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悬珠贾政参聚散
诗云:
尽日登高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
一钩冷雾悬珠箔,满面西风凭玉阑。
话说惜春正在叫喊,被彩屏和彩儿推醒,才知道原来在做梦。她只记住了警幻与她说的那俩句禅谒般的话语:“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惜春不解,便来请教宝玉。
宝玉听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意思,我似乎听妙玉真人说过,这是大文豪苏轼写给小妾王朝云的谒语。”于是便铺开纸准备写下来。正写着,袭人领进一个人来,生得标致妩媚,宝玉仔细一看,原来是檀云!袭人说:“自小红被琏二奶奶要走,我们便少了一个人,我去老太太那里,又把檀云请回来了!”宝玉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早把笔搁下来,把惜春的事儿抛在九霄云外了。
其实,袭人之所以请回檀云来,还不是为了上两回丢东西的事儿。光玉丢就了两回,若再不防着点儿,恐怕还会出问题。檀云毕竟老成些,又细心,把她要回来,自己就安心多了。
原来这檀云被派去服侍湘云,只算临时借的,因他二叔史鼐被罢官回了京,家里人手多,湘云便把檀云还回。老太太想把她留在屋里,正好让袭人看着,就要了过来。
宝玉喊秋纹和麝月出来,麝月高兴地说:“少了个晴雯,多了个秋纹,如今加上檀云,又聚齐四个了!”秋纹道:“檀云姐姐可是怡红院的老客了,不似新人,还需慢慢熟悉。”袭人说:“可惜茜雪和绮霰再也要不回来,否则咱姐妹们天天在一块儿,该有多自在。”麝月也说:“如今是没了绮霰了,只剩下绮霰斋那个书房了;只是那红雪本来就没有,所以茜雪也回不来。”宝玉一听这话,立刻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和老太太说,把她们都要回来!”檀云笑着说:“估计早都嫁了人,孩子也满地跑了,还要。”她这么一说,又牵起了宝玉的那根敏感神经,像木头似地坐在那儿,嘴里痴痴地说:“都要嫁人??你们终究要离开的??”惜春见他如此,知道问不出所以,便告辞回去了。
袭人扯了檀云一下,提醒她说话注意。众人解劝宝玉,都说我们不走,守着怡红院云云,大家又一起说话儿,檀云最是个爱说话多的,顿时比先前热闹多了。秋纹笑道:“论起年龄来,我排老三,除了袭人姐姐,麝月姐姐,现在又多出一个檀云姐姐来。我是比你们都晚来的,少不得要听从你们的吩咐。”众人都笑了。
檀云说:“哎,说正经的,我听鸳鸯说,老太太按老规矩,要办消寒会呢,二爷请安时,还不打听打听?”
宝玉一听,马上来了兴致,吃了饭,穿戴整齐,直奔贾母那里去了。不消片刻,便风火轮般地回来了,说道:“老太太说了,日子就定了明天,我不用上学。到时请了姨太太来给她解闷,只怕姑娘们都要来的。二姐姐、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都请了。”袭人没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乘老太太高兴,咱们也能乐一天。”
宝玉心里高兴得紧,便说:“除了二姐姐,别人我看都请得到,快睡罢,明日都早点儿起。”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玉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晃了一圈儿,回明了老太太今天不让上学,贾政没说什么,宝玉悬在喉咙里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慢慢退出来。耐着性子走了几个四方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
他来得太早,都没来呢,
又等了半天,只有巧姐儿先来了,后面跟着刘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巧姐儿给老太太请了安,说:“妈妈叫我先过来,她随后便到。”贾母笑道:“真是个乖孩子,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只有你二叔叔来了。”巧姐又给宝玉请安。宝玉见巧姐长高了个儿,有些大人模样了,长得玲珑剔透,话说得也流利,喜爱非常。说了声:“妞妞好?”巧姐道:“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教我认字。”“那敢情好,我可是个好老师呢。”宝玉高兴地说。
“二叔叔,我认得好多字,不信你就考考我。”贾母听了,笑道:“这孩子,你妈妈不认得字,你倒认得。”宝玉道:“妞妞认了多少字了?够不够一箩筐?”贾母被逗乐了,指着宝玉说:“你是当叔叔的,好好和孩子说话。”巧姐儿道:“我念了《女孝经》和《列女传》。”宝玉道:“那你最少认得三千字了。”贾母道:“妞妞真有本事。”“我只认得字,不懂啥意思。二叔叔给我讲讲呗?”
