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尼古拉身上穿的是他最好的衣服。他为有钱人干活时,甚至还会被夸奖说他得体的不像乡下人。但是纳尔逊将军的客人们并不吝惜对他表露出嗤之以鼻的态度来。也许是纳尔逊将军突然来了兴致,竟让手下把这个卑微的来访者带到宴会上来。纳尔逊将军惬意地坐在地毯尽头的椅子上,他的坐姿中带着一种胜利者的高傲。他问尼古拉有什么事来找他。

“将军……先生……”尼古拉紧张起来,嘴里吐出的单词也都在颤抖。许多的上等人纷纷注视着他,等待着看纳尔逊将军是怎样对待下等人的。纳尔逊是武官,是将军,是粗人,他本是不属于这个社交场的,只不过这也是政治的一部分。纳尔逊将军知道自己应该融入他们,变成他们,而不是像在战场上一样铲除他们。一个敌人,一个将军,一支军队,甚至一个国王,一个国家,一个阶级,都是可以“轻而易举”消灭的,但是拉姆城和王国的贵族们,却不会因为他个人的权力而消失。在这个国家还不叫普利威尔,拉姆城还没有建起城堡的时候,这些有权有势的家族就已经存在了。他们随着政治的变化,改变了名姓,修改了纹章,更换了家族的成员甚至领袖,却得以长久存续。这些人比手持利刃的对手更可怕,后者只能杀死你的生命,而他们能磨灭和扭曲你的人格。纳尔逊将军上任后立即就开始四处打点关系,他惧怕地方贵族,就像国王惧怕边陲领主,一旦他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引人咋舌的举动,背后便会有一张巨大的交际网来捆绑他,使他窒息。

“你有什么事?”纳尔逊将军把脸扭到一边,紧绷着自己的表情,问道。

“将军,我是城外的琴匠……我叫尼古拉……我代乡亲们给您捎来一封信。”

“信?交给老布尔就好了。”纳尔逊招招手,让管家来把信取走。

尼古拉知道,如果就这么了了,这些人不会知道抗灾是多么重要的事,他们才懒得管!于是他鼓足了勇气说:“我们想请您帮我们对付蝗虫……”

“混账!这种事也来麻烦我!”纳尔逊将军怒斥道。他把尼古拉当做是借着蝗虫名义来要钱的乡巴佬了。如果这种人都能向他开口讨好处,他的脸可都丢光了!

纳尔逊将军固然是听说过榕树城的事,他并不相信,也不以为意。传闻里说的蝗灾,肯定是夸大其词,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吃人的蝗虫,不过是弗雷尔家族骗人的宣传罢了。

尼古拉被将军吓得不轻。纳尔逊本来就长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嗓门再一大,惊得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羞极了,想赶紧站起来,于是用一条腿撑着想站起来,没想到他磨平的鞋底在毯子上一滑,又摔倒了下去,这下连脸都贴到地上了。

男士们大笑起来,女人们也都装不住矜持,掩面笑着。尼古拉又气又急,他巴不得就这么趴在地毯上再也不把头抬起来。他本想好好表现的,但是看着这么多上等人在场,他心里直犯怵!村民们全指望着他向纳尔逊将军报告呢,哪怕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拒绝提供帮助,大家伙儿也想知道些城里的消息。这下他可怎么让回村的人捎话啊!难道要说自己摔倒了被人嘲笑吗?尼古拉虽然趴在地上,却感到头晕目眩,刺耳的笑声似乎越来越远,一股无名业火从他的脸上烧到心头。尼古拉的大脑停止了思考,飞速地抽动着。在一片空白之中,“礼节”这个字顺着血液灌入了他的四肢,

他立马爬了起来。还未站定,就好像有两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他以为是哪个好心人为他解围。尼古拉刚想回头看看这位仁慈的大人长什么样,随即又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架了起来。在他趴着的当儿,纳尔逊将军用眼神示意护卫把他丢出门去。管家布尔正嫌恶地盯着他,那封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所以,我们的尼古拉先生在亲切地吻了纳尔逊的地毯后,又吃了一嘴他门前的泥。这下纳尔逊将军赚足了面子,看乡下贱民受罪可比看宫廷小丑表演有意思多了,城堡里的宾客们纷纷夸赞起将军的智慧与威武来。

“对付这种乡巴佬,就该这么办!”

