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无限坠落

王辉穿上一身精心打理过的休闲服，刘海顺着前额整齐地贴下来，闪闪发光的头发上还保留着定型剂的清香，看样子是要参加一场无比重要的活动。

王辉盼这天已经盼了太久，自初二第一次见到蒋梦婷起，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

时值百花齐放的春季，玉兰花公园里的各色花朵竞相绽放，其中尤以玉兰花最为惹人喜爱，淡淡的清香漂浮在公园的空气中，玉兰独有的幽香携带着芬芳扑鼻而入，整个公园都浸染着春天的气息。

他和蒋梦婷已经一来一回地通了6次信，在最后一次信中蒋梦婷主动邀请他在玉兰花公园见面，这放在以前是王辉怎么也不敢想的。通过苏明凡这个中间人，王辉和蒋梦婷这几次聊得十分投机。本来送出第一封信时他还担心信中那些暧昧的话语会惹得蒋梦婷不满甚至会破坏他们的关系，但没想到蒋梦婷在回信中也表达了同样的好感，这才让王辉明白过来：原来蒋梦婷也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怪不得跨年夜那天她愿意和自己一同跨年，记得那晚零点的时候他们两人同时闭眼许愿，他许的是希望蒋梦婷可以幸福，当时他问蒋梦婷许的是什么愿望，蒋梦婷说不告诉他，现在不用说他也猜到了蒋梦婷的愿望，一定和他有关。

王辉抬手看看表，17点45分，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坐在公园中心亭子中从左向右数的第三把长椅上，手中抱着事先在公园门口买好的花束，等待这次约会的女主角的到来。

等过了今天，一定要请明凡吃顿饭，王辉心想。

下午5点53分，蒋梦婷出现在公园。她身着一袭粉色碎花连衣裙，外边套上一件白色打底衫，新剪的齐肩短发衬出美丽的脸蛋。她伴着春风而来，春风也因她的存在而更加温柔。

王辉起身去迎蒋梦婷，他故意将花束背在身后。

“梦婷！”蒋梦婷走上亭子，听到王辉的喊声后走近他。

“王辉？”蒋梦婷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王辉，“你怎么在这儿？”

“啊？”王辉正准备送出背后的花，听到蒋梦婷的话后又停下手中动作。“梦婷，我在这儿等你呀。”

“等我？”蒋梦婷歪头，看向王辉身后的第三把长椅，“苏明凡呢，他没来？”

王辉此时比蒋梦婷更疑惑，他放在背后握着花束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明凡他，为什么要来呀？”

蒋梦婷以为王辉今天只是碰巧出现在公园，于是便解释道：“我之前和他通信，约他今天在这里见面啊。”

远方夕阳还未落下山，王辉心间却已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梦婷，”王辉试探般问道：“你，给明凡也写信了？”

“对啊，我和苏明凡一直在通信，”蒋梦婷意识到什么，“也？”

蒋梦婷还蒙在鼓里，王辉却明了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以为是自己在与蒋梦婷通信，而在蒋梦婷看来，那个与她在纸上互诉情愫的人却是苏明凡！

“梦婷，我……”王辉心里闷得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底怎么了，你说呀！”蒋梦婷心中不安，焦急地问道。

“那个，给你写信的人其实是我，明凡他只是帮我传信。”王辉低头说。

蒋梦婷愣住，沉默了半天，当完全反应过来这件事情背后的事实时，她的脸倏地一下变得通红。

王辉没等到蒋梦婷的回话，

抬眼看她。

“梦婷，对不起。”王辉内疚地道歉，蒋梦婷却只是摇头。

“梦婷……”王辉伸手想要安慰她。

“别碰我！”蒋梦婷的反应很是激烈，她连退好几步，摆出双手阻拦王辉靠近。“骗子，骗子……”她嘴中连声念叨。

看到蒋梦婷这个样子，王辉心都要碎了，他用没有举花的手摸着绞痛的胸口，举花的手依然背在身后，因麻木而无法动弹。

“梦婷，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去找明凡，跟他当面说清。”王辉忍着痛苦勉强说道。

蒋梦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不住地摇头。

“骗子……骗子……”

眼泪夺眶而出，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射在蒋梦婷脸上，晶莹泪珠反射出的光芒刺向王辉。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蒋梦婷甩下最后一句声嘶力竭的吼叫，愤怒地跑离公园。