宝玉便道:“文王后妃自不必说,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也是大大的贤能。”见巧姐听得有滋有味,宝玉又道:“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等人,都是有才的。”
巧姐问:“谁是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都是贤德之极。”巧姐似乎听懂了,欣欣然点着头。宝玉道:“也有苦的,像乐昌破镜,苏蕙回文;还有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一言难尽。巧姐悟性极高,似乎都听懂了。宝玉又讲起曹氏引刀割鼻的故事,讲完了又后悔,恐她太小,怕吓着她。又回头说了几个美艳无双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贾母一听,急忙拦住:“你说了这么多,她能记住?”巧姐道:“二叔叔才说的,都听不懂了。”宝玉笑着道:“先把名字记住,慢慢儿就懂了。”
巧姐道:“我妈妈还说,小红原是二叔叔那里的,她要过来,还没补上人呢。我妈妈想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乐了,笑着道:“我瞧妞妞这个模样儿,这聪明劲儿,将来没准儿比凤姐姐还强呢。”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字有什么用!还是女工针黹要紧。”巧姐儿道:“我学着呢。什么扎花儿、拉锁子之类,只是怎么也做不好。”贾母道:“你这个小人儿精,会纺线吗?”巧姐答应着:“线也纺过,是刘妈妈带我去乡下玩时纺的。”贾母一听,不高兴了:“妞妞以后可别学那个,咱们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学金针银线的细活,少去那荒村野店的。”
宝玉此时正喜得发呆,刚把檀云要回来,又给补上柳五儿;而且那个柳五儿长得与晴雯别无二致,娇娜妩媚,有如黛玉。因此喜出望外,越想越呆。
这时,巧姐却说:“宝二叔,哪天领我去天桥看看吧,我只去了一回,什么“擎天一柱”、“罗汉撞钟”、“老虎大撅尾”、“秦王倒立碑”,还有一个老高老大的幡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的心拉了回来,宝玉玩心顿起,立刻问道:“谁带你去的?”“还是去年呢,赶庙会时爸爸领去的,没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没尽兴。”巧姐说。宝玉一听这个,比刚才的话题亲近多了,便说:“拉弓、拉洋片、举刀,这你都没见过吧?最好玩的是抖空竹、爬杆和硬气功,崩铁链、吞铁球,桥底下还有大碗茶和豆汁焦圈呢??”
正说着,宝玉猛然想起说露了嘴,赶紧捂住。贾母早已发了火:“谁带你去的,还不赶紧打死?”宝玉见老太太发了火,立刻滚到她怀里撒娇,巧姐也跑过来凑热闹,贾母这才不生气了,只一个劲儿地说:“那种地方你们是不能去的,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仔细走丢了!”