“纳尔逊将军真不愧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英雄,要是我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哩!可不能让乡下人白白占了便宜。”

“乡下人就喜欢没事找事!要我说,真有蝗虫来把他们吃了才好!”

“……”

纳尔逊将军摆了摆手,从座位上坐起来,向所有人表示了歉意,然后宣布宴会继续。

尼古拉在门外听见了音乐声。他知道这信是没戏了。早知道会这样!来之前还妄想着借此机会攀附上他们,真可笑!从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要投奔弗雷尔公爵成为驱魔人的信念。尼古拉对纳尔逊将军的敬畏,突然转变为了仇恨,出于尊严、荣誉和阶级的仇恨,而弗雷尔公爵便是同他敌对的那一方。这种仇恨主要是因为面子。尽管在后来,他觉得这有些师出无名,但仇恨一经产生,就不应被宽恕。这种对个人的仇恨,随着阅历与学识的提升,反而会被不断地加深,直到变成一种自诩正义的、不可违逆的暴力的使命感。直到尼古拉参加的那场革命彻底失败时,他还依然对拉姆城经历的这一切怀恨在心,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尼古拉知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他当即下定决心,要回旅店去收拾东西,前往竖琴城堡。

“弗雷尔公爵和纳尔逊将军互相不对付……”旅店里的“万事通”说,“弗雷尔公爵本来是要当拉姆城城主的,结果国王让将军取代了他。公爵大人一直怀恨在心。”

“纳尔逊将军就是担心公爵借机招兵买马,才在城里禁止张贴猎魔队告示的。”老板叹了口气,“如果你执意要去,要小心纳尔逊的亲卫队。他们在城外巡逻时,会顺带搜查所有前往竖琴城堡的人。”

尼古拉摸了摸自己包袱里的火枪,他有点担心起来。“有没有什么小路之类的……可以绕过去。”

“有倒是有,但我跟你说过了,即便没有亲卫队,走正路也很危险,更何况小道。”

“如果那样危险,平时公爵都是怎么到城堡去的呢?”

“你跟公爵能比吗!公爵有马车,有人保护。强盗和野兽一看到那架势,立马就吓跑啦!”

尼古拉有点担心,但已经决定要前往竖琴城堡,他就一定要去。反正也没什么行李牵挂,如果可以的话,他明天就要出发。

旅店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诉他,明天有一辆前往森林的马车,车夫要为向导送货。如果他能答应帮车夫干些杂活,兴许能搭个便车快速通过龙之耳。

※※※

普利威尔王国的形状就像是一个斜着的勺子,不过和大部分沿海国家不同,那细长的勺柄是她的内陆部分,勺头则作为西南半岛三面环海,首都赫里位于勺柄的正中心。这个国家刚刚统一时,是这片大陆第二大的国家,国境线轮廓看起来像是一根香肠。很可惜,领导了宗教战争和世俗化战争的老国王登基后,把首都以外的土地尽数分封给了自己的众多亲戚和功臣,导致全国各地都在统一的表象下各谋其政。那时东西两邻国还在为了交换战俘问题互相争执,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重新开战时,两国却在同一时间出人意料地向普利威尔宣战,并一路攻到了赫里附近。一个国家在危难关头,要么灭亡,要么出现一位英雄式的人物挽救大局。现任国王就是这样第一次为众人所知晓。他联合了各个心怀不轨的家族,发动政变直接绞死了对昔日盟友摇摆不定的老国王,也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宣布与侵略者抗争到底。为了树立权威,他在一天之内就使得王宫血流成河。地方势力对此十分不满,但出于对被侵略者屠杀的恐惧,他们不得不相继交出了自己的军队控制权。重新团结一致的普利威尔军队,在纳尔逊等优秀老将的领导下节节取胜,据说这其中还有大量雇佣魔法师参军的因素。最终,敌国为了避免更大的损耗,主动提出签署停战协议。

