公御说谦让,召公虎抱起太子静便走,所幸宫中素有排污暗道,故在暴民屠戮王宫之前,堪堪躲过一劫。
出了王宫,便是西市,召公虎不敢走逵道大路,只在巷弄穿梭。可惜他朝服在身,十分扎眼,很快就被沿途砸抢商贾的暴民发现,不多时,便报于仲丁知晓。
「岐山崩,大周亡!」
暴民们方才寻不见天子,正没处出气,此时听闻太子行踪,如何不蜂拥而至。
「孤命休矣!」召公虎大惊,忙夺路而逃。
待行至一处巷口,张惶之间,召公虎不曾注意脚下,突然被异物绊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几乎将腿跌断。眼看追兵渐近,召公虎绝望不已,仰天长叹:「天丧大周也!」
正恍惚间,只见一小童站在自己跟前,约摸十岁年纪,衣虽褴褛,却绣着金乌纹理。召公虎几日前招待过蜀国使臣,认得小童所穿乃蜀中服饰,只不知他在此作甚?
小童也不说话,指了指地上的几方破席。
召公虎转头一瞥,暗叹「晦气」,原来那草席里收殓着蜀童父亲的尸身,恶臭扑鼻,自己方才正是被这死尸绊倒。
「得罪!」召公虎起了恻隐之心,「待孤逃得性命,定厚葬乃父!」言罢,召公虎不顾疼痛,抱紧太子,便起身要走。
不料小童却伸手拉住其衣袂,再次指了指地上的遗体。召公虎强压怒火,这孩童当真胡闹,生死攸关,还要孤叩首道歉不成?不禁动了杀心。
暴民喊杀声渐近,那小童稚声稚气说了一声:「躲进去……」
召公虎恍然大悟,虽尸臭难闻,却也顾不得体面,闪身携太子钻进草席,倒于死尸之侧,面壁藏好。
也就瞬息的功夫,暴民已然杀到近前,为首者正是魁首仲丁。他被师寰斩断手臂便罢,老父陶季又在混乱中被践踏而死,更兼杀入王宫却寻不到天子下落,此时火冒三丈,正愁无处撒气。
「呔,」仲丁喝那小童,「南蛮娃子,可曾看见狗官?」
「官?死了……」
「死哪去了?」仲丁很不耐烦,「啪」地给了小童一个耳光。
「哇……死在草席里!」那小童啼哭得更凶。
召公虎卧在地上,听得这话不由魂魄出窍,紧紧捂住太子,暗骂道,「苦也!这冤孽屈打成招,竟要供出自己。」.
仲丁将信将疑,挥刀劈开了草席,露出一男子尸首,刀口处沾满腐肉,涌出黑血。
一阵腥臭袭来,仲丁吃了暗亏,掩袖骂道:「娘的,我问狗官,不是死鬼!」
那小童啜泣起来:「你何苦砍我亡父?靠墙的是亡叔,都在蜀国做官,出使这鬼地方,结果害瘟疫死了……呜呜,你找的不是他们?」
「瘟疫?呸,倒了血霉!接着追,跑不远!」仲丁朝尸首啐了一口,将小童踹飞在地,转身继续率众追击。
过了许久,草席被小童掀开,召公虎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小童略施小计,竟救了太子和自己,召公虎已不知如何致谢,便摸出随身玉玦,一分为二,交到他手上:「大恩不言谢,来日若有幸再会,便以此玦为凭!」
那小童嘴角还淌着血,也不答话,微笑地点了点头。
召公虎不敢逗留,索性与太子换上那蜀国父子装束,择路奔回太保府,栓上门闩。
可气没喘匀,府外却再次喊杀震天,暴民们竟把太保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仲丁阴魂不散,在门外高喊:「太保,出门答话!」
召公虎呆立在庭院内,只恨自己奉公勤俭,既不募私兵,也未养门客,只有家宰武艺过人,又已遣去送周王出奔。如今身边只有老弱仆役,怎是暴民对手?