说着说着,贾母等着着急,干脆让琥珀玻璃命小丫头们去请。回来时领了一大帮人:李纨、探春、惜春、湘云、黛玉等都带人来了,仍不见迎春。不久有人来回说:“二姑娘派绣桔来说话。”刚说毕,只见绣桔行色匆匆地进来,给贾母请了安,回道:“姑娘身上不大好,来不了,让我回老太太一声。”说罢又闲说了几句,便要回去。贾母说:“绣桔,既回来了,吃了饭再走吧。”绣桔却说:“待不得的,我家相公限着时间呢。”大家知道挽留不住,只好让她走。宝玉跟着出来,上车时,宝玉问她:“二姐姐倒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绣桔眼里顿时噙满了泪,咽了口气说:“横竖不中用了,又不能和老太太说,只等死了。”“我去说!”宝玉急了。“说了又怎样?我们现在已是笼中鸟,陶瓮鳖,污泥花,逃不了了。”宝玉听至这里,脑中一片惊雷,眼前一黑,向后一退,稍微清楚时,绣桔已经上车走了。
宝玉愣愣怔怔地回来,他常常这样,别人也不奇怪。大家纷纷给贾母请安,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人请,薛姨妈带着丫头过来。宝玉及众姐妹问了薛姨妈好,又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问:“宝姐姐怎么不来?”薛姨妈说:“她最近身上不太好。”
又过了一会儿,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却又打发平儿前来告假。贾母道:“这凤辣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来也罢,有咱妞妞姐儿替她吃了。”丫头们摆桌上菜,众人吃了个久违了的饭,饭后围炉闲谈,各自分散。
其实凤姐并不是因为身上不舒服。旺儿家的来回说:“迎春姑娘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让只到奶奶这里来。”
凤姐听了,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叫人进来,一看是莲花儿,便问:“姑娘可好?”莲花儿道:“别提了,二奶奶,姑娘那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但她不是因为这个让我来的,是因为司棋的事。”
凤姐道:“司棋已经送出去了,与我们何干?”莲花儿道:“自从司棋姐姐出去,终日以泪洗面,忽然一日,他表兄潘又安真来找了。司棋姐姐母亲一见,狠的咬牙切齿,说他毁了司棋姐姐的名誉,一把拉住,就要和那小子拼命。那潘又安慌了,不敢言语。司棋姐姐见了,急忙出来,和她妈说:‘我是为他才被撵出来的,他不来找我,我恨他没良心。如今来了,妈妈竟要打他,不如把我也勒死算了。’她妈妈是个糊涂人,既然出来了,姓潘的又来找,就此谈婚论嫁不得了?她却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闺女命值钱,不仅不认潘又安这个女婿,反而骂司棋姐姐:“不害臊的东西,你到底要怎样?’司棋姐姐说道:‘我这辈子认定了他,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别人。我只恨他胆小,没有担当,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怎么会逃了呢?今儿他回来了,从此他到哪儿,我到哪儿,讨饭也愿意。’他妈气的要命,哭着骂道:“你是我女儿,我偏不给他,你又能怎么着?’哪知司棋姐姐更糊涂,竟一头撞在墙上,碰死了。他妈哭着喊着,叫那小子偿命。那潘又安也奇,说道:‘我发了财,因她才回来的,你们不信便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匣金珠首饰来。司棋姐姐妈妈见了钱,肠子都悔青了,说:‘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说明白?’潘又安道:‘女人都水性杨花,贪图银钱,如今才知道我没看错人。少废话,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材盛殓他。’司棋姐姐妈妈接了东西,只好由着他去。谁知潘又安不久便回来了,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姐姐妈妈十分诧异,说怎么买两口,那潘又安笑道:‘一口装不下,两口方好。’司棋姐姐妈妈见他外甥如此,还以为他受刺激了。谁知那潘又安把司棋姐姐收拾好,也不哭,自己往另一只棺材里躺,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死了。司棋姐姐母亲懊悔不已,白白地逼死了女儿女婿。坊里人们知道了,要报官。她急了,便去求姑娘,姑娘最是个没主意的。毕竟司棋伺候她多年,便让我回来求奶奶说个情,等身上好些,她再过来专门道谢。”
凤姐听了,这莲花儿在迎春没出嫁前没看出来,竟也能说会道的,话说得很清楚。把凤姐儿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诧异道:“这个傻丫头,偏偏就碰见这么个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东西来,他和没事儿人似的,真是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不该管他们这些闲事,既然是迎春求情,她自己还陷在火坑里出不来呢。也罢,你回去告诉她,司棋的事儿我替她管,让她管好自己就行。和她说,跟司棋学,也硬气点儿,便没人敢欺负。”说完之后,凤姐便立刻安排,打发旺儿给办事儿去了。莲花儿自回去告诉迎春,不提。
且说薛蝌为了薛蟠的事儿东跑西颠,费尽心思,也没个结果。这日回来,邢岫烟恰回了娘家,薛蝌自己回到屋里,吃了晚饭。想起自邢岫烟嫁过来后,终于跟自己享了几天福。她那样人物,竟然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可知天意不均:想夏金桂那种人,偏偏却有钱,娇养得不成人样;而邢岫烟这种人,却偏叫她受苦。老天爷判分财运时,也不知是怎么分的?想到这里,也吟诗一首,出出胸中闷气,只苦自己没多大本事,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终觉得词非达意,自言自语道:“若让人看见,一定会笑话我。”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是自己解闷儿,与别人何干?”又看了看,到底还是觉得不好,于是夹在书里。心想:“这几年不知怎么了,家里飞灾横祸不断,何日才能了局?”
