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有酒
万物有灵。
你不知,我知。
在涿黎面前的是天下最稳固的城。
始皇三十四年,临近子时的皇城笼罩在摇曳灯火中,厚实肃杀的城门前伫立了面无表情的重甲将士,若有似无的静谧杀意在警示世人莫要忘了,这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天下之深也难出皇城。
这便是天下至主的城啊,涿黎的视线从斑驳朴实而经年不倒的城墙,流转到挂在城门两侧摇曳火光的青铜兽首灯具,不觉看的两眼发愣。
直到旁边有人推了一把将涿黎惊醒:“小子,你的卤杂煮好了。”
说话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披着一件沾满油腥的破烂褂子,依稀看得出原来的麻布色样,他是这个皇城东门最有名小酒肆的掌柜和唯一的伙计。
老爷子随意地将酒肆最热卖的陈卤杂煮放在眼前,涿黎甚至看见老爷子的手指插进了滚热的卤汁里。
“就这口最香,你快趁热吃。”坐在对面的前辈没有发现老爷子的手指,兴奋拍着涿黎的肩膀嚷道,他举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个满杯,哑然笑道:“别瞪我,你喝不得,抱歉啦。”
骗子,涿黎压根没从前辈的笑容里看到一点歉意。
但涿黎的注意力马上被眼前陈卤杂煮散发出的香气吸引住了,浓郁粘稠的卤香恰如其分地揉和了杂煮的特别腥香,不断挑衅着涿黎的鼻腔,下一刻这杂煮便在口中绽开了,滚热的鲜香沿着齿间嚼劲十足的杂煮翻腾起来,瞬间点燃了全身的经络,一口接着一口,直到端起那碗卤汁一饮而尽,他才长舒一口气,心悦诚服看着有些佝偻的老爷子赞道:“好吃!好吃!”
“哈哈哈,阿爷,看来你这酒肆又要多一个常客啊。”前辈心满意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再来一碗,我还一口没吃呢。”
老爷子头也不抬,哼了一声:“光吃杂煮不喝酒,又是一个穷伢子,这几日丢了好些酒,你们要没钱就帮老头抓到偷酒贼吧。”
“上回欠的我下次还,这小子今夜开始便入宫值更了,总不会一样欠你酒钱。”前辈脸上仍然没有露出欠钱不还的愧疚。
“嚯,连熊伢子都能入宫了啊。”老爷子瞟了涿黎一眼露出狐疑神色,手下功夫一点没耽误,那滚烫的杂煮又开始散发诱人的香气了。
“我是乡里最高最壮的,怎么就不能入宫了?”涿黎不服气地挺直腰板,对老爷子流露出的不信任充满了敌意。
“伢子蹲哪座宫殿啊?”老爷子没有理会涿黎的敌意,打了个呵欠问道。
“梓阳宫。”涿黎皱起眉头有些不悦,但还是回答了老爷子的问题,毕竟那锅香喷喷的卤煮快要煮好了。
“那真是运势不好。”老爷子一边说一边微微叹着气。
“阿爷,你可别再欺负他了。”前辈轻轻拍了拍涿黎的手臂,举起酒杯说道,他已经喝了好多杯了,脸上都泛起了显眼的红晕:“不过阿爷说的实话,梓阳宫是以前押着其他国家皇族贵胄的地方,你想那一个个人中龙凤,莫名其妙被那破地方弄死弄残,恐怕这梓阳宫啊,就是皇城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我不怕,乡里的老人就嫌我胆儿太肥。”涿黎听着前辈的解释稍微顺了气,但仍是倔强说道,他没有说谎,打小爬山淌水这些事就没少过涿黎。
“嚯嚯,听说这梓阳宫这几天出大事了。”老爷子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
“阿爷要开始讲故事了吗,
咱们该再喝一杯。”前辈看起来喝的差不多了,一手举起酒杯,整个人却瘫在桌上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以后绝对不能像他一样,涿黎心里默默想到。
“话说这十日前,残秋斜月,本来是个挺好入睡的夜晚,老头我那晚睡得就特别舒坦,还难得地梦见了老婆子,她做的杂煮更好吃,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给我做了......”
“阿爷,梓阳宫的事呢?”在老爷子进一步扯开话题前,涿黎迫不及待地提醒了他。
“对对对,梓阳宫梓阳宫,因这梓阳宫阴气过重,除了驻守卫士外,压根没人住在宫里,所以平日夜里都安静的紧,那日本来也是个平静寻常的日子,但子时刚到就出事了。”老爷子这时把嘴闭上了,嘴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很喜欢这种卖关子的感觉。
涿黎也适当配合着:“出什么事?”