手臂传来的酥麻使王辉不自觉地活动起左手。蒋梦婷已经跑远，他终于想起还捧在手中的花，原本夺目的鲜花现在映入王辉眼中却成了肮脏的垃圾。

瞬间涌出的冲动刺激着王辉脑中每一根神经，他发疯一样奔向最近的垃圾桶，用尽全力将鲜艳的花束甩进垃圾桶。

几朵花瓣散落出来，缓缓飘到路中央，孤独地点缀着公园里最后一道夜景。

“明凡，你最近数学学得还好吗，明天放学后我帮你再辅导辅导吧。”戴雨涵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行。”苏明凡低头走在人行道外侧，将戴雨涵护在里边。

戴雨涵听出苏明凡话语中的无力，心中的担心又加深了一层。自从上次苏明凡返校后，他每天都提不起精神，好多时候说话也只是单个字往外说，而不论是谁向他问起情况，他总是努力挑一挑嘴角，说自己没什么事，戴雨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明凡。她担心从前的苏明凡再也回不来了。

戴雨涵停下来，而苏明凡两眼看着地面，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还是自顾自低头向前走。

“明凡。”戴雨涵的声音刹住了苏明凡的脚步，他站住脚，回望戴雨涵。

“你真的没事吗？”戴雨涵说。

苏明凡微张嘴唇，但又闭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戴雨涵。

“连着好多天你都无精打采的，下课也不见你出去，以前你从来不这样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戴雨涵语气有些着急。

苏明凡咽下一口唾沫，终于开口：“雨涵，我现在这个糟糕的样子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啊？”戴雨涵一愣，“明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最近变得不像你了，我想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对我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烦恼。”

苏明凡内心一阵温暖，他鼓起劲说：“雨涵，你放心，我不会一直这样沉沦的，我会恢复原来的模样的。”

“好吧，”戴雨涵见苏明凡并不愿说出来，也不再坚持，“不过，你要尽早走出来哦，我等你。”

“嗯。”苏明凡点头，与戴雨涵继续走着。

没走多远，对侧人行道突然冲来一个人，三两步跳上台阶后跑到苏明凡身边，苏明凡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人就猛地推了苏明凡一下，没有任何防备的苏明凡经这么一推，往后踉跄好几步。

“王辉？”戴雨涵惊呼，连忙上前轻抓住来人的衣袖。

来人，也就是王辉，抬手阻止还要开口的戴雨涵，面无表情地说：“雨涵，你别抓着我，我不想伤害你，今天我来是和他摊牌的。”

王辉抬手指向苏明凡，愤怒的情绪由指尖迸射而出，直击苏明凡。

“摊牌？”戴雨涵疑惑地说，但手还是拉着王辉。

“雨涵，你还是松开他吧，他现在发泄一下应该会更好。”被王辉使劲推了之后，苏明凡竟没有任何的生气。

“明凡你在说什么呀？”戴雨涵急了，两只手都抓住王辉，“你们俩从小就在一起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用拳头解决呢？”

“这个王八蛋！”王辉的怒吼吓到戴雨涵，她没想到从来没说过脏话的王辉此时竟气愤到了这种地步。

“他早就知道梦婷误会了给她写情书的人是他不是我，但是他居然每次都假装热情地替我们传信，这算什么，他分明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嘲笑我！”王辉情绪很激动，依然往下说，“是，我知道你苏明凡又高又帅，跟你一比我王辉什么也不是，充其量就是个跳梁小丑。我是个烂人，但这并不代表我的爱也很烂，你污蔑我没关系，但你不能肆意诋毁我的喜欢！”

王辉眼神中都要燃起火焰，苏明凡惊诧的同时也想起了这件事。

怪不得那天打篮球蒋梦婷给他送水时那么温柔，怪不得最近蒋梦婷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怪不得每次他把王辉的信交给蒋梦婷时都感觉气氛很暧昧……原来蒋梦婷根本就以为那些信是他写的，所以她才会那么期待又兴奋啊。而这些事情他早该看出来的，只因为最近他无心关注其他事，所以才会让王辉误会了蒋梦婷的心思，所以才会让王辉和蒋梦婷见面时无比难堪的。