正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多谢大奶奶费心。只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己家人,二爷何必客气?再说了,二爷为了我们大爷的事,东奔西走,操了不知多少心。大奶奶早想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言合意不合,送点东西没要紧,倒会惹人胡说。今儿才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都是底下的人,能伏侍大爷,就能伏侍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但想到刚才宝蟾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壶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酒量有限,只偶然喝一钟,平常不喝,大奶奶和姐姐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能作主,独这一件,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二爷知道,我拿回去,定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她只怕要亲自过来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讪讪地起来,说道:“姐姐替我谢谢大奶奶罢。天气寒冷,仔细着凉。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如此多礼。”
宝蟾听了,并不答言,笑着走了。薛蝌开始真以为金桂为了薛蟠之事,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但见宝蟾鬼鬼祟祟、不尴不尬,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的意思来。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哪这么多讲究呢?或者是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却仗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她到底是哥哥屋里的人,也不好……”
又一转念:“那金桂为人毫无闺阁理法,高兴起来,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一颗坏心呢?不然的话,就是她设下这个毒法儿,想把我拉进浑水里,弄得不清不白,好受她编排。”
想到这里,薛蝌吓出一身冷汗。正在这时,忽听窗外“噗哧”笑了一声,把薛蝌唬了一跳。薛蝌心想:“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一会儿,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些酒果,掩上房门。正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坐在灯前呆呆细想,又把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然回头,看见窗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竟是一股香香的口气,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又听得外面传来“吱吱格格”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屏息而卧。只听外面有人道:“二爷为何不喝酒便睡了?”听着仍是宝蟾的话音。
薛蝌只好装睡。又隔了一会儿,听得外面有声道:“想不到你竟是个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也似是宝蟾声音,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没了动静,薛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五更以后才睡了个半觉。
刚天明,便有人扣门。薛蝌忙问:“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没有穿裙子,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薛蝌见宝蟾尚未梳洗,想必是怕人看见,赶早过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心中一动,陪笑道:“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她这样,知道是因昨晚原故,心想:“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了来缠。”于是放了心,叫人舀水洗脸。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自己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有想帮着跑腿儿的;也有帮他去上下打点的;也有造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怕见这些人,只好躲避,恐怕激出意外之变,藏在家中听候转详。
且说金桂打发宝蟾去试探薛蝌,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不投机,又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想出几句话来遮饰,正在苦思冥想。