尽管国王的战略目的并没有达成,协约中归还的国土也仅有现在这么大,但宫里的主和派仍然坚持,要以安定国内势力为重。再打下去,外省的家族们可不会再为了战争替王宫出黄金啦。懊恼的国王在与对手假意言和后,立即开始清剿那些受老国王恩典的家伙。纳尔逊将军在战场上残虐无比,但他对自己人下不了手。同样的,当士兵们得知自己的敌人竟然是说着土话的远亲时,也纷纷从军队中逃跑了。这个国家已经受够了战争。从复国战争,宗教战争,世俗化战争,再到卫国战争,普利威尔的人民不能接受他们还要为了无妄的权力斗争参加内战。宰相首先意识到了这点。他告诉国王,其实有更高明的方法来真正地统一国家,兵不血刃,那就是使用金钱和法律。宰相深知地理环境对政治的影响。他的计划分了两个阶段,先剿灭岛城的所有潜在反叛者,再去解决外省的贵族。于是他命令在内战初期表现不积极的纳尔逊前往拉姆城,观察和预防外省一切可能的密谋反叛行为。

拉姆城是沿着东北-西南向的“龙之泪”河建立起来的。准确的说,岛城与外省的分界,是“龙之牙”所属的,西北-东南向的小型山脉。在卫国战争的协定中,这段分隔半岛与大陆的屏障被拆成三段划给了三个国家。因此,想要通过拉姆城往来于外省和岛城,唯有穿越那被竖琴城堡监视着的山谷,或是绕远穿过邻国边境。显然后者是不可行的。在拉姆城的正中心便是城主的城堡,相比于国内的其他地标建筑来说,这城堡并不十分高耸,据说是为了让每一位市民都能抬头仰望到龙之牙日出的美景才作此设计。在拉姆城西南方,便是尼古拉生活的村庄。这些村子零散地分布在城墙的阴影之外,被稀薄的树林和荒地包围着。这里曾经被海上来的异教徒洗劫一空后烧的精光,但那些久经海风摧残、两脚着地的敌人根本无法抵挡住骑士团猛烈的冲锋。加之龙骑兵从首都源源不断地补给而来,教会联军成功从拉姆城打破了敌人的海上包围。无数混血异教徒的尸骨被埋在了这片平原之下,因为他们同样是五百年前的入侵者的后裔,所以这里也被称作“五百年之冢”。

拉姆城的东北侧,一出城门,就可以看到巨大的龙之耳。那似乎是一片干涸的湖泊,但也有人说,是天外飞石坠落造成的。为了防止有人受到诅咒或是失足掉进去,很久以前,拉姆城曾经组织了大量工匠围绕龙之耳休憩隔离墙。在宗教战争结束后,教会更是投资雇佣艺术家来美化和修缮龙之耳的围墙,但这些可怜的雕塑家和画家仅仅完善了朝向拉姆城的一面,就因为老国王向教廷宣战而被遣送了回去,围墙剩余的大部分也被军事工程师改为了高耸的环形堡垒墙。绕过龙之耳向北继续走,便是浓密幽邃的龙之瞳森林。军队在森林中开辟了一条宽阔的主路,通向岛城。现在这条路由纳尔逊的亲卫队全天把守。森林里其他的地方,则是被参天的常青古树包围着,甚至密不透光。在黑暗中,生长着只有在阴湿环境才能出现的苔藓和毒菌,以及尚没有被博物学家目击过的奇异生物。拉姆城就是如此易守难攻,北方的人想进来,就必须经由唯一的道路穿越森林,然后面对无懈可击的龙之耳堡垒。而拉姆城的军队只消出城,便可通过堡垒上的机械吊梯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龙之耳堡垒的庞大程度,甚至可以在其中建起一座小型城市。任何来犯者都无法回避堡垒的阻挡。