除了悲痛，苏明凡的心中又多了无尽的自责。

戴雨涵看向苏明凡等他给王辉解释，但苏明凡的样子就像是做错事等着接受惩罚的小孩子，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一时间戴雨涵甚至觉得他是因为被王辉点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才会这样的。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除王辉的愤怒，于是戴雨涵急忙说道：“王辉，你先别激动，明凡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你俩都是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还不相信你们之间的兄弟情吗？”

“雨涵，你别替他解释，你看他那个样子，是像受了委屈的人吗？”

苏明凡依然是低头不语，戴雨涵看着他，抓着王辉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什么狗屁兄弟情，我看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王辉边骂边举起拳头朝苏明凡走去。

“王辉！”尖叫声响起，声音像是魔咒一般，使王辉的拳头在距离苏明凡颧骨不到10厘米的地方停下。

关键时刻，蒋梦婷赶到现场。

“梦婷，你怎么来了？”王辉收起拳头，瞪了苏明凡一眼后转身看向蒋梦婷。

“我不想和你说话，但如果你今天要伤害苏明凡，我们从此就绝交！”蒋梦婷的语气很坚决。

“梦婷，他都做出这种事了你还要护着他？！”王辉走向蒋梦婷，与她站在一起说话。戴雨涵则是趁机跑到苏明凡身旁查看苏明凡的情况。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也不管他喜欢谁，但我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他！”

“那我呢！”认识蒋梦婷四年来，这是王辉第一次对她大吼。

蒋梦婷被王辉吓到，瞪大眼睛看着他。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所以我就卑鄙，这我认了，可难道我就不会感到失落，我就不会心碎吗？我就可以被人按在地上尽情地蹂躏吗？我们三个认识了四年，我和明凡认识的年数更长，你在乎明凡的感受，我在乎你的感受，可有谁在乎我的感受吗？没有，一次也没有，我夹在你俩之间，表面上看我们形成了三角，可只有我知道，我们这个三角中，一直都只有两个顶点，而我，根本就不配和你们一起组成三角形！”

蒋梦婷和戴雨涵同时看向王辉，尤其是戴雨涵，她没想到王辉受到了这么大的委屈，看向王辉的眼神中满是同情。

只有苏明凡，依然低着头，仿佛置身于这场争吵之外一般。

“我……”蒋梦婷张开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人都不作声，周遭的气氛瞬间陷入沉默。

戴雨涵率先反应过来，她知道现在只有苏明凡能缓和他们的矛盾了。她拉住苏明凡的袖口，轻声说：“明凡，你快和王辉还有梦婷解释，你不是故意那样对王辉的对不对，你告诉他们好不好？”

王辉和蒋梦婷看向苏明凡，大家都在等着苏明凡的话。

但这一次苏明凡让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

王辉冷笑一声后撇过头，蒋梦婷眼神中也流露出绝望。

戴雨涵见状心里的愤怒一下就放大到极点，从苏明凡约她吃饭却爽了她的约，到苏明凡冷漠地对待身边所有关心他的人，从苏明凡一声不吭地离开，到他虚情假意帮王辉传信却只是为了戏弄王辉，从……这些天以来关于苏明凡的所有负面信息一股脑地涌上她的心头，最终都化作对苏明凡极度的埋怨，化作如海浪般汹涌的话语爆发了出来。

“你说话呀，大家都是因为你才会闹成现在这样的，你现在不说话算什么！”戴雨涵使劲拉扯着苏明凡的袖子，“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关心你是想让你尽快恢复，是想让你变得更好，可你呢，你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就算了，现在该你发话了你又一言不发，你这算什么样子啊！”

戴雨涵把心中的话全部吐露出来，所有的委屈与不满都倾泻在苏明凡身上，而她此时唯一想要的，只是苏明凡一句真诚的解释。

这次，苏明凡终于不再沉默。

“雨涵，”苏明凡抬眼看向戴雨涵。

一瞬间，戴雨涵感觉那双眼睛中藏着这世间最深沉的悲伤，她所有愤怒也在那个眼神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散消逝在了尘埃中。

“我妈死了。”

苏明凡说话时几乎没有张开嘴，声音轻到盖不住威力只够吹起发梢的轻风。

但戴雨涵三人还是听到了他的话，虽然他的话语很短，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他们还是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听得特别清晰，清晰到他们可以听出苏明凡语气中的万般绝望。