宝蟾寻思薛蟠一时难以回家,便想着先把薛蝌弄到手,也不怕金桂不依,所以挑逗薛蝌。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也不敢造次。正想着,金桂问她:“你拿东西去,可有人碰见?”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没问你什么?”宝蟾道:“没有。”金桂寻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她作脚,索性和她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哪种人?”宝蟾道:“可惜了那么好的人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驴粪蛋儿-外面光,竟是个没用的,倒像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损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了奶奶的心,我还不能说他几句?”金桂道:“他怎么辜负了我的心?你倒是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他却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意了么?”说着,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是因他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所以敬他;自己去送,又怕人说瞎话,所以才让你去。你说这些话,我不懂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可不是玩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原本就不是个好货。想来是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
宝蟾道:“大爷回不来,我倒真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只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媳妇儿又是个笨笨的人,奶奶就是多尽点心,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自然要谢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在咱们屋里,我帮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说这个话!”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稍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想起这俩个水葱般的人物,倒辜负了这一番美意。过了两天,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低头便走,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是一盆火儿似地赶着薛蝌看。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果然去谢金桂,以至中了人家设好的圈套。此后,邢岫烟虽然回来,薛蝌却依然不敢断约。就这样,小蝌蚪便成了宝蟾蜍与夏乌龟的玩物。
但对宝钗母女来说,却觉得金桂比先前安静,大念阿弥陀佛。还觉得金桂与宝蟾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唏嘘不已。薛姨妈十分欢喜,心想:可见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品性也会随着年纪更改,必是薛蟠娶媳妇时冲犯了她,才败坏了这几年。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胡思来下棋,输赢相差不多,只剩一个角儿生死未卜,两个人较着劲儿,在那里打劫。锄药进来回道:“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说:“你不去看着宝玉,去门上做什么?请进来吧。”锄药本来想得个好,没成想差点儿挨顿批,赶紧出去请。冯紫英走进门,贾政出来迎接。冯紫英进来,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看到了棋局,便说:“你们继续下,我观棋不语。”胡思来笑道:“晚生的棋差得很多,老世翁处处让着我,你来一局吧。”冯紫英道:“不敢不敢,谁敢在贾家造次?据说宫里的国手,连贾府二小姐都下不过。”贾政道:“过奖了,那是过去的事儿了,也属侥幸。”“连赢两局,还算侥幸么?您也太过谦了吧?”冯紫英笑着说。
“迎春姑娘虽拙朴些,于棋理却极通,这恐怕也是天生的,只可惜如今嫁了??”胡思来正说着,贾政急忙打断:“冯公子有事么?”冯紫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棋终有结局才好。”贾政向胡思来道:“冯公子说的也是,我们索性下完了这局再说话儿。”
两个人继续在角上厮杀,贾政此局本来是极好的局面,轻轻松松就可以拿下。但他一是有些托大,又贪吃胡思来的大龙,关键时刻下了昏招,竟被他给翻了盘。现在角上的死活,已经成了一个生死大劫。贾政鼻尖冒汗,神情紧张,但算来算去,总少一个劫材。本来可以耍个无赖,可如今有冯紫英在旁边看着,又怕给他留下话柄。于是举棋不定,胡思来几番催促,才又下出一招。