想要到达竖琴城堡,只穿过森林还不够。龙之牙就像两根象牙,插在了高耸的峭壁上,它的形状规则得甚至不像是天然造物。当太阳升起时,光秃的石壁便会在旭日照耀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芒,红色外墙的竖琴城堡也变得格外显眼。这样的场景在远隔数里的拉姆城市民眼中,仿佛是有一座陆地灯塔在城墙上闪烁。龙之瞳的主干路笔直地通往北方,一走出森林,就能看到一家驿站。这就是前往竖琴城堡的哨所。驿站是一座二层木制建筑,门前有一排整齐的马厩,马厩旁堆着一些草料,草堆后面是一大片空地,停放着各式各样的马车和板车。奇怪的是,凡是由南向北来到驿站的人,当他们抬头仰望,原本无比清晰的龙之牙竟在视野里消失了,远处变成了一片连贯的山脉,完全阻挡了通往岛城的去路。这是巫师的障眼法,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哪位巫师造成的,已经不得而知。

尼古拉背着自己的包袱,上了送货人的车。这位送货人专为森林向导补给生活必需品,他看在旅店老板的面子上愿意载他一程,但是尼古拉带的那把火枪可能会惹麻烦。送货人虽与城外的看守们都熟识,但他并不想找事儿。一般来说,如果有人要进森林里去,除非是有官方许可的证明,否则只能沿主路行进,不允许携带武器。所幸尼古拉按照皮埃尔留下的笔记,已经学会了拆装枪械。他把枪的各个零件尽可能拆散,然后分散藏在货物里面。皮埃尔还为他留下了几发油布包着的铅弹,他把子弹和火药分成两个小布包带在身上,除非被守卫搜身盘查,绝不会被发现。

送货人告诉尼古拉说,虽然他是给向导送货的,但他很少能见到向导,毕竟人家很忙,总是在森林里。所谓的“向导”,便是专门给那些从非主干路进入森林的人引路的家伙。大部分雇佣向导的,都是些冒险家和商贩。冒险家自然不用说,商贩则是为了采集森林里的稀有菌类。由于私自进入森林十分危险,向导往往会收取高额的费用。这是被官方默许的。在龙之瞳,生长着一些美味的菌子,而向导平时就在森林里寻找它们。向导把菌子的位置记录下后,便会带着蘑菇商人们进林采集。这种蘑菇保鲜的时间很短,所以向导自己从来不去采蘑菇,而是让商人们当天采集后快马返回城中售卖。其中一种被称为“蓝梦”的蘑菇,仅仅一磅就可以卖到十金朗的高价。而向导则要求商人们把售价的一半作为报酬,在下一次进森林时支付给他。如果因为外界因素蘑菇因变质或受损没有卖出,向导也会免除商人的费用。

“这家伙倒是挺好心。”

“呵呵,如果你能见到他就知道了。”

说着,货车已经走到了北城门。送货人的驴子怪叫着,引得守卫们投来嘲弄的眼光。一个看起来是领头的卫兵走过来问道:

“哟,又让你的驴去送货啊?这个小伙儿是谁?”

“哦,他是我叔叔家的儿子,要送去岛里当学徒的。”这是他们提早设计好的借口,幸好守卫都不认识尼古拉。

“你的年纪去当学徒是不是大了点?”卫兵拍了拍他,“下来,下来。”

尼古拉跳下驴车,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生怕那子弹包鼓出来被守卫发现。

“呵,看着倒有模有样的!你是要去哪啊?”

“去罗兰,先生。”

“哦,我还有个远亲在罗兰讨生活哩。”卫兵扶着尼古拉的肩膀,围着他转了一圈。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异样。“你带通行证了没?”