最简短的话语，往往带来最强烈的冲击。

“明凡，你，你……”王辉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你刚才说什么？”

苏明凡重新看着三人，说出心底的秘密后，他觉得自己又能够直面三人了。

“王辉，对不起哈，我给梦婷送信时真的不知道她认为是我写的，我真的没想到这些。”苏明凡说。此时在场的四人中，苏明凡恐怕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了。

“我不是指这个，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王辉还是不敢相信。

“王辉，你别说了，别再让苏明凡伤心了。”蒋梦婷的声音也很轻。

“可我……我们……我们居然会这样对你。”王辉想起这些天苏明凡孤独的样子，想起他们刚才无底线地强迫苏明凡，又想起苏明凡在遭受了痛楚后尽力融入他们时心酸的模样。他突然想扇自己一巴掌。

“哎呀，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苏明凡感觉这是他记事以来说过的最没有说服力的一句话。

“明凡……”戴雨涵说不出更多的话，眼泪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比起自己渺小到卑微的烦心事，苏明凡遇到了无与伦比的痛苦却依然在意她的感受，她替苏明凡感到委屈，也为自己刚才对苏明凡的不满感到羞愧。

“雨涵，你怎么也这样，我不是都说了嘛，我真的没事。”苏明凡说。

戴雨涵擦了擦眼角的泪滴，摆出笑容，尽力保持着开朗说：“好，好，我们不这样，明凡，我们走吧。走吧，梦婷……哎呀，王辉，人家梦婷都没落泪，你一个大男生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王辉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为苏明凡伤心的时候，他故意用平常毫不在意的态度随手擦擦眼泪，满不在乎地说：“嗨，谁说我哭了，我这是因为风大迷了眼才落泪呢……梦婷，你说是不是？”

蒋梦婷强颜欢笑，走在三人旁边附和道：“对，都是风惹的祸。”

王辉随着她的话接着说：“哎呀，说是风的错不如说是月亮的错，你看，天上月亮那假装无辜的样子，其实这都是它惹的祸对不对？”王辉边说边唱了起来，“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什么嘛，你跑调这么严重叫我们怎么往下接，让我来起唱，”戴雨涵埋怨着王辉，然后重新唱道：“都是你的错……”蒋梦婷也跟着两人一起唱起来。

戴雨涵拍拍苏明凡，冲他眨巴双眼，苏明凡只好无奈地加入三人。

唱歌的同时，苏明凡庆幸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身边有这样一群朋友愿意陪着他，他们也许无法和他感同身受，但他们愿意陪他走出困境，愿意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予他帮助，愿意在他坠入深渊时朝他伸出手，拉起正在无限坠落中的他。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明凡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逆时针转动几圈后推开门走进去。苏振天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说是看报纸——桌上的报纸却倒着摆放，倒不如说他一直在发呆。

听到开门声后苏振天抬起头，看到苏明凡后他急忙起身。

“回来了？”这几天来苏振天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连声音都不再有力。

“爸。”苏明凡沉声说。

“晚饭呢？”苏振天绕开茶几走近苏明凡。

“在外边吃过了。”苏明凡回复。

“哦，什么时候饿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做。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儿休息吧。”苏明凡点头后苏振天没再站着，转身走向卫生间。

苏明凡脱下鞋，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他从书包里掏书，文具盒被夹带出来，从书包缝隙挤出掉落到地上。

苏明凡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放下书包后准备去捡文具盒，双腿却突然一软，他顿时跪在了地上。

费力地撑起身子，苏明凡倚着床尾坐下，手中握着从地上捡起的文具盒。

他用头抵着床角，抬眼看到自己书桌正前方墙上贴着的柯南海报，画面中戴着厚厚镜框的小男孩在冲他微笑。端详良久，苏明凡长舒出一口气。

仿佛了却一件心事。

这时他突然感觉面颊有些湿润，于是抬起手，拂去脸上的水珠。

水滴从指尖滑落，他想不出它的来源。

刚要起身去照镜子，两行热泪已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终于察觉的他伸手去擦眼睛，却发现根本擦不干眼眶中不断淌下的泪水。

委屈与无助瞬间席卷全身。

苏明凡脚踩地板，两手环抱小腿，将头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微弱的啜泣声蔓延在小小的卧室之中。

母亲离世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落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