此番较量不比其他,胡思来自己棋力不如贾政,为了不让他小瞧,这一局必须拿下。因此,胡思来步步为营,毫不放松。贾政终因少一个劫材,竟被胡思来下成了“倒脱靴”的局面。贾政苦心经营的一个洋洋大角,全部被杀,一瞬间,沧海变了桑田,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贾政喃喃自语:“这么好的一局棋,竟下成了这样!嗨!”于是认输,命人收拾残局。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还是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多时不见,一是来会会,二是带了四种洋货,请您看看。贾政素知冯紫英家资雄厚,好东西存了不少,又与京内几家古董行交往极深,尤其是和冷子兴,乃是莫逆之交,便仔细看来。
只见一件是二十四扇的围屏,是紫檀雕刻的。中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有山水、楼台、花鸟,每扇有一个标致人物,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自是极好的;还有一架能报时辰的自鸣钟,有童儿报时辰,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只是东西虽好,却非常重笨,因此没有拿来。我身上还带了件小玩意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匣,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看时,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面放着一个用白绢包裹的东西,不见庐山面目。冯紫英道:“这叫‘夜明珠’。”又说:“需把屋里的光遮住,才能见识。”贾政命人用布将窗子挡住。胡思来问道:“这使得么?”冯紫英道:“行了。”说着将白绢打开,露出一颗珠子来,黑暗中莹莹地放着绿光。胡思来道:“真是诡谲奇妙!”贾政道:“这个宫中是有的,我曾见识过,叫做‘悬珠’,是夜明珠之意。”
冯紫英道:“这三件件东西,价儿可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悬珠一万,‘汉宫春晓’与自鸣钟各五千。”贾政道:“这哪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国戚,难道还用不着么?”贾政道:“好是好,哪有那么多银子?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那是当然。”
贾政便叫贾琏把这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着,又把悬珠演示了一遍。老太太看了说:“这也没啥稀罕的,白天又不亮,晚上亮起来怪吓人的,又容易丢。那件屏我们已经有了一件,钟也不缺。”
贾琏出来,转到自家屋里,与凤姐道:“冯紫英来了,说有三件东西,一件围屏,一件乐钟,还有颗悬珠,共总要二万银子。”凤姐儿说:“东西自然好,哪有那么多闲钱?不是咱们放了点儿高利,早就入不敷出了。再者说,有钱也不能再买这个。秦大嫂子曾托梦给我,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还有点儿底子,不至于一败涂地。”
贾琏回去与冯紫英道:“老太太说东西很好,可惜围屏已经有一架上好的,钟也不缺。那悬珠晚上吓人,不喜欢。”
冯紫英一看没戏,只得收拾好,坐下说继续说话。胡思来也没了兴头,又怕冯紫英还有别的事,便起身告辞了。等胡思来走了,冯紫英让贾政屏退左右道:“这些清客们世翁需严加防范,像这个胡思来,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我们山上有种果子就叫‘胡斯赖’,外皮鲜红饱满,果肉却干涩无汁,纯是充门面,作样子的东西。”贾政听了,点头道:“言之有理。”冯紫英干笑一声,又道:“我来的意思世翁真不明白吗?”贾政道:“你的意思是?”
“这三件东西明摆着是从铁网山上下来的,你们府里这几年宫里的东西存得还少么?只当别人不知道,都是傻子?”
见贾政沉吟不语,冯紫英又道:“这种货难销,只有像尊府这样的人家才可以消受得,其余就难了。急着用呢。”贾政道:“要不东西先留下,兑一万两银子去办事,剩下的过不了多久便能补上。”冯紫英这才露出了笑脸,又问:“东府珍大爷近来可好么?如今娶的是哪家?”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正是刚才那位清客胡斯来的侄女儿。”冯紫英道:“哦,胡斯来我是认得的,只要姑娘好就好。”
“人生聚散无常,离合悲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政道。
冯紫英一听贾政语无伦次,心中暗笑,又道:“人世荣枯,仕途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一理,比如方才那珠子,白日里看不出所以,晚上却灵光乍现。但毕竟只是微弱光亮,无非是星微弱黯,又焉可改变世情?”
冯紫英说:“岂不闻明珠暗投之说?只有这悬珠,方能改之,虽有暗夜沉沉,却能光明闪现。只需稍待辰时,便可金鸡破晓、日轮天明。”
“公子果然是知音!怎奈时局难料,唯有未雨绸缪、低声下气,方能求全自保。但看如下情势,不仅如此,还需更谨慎小心才好。”贾政说。
冯紫英一听,冷笑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敢藏,现在就不必后悔,戏还得唱下去,尼姑也得养下去。倘若事败,便会像江南甄家那样,抄了家产,一败涂地,岂不大坏?”贾政这时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躬身道:“全凭贵府成全。”
冯紫英见贾政这样,才又微笑道:“世伯不必过谦,尊府是不怕的。一则内帷有贵妃侧应;二则故人多,亲戚好;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到老少爷们,没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只是这么一大家子,人口稠密、耗用如流,如今已是一天紧似一天了。”
“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冯紫英说完后,便起身告辞。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