“啊……通……通行证?”

“你不知道?”卫兵瞪了他一眼,然后看了看送货人。送货人也一脸错愕。卫兵笑了,说:“从今天起,去岛内的人都需要通行证啦。不过今天是第一天,没有也无所谓,这儿我说了算。是吧,阿努?”阿努是送货人的名字。

“啊……是……”阿努回答。

“不过等到了龙之瞳那边,你们应该也会被盘查。喂!保尔,拿两张许可来!”

一个士兵拿着两张纸跑了过来。“这个就是通行证。有了它,森林里的兄弟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哦,我就不用了。”送货人说,“我只送他去到向导那里,然后我就回来。”

“这样啊。”守卫把一张通行证揣回自己的胸甲里,把另一张塞给了尼古拉。“那你最好是带够了行李。到了那儿,可没人载你。”

“你没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吧?”

尼古拉故作平静地摇了摇头。

“哈哈,也没啥不让带的。你总不能偷偷藏了把剑在这儿吧!”守卫拍了一下尼古拉的腰,那里正好藏着火药袋。不过守卫似乎没有发现。阿努也紧张极了。

“没什么问题了,走吧!”守卫挥了挥手,两个士兵便打开了城门下专给马车通过的小门。尼古拉这是第一次来到城北。一出城,他就看到黑压压的龙之耳的高墙在远处耸立着,正朝着他的那边似乎是缺了一块儿,隐约能看见一个绳子吊着的平台在上下移动。离得越近,这堡垒就越像一个巨大的蟹钳,像是要把出城的人抓进巨坑中。可以想象,即便拉姆城被南方来的敌人攻占了,守军也可以退入堡垒中坚守拖延。这堡垒高得不像样子,传说中的巨人来了也得跳起来才能勉强够到顶。墙面上矮的位置排列着许多用来倾倒油壶和使用火枪的射击孔,高的地方则像露台似的为火炮和弓箭手挖掉一大块儿。那些窗户似的空挡里每隔几个就伸出来一些旗杆,悬挂着代表王国、国王的家族、和拉姆城的旗帜。

送货的驴车靠得越近,尼古拉就越感到这堡垒的高耸与恐怖。到了堡垒正下方,那些石砖甚至比人还高。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堡垒入口的样子。高墙在入口处被直直地拦腰截断,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工作的士兵。断口处是一面精致的弧形大理石墙,上面雕刻着圣经故事的图案。四名门卫和两尊被阉割的雕像伫在木制雕花的大门前,观察着来往的马车和寥寥行人。

突然,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从墙后传来,一块载着众多士兵的石板——或者是木板?——被齿轮带动的铁链缓缓升起。每到一层,齿轮就会停下来,让一队士兵走下去到自己的岗位,然后继续升起。那些巨大的齿轮中间还有一个军事工程师不怕死地跳来跳去,指挥着什么。

尼古拉被这副场景震住了。他一直都是在竖琴这种小东西上做手脚,从来没见过这样庞大的机械装置。送货人告诉他,这是全国最大的机械吊梯,被吓到也正常。尼古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比人还粗的铁链,只到它消失在视野中。

送货人的驴车走的很慢。路上有许多来来往往的马车,为了运送蘑菇或是送信飞驰着。也有一些不那么着急的商人和其他送货人,坐在马车上同他们二人聊天,但一来别人的马车上没有很多货物,二来马本身就比驴子快一点,所以聊了几句之后,尼古拉和阿努的车就被甩下了。再加上阿努不舍得让这两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累着,他们便只在路的边缘慢慢前进。那些马车一个白天就能到达森林的入口,但是驴车一直走到晚上才能勉强看见森林的影子。阿努提议休息,于是他们就离开了路边,在路边生起了火。

天一黑,堡垒里就把灯点了起来,火光从窗格和石砖的缝隙里漏出来。路上有不少赶夜路的车,他们的速度比白天慢不少,但没有人和阿努他们一样在路边就地休息。

“在这里不会被人把东西偷走吗?”