“在静的吓人的宫里,传来了悠悠的曲声。”老爷子像亲临现场一样,声音又压低几分:“梓阳宫地处皇城边角,周围最近的宫殿都隔着好几百里,除了兄弟几个,宫里连活物都没有,几个卫士的鸡皮疙瘩顿时都涌了上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说话,偷偷往循着曲声摸过去。”
“那他们找到曲声的主人了吗?”涿黎被老爷子的故事吸引住了,着急问道。
“卫士们提着灯火在黑漆漆的宫里找了一圈,发现曲声仿佛会走,一时在东边,一时又去了西南,连人影都没见到,反而那曲声却是越听越好听,那一首首没听过的曲子和传说中的仙乐一样,高昂低唱,卫士们最后都不想动了,呆呆地瘫在地上听曲子。”老爷子缓了口气,“大家的眼神开始变得恍惚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哭嚎起来,然后所有人都撕开嗓子哭啊喊啊,有人拿起刀往自己身上不断划拉,有人一边哭一边用磕头,一直把头皮都磕破了不停下来,甚至有人开始挖自己的眼睛,手指沾上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血水,最后发现他时,眼珠子就放在他自己的嘴里。”
今晚是秋末,冷风渐起,酒肆里没什么客人,老爷子的听众只有涿黎和前辈两人,他很认真地搅拌着锅里的杂煮,目光没有往涿黎这边看过来。
幸好他没看过来,因为涿黎的脸好像变得惨白了。
“然后呢?”涿黎的眼睛眯了起来,轻轻问道。
“整个皇城都被哭声惊醒了,当卫尉军赶到梓阳宫时,所有的卫士都躺在地上,若痴若狂,半醒半昏,就和老头煮的杂煮一样,都软成一块了。”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挑起一块煮好的杂煮在涿黎眼前晃动。
涿黎突然觉得杂煮的香气里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
老爷子也发现自己的比喻不恰当,尴尬笑笑放下杂煮,继续说道:“接下来的每日子时,梓阳宫就会响起催命的曲声,不论是打了十多年仗的老兵,还是什么楚国来的宫里第一乐师,统统在大哭发狂后和烂泥一样被人抬出来。他们说这曲子是神鬼的陌曲,凡人听不得,现在梓阳宫也彻底成了死宫,再没人敢靠近半步。”
酒肆四面通达,夜风夹杂酒味,涿黎突然一个激灵。
他背后的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涿黎明白了,怪不得皇城突然从军里要人,原来是梓阳宫已经没人敢去了。
“你又没进过宫,怎么知道?”涿黎咽着口水,色厉内荏问道。
“三日前,终于有一个卫士醒了过来,就坐在你这个位置喝酒,他喝的很多很急,看样子这辈子都不能当兵咯,真可惜啊,他可是常客,往后怕是见不着了。”
涿黎突然觉得老爷子看自己的目光带着一些怜悯。
“哼,卫尉军怎么容得这些宵小,肯定抓到闹事的人了。”涿黎强自镇静下来说道,一半是对老爷子的反击,一半是给自己的安慰。
“伢子说的没错,宫里给了卫尉军十日的时间,这连着十日啊,卫尉军每班五十人,换班盯守,从早到晚守着盯着,三个百将更是吃喝拉撒都都不敢离开半步。可就是这样大阵仗,别说抓人了,卫尉军连陌曲的人影都没见着呢。听说今夜子时要再抓不到,三个百将就得送上自己的脑袋,真是可怜嚯。”老爷子显然对这锅杂煮很满意,微微点头后麻利地盛了满满一碗:“不过倒是有了眉目,这杂煮烂的正正好,你伢子有口福了。”
“什么眉目?那怎么还不赶紧抓回来审问?”涿黎完全将杂煮抛诸脑后,着急问道。
“嚯嚯,当然因为抓不着呀。”老爷子被涿黎的话逗乐了,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一起,“伢子听过山神吗?”
“山神有很多,阿爷说的是哪座山?”
“在极南之地,有一座离奇的雪山,这奇山深处有一个同样奇怪的山神长白,日饮晨露三滴,夜食夜风七缕,沉浸山歌音律中,对世俗无欲无求,偏偏又最浪漫多情,传说常常化作人形作乐,一身无垢白衫来去如风。”
“听起来不就是采花贼嘛。”处于男人的义愤,涿黎对这奇怪的山神没什么好感。
“伢子还小,嚯嚯嚯。”老爷子又乐了,但这次明显有取笑涿黎的意思。
“阿爷,说正事啊,那采花贼和梓阳宫有什么关系?”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坊间说,山神长白爱上了楚国的公主,相约远走高飞,便许公主红叶三枚,子时月光下展开红叶便能乘风相聚。怎知有个不争气的秦军百将见宝心喜,破城后以主母性命逼公主交出红叶,当公主无奈交出后,百将怕事情败露,又见公主貌美,便干脆心一横,将可怜的公主奸杀在楚国皇宫中。”
“这该死的直娘贼,竟敢无视军纪,毁人清白,害人性命!”涿黎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
“事后这百将担心山神报复,便以公主遗体做了埋伏,企图杀死前来寻爱的山神,山神长白身中十数铁箭,仍是拼死带出公主遗体,消失前只留下一句‘秦子之罪,吾当报之’。”
“阿爷你越扯越远了,这和梓阳宫没关系啊。”
“你这急性子迟早得吃大亏,这几月咸阳城有个沸沸扬扬的传闻,十天城里就丢了二十件原楚国的国宝,听说盗宝前有诡秘曲声,听到的人都会昏过去,醒来时东西就没了,都尉军直到现在都没见过偷宝人长什么样,只知道他也是一身白衫,随意踏风自由来去。”
“擅使乐器,又能御风来往,难不成就老爷子刚说的山神长白?”
“天理昭昭,都躲不过呵。”老爷子颇有感怀说道,“起先只是偷宝,怎么现在开始害人了。”
此时老爷子把杂煮放在案上,那根熟悉的手指又插进了卤汤里,“趁热吃了吧,你那前辈估计醉囖。”
“真香啊。”
涿黎背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话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