「生死凭天罢!」召公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出门周旋。
门刚开一缝隙,暴民很快一拥而上,仲丁提刀蹿至跟前:「太保,都说你是好官,只交出太子,便饶你全家性命!」
「太子?」召公虎强作镇静,「太子不在王宫,如何会屈驾来我太保府?」
众暴民道:「狡辩,我等亲眼所见!」
仲丁狰狞道:「昏君无道,许是已鼠窜逃了,算他便宜!可国人们辛苦造反一趟,终归要讨个说法,交出太子,代父受刑,除此方休!」
换往日,召公虎哪听得这等混账言语,可当下万事从权,只得委蛇苦思对策。「若交出太子,当如何?」
仲丁哂笑道:「太保若晓事,便饶过你满门老小!」
召公虎摇头道:「还须饶过镐京城内公卿、平民,尔等亦罢兵归田,如何?」
「少废话!暴乱早已失控,我奈之何?」仲丁说的是实话,暴乱一起,镐京城内便已成人间地狱,暴徒们杀完公卿杀大夫,以至于趁机烧杀抢掠,国人械斗、寻仇而相残者,更不计其数。
「也罢!」召公虎仰天长叹道,「容孤入府,与夫人一商。」
「太保莫非惧内乎?」暴民们纷纷嘲笑。
仲丁插刀直入于地,道:「我信太保乃是君子,便与你一刻钟,否则休怪此刀无情!」
召公虎也不搭话,把门一掩,转身入府,来到内室。
太子静年仅三岁,似已觉察到大难临头,躲在召公夫人怀中,啼哭失声。夫人亦惊慌失措,茫然地望着夫君,一旁,召公虎的独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却一副天真无邪,对门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召公虎搂过太子静,哀伤难已。
许久,方对太子道:「先前,孤屡次劝谏天子不可与民争利,果真酿成今日之祸。门外暴民冲你父王而来,孤若不交你出府,决不能平暴民之愤;若将你交出,孤将如何面对出奔在外的周王?孤乃侍奉汝父子之臣,逢此险地,既不能怨怼天子之过错,更不能迁罪于太子你!唉,这世上,还有孤立锥之地么?」
「我要父王!我要母后!」太子哪听得懂这些大道理,只吓得浑身筛糠。
「罢!罢!罢!都是为了社稷!」召公虎长叹三声,终是下定决心。
门外,暴民们眼看约定时刻已到,摩拳擦掌,只等仲丁下令。
这时,「吱呀」一声,太保府门大开,只见召公虎牵着一童,来到阶前。
众暴徒一阵欢呼,蜂拥而上。
「且慢!」召公虎伸手一栏,冷漠道,「孤有三个条件,再交太子不迟。」
「快说。」仲丁迫不及待。
「其一,太子贵体,不可加以刀剑。」
「好说,将其摔死便罢。」
「其二,太子不可草草而葬。」
「此亦无不可。」
「其三,尔等需替孤保全声名,太子非召虎交出,实乃尔等所迫!」
「吁,迂腐!太保要当忠臣,我等成全便是!」
二话不说,仲丁大手一挥,暴民一拥而上,拳脚所及处,瞬间将那三岁的性命吞没。
府门关上,召公虎倚栏掩泣。
「列祖列宗,召虎无能,便背负这累世骂名罢!」
言罢,晕厥再三。
【终焉】
三日后,国人***加剧,王畿之内,流血漂杵,户户带孝,国人三亡其一。
十日后,卫伯和邀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主持朝政,诛杀首恶仲丁,流放贼党三千余人。又派出各路使节,遍访诸侯国,皆不见周天子下落。 天子出奔,太子死于非命,仅余王子友尚在襁褓。依周礼,旧王生死未卜,新王不可骤立。 次年,春正月,卫伯和上奏,请周、召二公效伊尹、周公先例,暂代国政,直至天子归朝。 《史记》云:「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中国历史至此有了明确纪年,步入「信史时代」。 然大周国势,却如大厦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