“不会的,上头有人帮咱们盯着呐!”阿努用手指了指堡垒。

尼古拉在板车前面晃荡了一天,他也已经很累了。他的视野渐渐模糊,高墙上的亮光似乎一点点地渗了出去,沾在夜空中,变成了粘腻的星光。几处星点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飞翔的鹦鹉……

……

……

尼古拉感觉浑身酸痛。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睡前生的火堆也已经熄灭了。他抬头一看,阿努还躺在货车的棚子里呼呼大睡。他回想了一下,他们两个人本来在板车上铺了点草躺着睡觉,阿努在梦里挥拳打了尼古拉一下,他怕再挨打,就翻了个身从车上掉了下来。

尼古拉看天已经亮了,就粗暴地把阿努摇醒。

“嗯?怎么了?”

“天亮了。”尼古拉一边清理着衣缝里的泥土和草,一边说。

“哦哦,那我们走吧。快上来!”

他们慢悠悠地朝森林走去。等到完全绕过了堡垒,已经是中午太阳最高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除了没有下雪,已经完全是冬天了,并不算很热。尼古拉回头看向堡垒,在这堡垒的正北面有几处巨大的凹陷,大概是内战时被火炮轰击造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修补。突然,阿努拍了拍他,指着远处说: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第一个岗哨。”

尼古拉朝远处看去,在森林的大道入口处有一栋木板搭起来的房子,还有几匹马拴在马厩里。阿努告诉他,如果要到北方去,正路就是从这里走。驿站里有不少士兵,他们会盘查过往行人,然后会有一个专门负责盖章的官员给你的通行证按目的地盖章。如果没有骑马来,也可以从这里租一匹马,等离开森林后再归还给北边的驿站就可以了。森林里的路只有马认得,人一旦下马,就会迷失方向。

“但我们不从这里走。”阿努用手里的藤条抽了一下驴子,驴子们立马拐到了一条小路上,“这边才是去向导那里的路。”

小路上的人确实变少了,但疾驰的马车数量并没有减少。这些马车一次运送的蘑菇甚至都不需要用车,让骑马的人装在口袋里都能带回去。但是为了防止蘑菇收到伤害,并保证蘑菇新鲜,便需要用装满冰块的箱子来保护蘑菇。

“那些罩着黑布的箱子里就是‘蓝梦’。”阿努说,“我们到了,那里就是向导的房子。”

在森林边,一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石头房子突兀地胡乱建在那里。送货人把驴子拴在地里插着的木棍上,招呼尼古拉来卸货。他走到房前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在。他便径自走到了房子后面去。尼古拉抱着一木箱的土豆跟了上去,他看到送货人用一根铁棍撬开了一个地窖的门,然后让他把东西都搬下去。尼古拉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然后待在地窖里开始组装他的手枪。他看到地上还有一扇门,他问阿努那是什么。阿努说:

“那下面是存放冰块的。如果采蘑菇的人没有带冰来或者是夏天没法长途保存冰块的时候,他就高价卖给这些商人。”

阿努随手撬开冰窖的门,一股寒气从地下冲了出来。尼古拉往下探头探脑地看,但什么也看不到,一点儿光也没有,只觉得很冷。

尼古拉跟阿努从地下钻出来,在把手枪藏在外套下面。他背起自己的包裹,转身就要往森林里走。

“喂!你就这么进去?”

“啊!不然呢?”尼古拉刚想向送货人道别,就被叫住了。

“你这样是走不出去的。我建议你先进去试着找找向导,找不到他的话,你就原路返回吧。或者说,你也可以留在这里等他回来。”阿努指了指另一边停着休息的商人们。

尼古拉知道自己带的干粮没办法停留太久。他决定直接进入森林。送货人见他是个不要命的种,也不再劝。他们互相拥抱后就分开了。

在向导的小房子前,聚着一群采蘑菇的商人。他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尼古拉看向那群人,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踏入森林后会面对什么,这兴许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他不懂得在自然中生存的技巧,他不懂得同猛兽搏斗的方法。他的包裹里只装了两壶水,和三个干巴巴的面包,和一块旅店老板的熏肉火腿。他听到商人们的心跳,突然觉得无比凄凉。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不出一周走出这片森林呢?这种盲目的自信来自于什么?全都是因为自己的愚昧!可他已经向旅店的人,还有自己,夸下海口了!尼古拉对自己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尼古拉若是想要放弃这趟危险的旅程,他自然可以立马掉头离开,请求采蘑菇的商人们带他一程。但他并不那么爱怜自己的性命,他甚至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这辈子活的太窝囊!他突然很想回到纳尔逊的宴会上,在摔倒了爬起来时对座上的将军怒目而视,用最严厉最刻薄的言语大声攻击他们的冷漠与骄横。如果真能那样,他该多么的有面子!只是他当时不敢,甚至想不到要怎么做。尼古拉突然领悟到,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全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在这森林中被谋害、被饿死、被吃掉,那也是因为自己的愚昧与无能,咎由自取!尼古拉这么想着,竟已经迷迷糊糊地走进了森林中。他突然感觉周遭十分安静,一个人的心跳都没有,他这辈子都没去过听不见任何人心跳的地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出去不少的路程了。

林里暗的要死,全凭着某些树杈的缝隙漏进光来。尼古拉从腰间把旅店老板给他的匕首掏了出来,在树上刻着记号。他摸索着树干,在有光的一面刻下名字的首字母和一个箭头,指向自己的来处。他每走一段,就刻下这样的一个记号来。尼古拉心里估摸着大致的时间,通过那射向地面的光线角度判断着方位,他要尽可能地朝一个方向走。突然,他在树上摸到什么毛绒绒的东西,眯起眼睛一看,是一只脑袋大的蜘蛛。他后背一凉,没头没脑地撞破了蜘蛛的网疯狂地向前奔去。他一边用左手扯着脸上的网和不知道从哪里蹭的土灰,一边挥舞着右手的匕首。他担心那只蜘蛛被蛛网粘着带了过来,跑的时候气都不敢喘,-手也不敢往身上摸,生怕再摸到那毛毛的恐怖玩意儿。一口气跑了好几米之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尼古拉跑进了一处没有光的地方。他扶着一棵树休息,突然想起刚才的蜘蛛就是在树上摸到的,后怕得跳了开来,用匕首猛烈地戳着树,直到那树皮上湿滑的菌类都掉了一地,才靠了上去。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一边用脚踏着地面,以免地上还有什么奇怪的虫子爬来爬去。他摸着黑用刀在地上拨了拨,又拿手扫了扫地上稀碎的枝叶和菌子,坐到了树下面。

他后悔极了。刚才没命地跑,以至于自己根本不知道朝哪里跑了多远。一进森林就被一只虫子吓得迷了路!他“啪啪”地扇自己的脸,气得想哭。如果后面再遇到真正的危险,不知道要怎么办。尼古拉摸索着自己的手掌,幸好那只蜘蛛没有攻击,体表也没有毒,他的手没有受伤。也许那只蜘蛛也吓了一跳呢?这么想着,尼古拉觉得有些苦中作乐。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按照送货人的说法,这森林中一定还有其他的人,而他现在的目标就应该是找到向导和商人。那些人都是奔着“蓝梦”蘑菇来的,这种蘑菇会发出蓝色的光。尼古拉站了起来,他决定朝着有光的地方去,毕竟正常的人应该也不会在森林里抹黑乱跑。在龙之瞳森林,绝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些许不知为何没被树叶遮蔽的空洞会为太阳放行,就像是巨龙眼中泪水的反光。尼古拉正朝这些透光的地方寻找着道路。但他此时还从未听说过,那已经在蘑菇商人之间流传成铁律的入林守则:千万不要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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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城的魔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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