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 121 章 澈也与真实
濑尾澈也是真的要吐了,字面意思。
他没想到羂索是个输不起的臭东西,被制裁之后就开始无能狂怒,一副真的要把孤岛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故事中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在这里的无数年,在更外层的故事可能只是短短几小时、几分钟、或者更短。
虽然澈也并不担心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会不会变成老掉牙的家伙,但只说在这里的日子……那也真够呛。
羂索就是个疯子啊!
濑尾澈也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观察起这个人来。
作者的嗅觉都是敏锐的,澈也很肯定,自己在他身上看出了「年迈」和「鲜活」相互重叠的微妙状态。
行为和某些言行能体现他被时间打磨出后的闲余,羂索可以轻松消化掉施加给他的设定,并用此创造出能在这个「社会」中更舒适的体面身份。
同时,他的「好奇心」一直维持在甚至算得上病态的程度。
这个简单的世界不存在咒术,羂索是唯一的咒术师,于是他开始着手研究普通人和咒术的适配性。
研究当然是充满恶意的,将活人作为完全的解剖对象,用咒术把他们改造成各种畸形的模样。
会啃噬一切的兔子、总是流泪的棕熊、还有依靠双手匍匐前行,脚部已经完全退化的猿猴。
这些其实都是「人类」,但已经不被人类承认了。
人类看见不见异类严重浓厚的痛苦,即使对方的眼神总是凝固在那里,隐藏着试图让他们彼此理解的隐晦含义,可没人在意。
他们只觉得恐惧。
与之相反,羂索所改造的动物却受到了截然相反的对待。即使那也是畸形不堪的,完全违背了生物自然生长的规律。
人类的异化被称为「变异」,动物的异化被称为「进化」。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在思索之余,濑尾澈也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来。
就像很多经典作品总会花大量的笔墨来描述与主角站在对立面的角色,一是为了将主角的行为更加正当化,二是试图挖掘出反派的魅力来。
「魅力」是种玄妙的特质,它可以是诞生于单纯的纯粹,也可以是源于惹人怜爱的凄惨过往。
——羂索不属于任何一种。
他所做的事即使是放在与现实生活绝缘的纸上世界,也只能让人评价为一句「恶心」。甚至到了读者根本不想关心他结局,只要不看见他,就能收获更为舒适的阅读体验。
这也是一种神奇的本领啊。
濑尾澈也第一次完全不想关注事件后续的发展,连观测行为到后来也兴致缺缺。
所以人类的好奇心也是有边界的。正因为存在边界,所以才能保持身为「人类」的自觉。
由此可以下结论,被无休止好奇心驱使的羂索,他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
羂索所持有相反的观点。
这个无恶不作的咒术师,在被迫留在这里之后,和濑尾澈也维持起了诡异的平和联系。
他们甚至能完全不带恶意地坐下来,在睡醒后来到后海的酒吧喝上一杯。「你准备耗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废话不必多说,足以登上国家新闻的丑事也不谈。
世界的创造者和世界的颠覆者聊的完全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话题。
“人类的本性就是「阐释」,不断的阐释自己不理解的神秘事物。千年前,他们尝试阐释神明的只言片语,与神明诀别的现今,他们却失去了探索欲,只是满足所谓的科学。”
澈也:“你一个连大学文凭都没有的家伙,居然在大言不惭鄙夷科学。”
“为什么不能?那全是能用咒术做到的简单事情。”
“你说的简单事情,就是把人变成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研究。”
“恶寒,真是没品的家伙。”
“你的工作不也是研究吗?”羂索说,“世界上没有无中生有的故事,只有人类历史的变型。将「历史」捏造成「传奇」,这不就是作者所做的事?”
濑尾澈也有些诧异他能说出这种话,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唯独不想从你嘴巴里听到这些啊,有种被梅菲斯特点评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是梅菲斯特,是浮士德。”
“知道你这种东西居然还看书,更糟糕了。”
“我看的是「文字」。”羂索毫不在意。
不是魔鬼梅菲斯特,而是和魔鬼签下契约,只要一停止对生命的追求便是死期来临的浮士德……吗?
在不搞事的时候,要想找到羂索很简单,他一般会呆在人少的图书馆里,看的书也很单调,那本《今昔物语集》被翻过一遍又一遍,印刷出的墨痕都被摩挲到模糊。
因为「怪物」的规模越来越大,羂索的探究也越来越非人,笼罩一个国度的结界摧毁所有,奇形怪状的生物肆虐……
在社会崩溃的时候,第一个受到冲击的就是「文化」。活死人的冲击仿佛再度降临。
知情者找到主角,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再次让世界回到平静,濑尾澈也看着他们身上出现的死亡倒计时,在倒计时归零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奇怪生物一口咬掉了面前人的整个头颅。
血溅了出来。
“差不多得了吧,别把我的16+小说变成这样限制级的东西啊,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澈也抹开脸上的血污。
“没人性?”羂索意味深长说,“之前你不让波本疏散法政大学生的时候我就好奇了,「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类,所以无所谓」,你抱着这样的念头吧。”
“怎样啦!”
“明明都是相同的生理构造,会说话,会在绝望前痛哭流涕,被咬掉头之后会死。你却不觉得他们算「人类」。”他说,“认为他们不算同类的你,和认为普通人不算人类的我,谁更没人性呢?”
“嗯嗯。”澈也心里窝着火,没接茬。
精神攻击是吧?早就知道羂索嘴巴厉害,澈也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了……
但他不能肯定羂索所说的是错的。
在原本就光怪陆离的世界,谁来界定「人类」是什么?
造物主吗?
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濑尾澈也,所以他看着死亡倒计时可以不为所动。因为每个人的死亡都是可以推理出来的过程,那些过程并不陌生,是早就发生过无数次的惨案。
这个世界是由「文字」产生的现实的变型。
对这种东西投入感情才是不正常的吧?澈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好像开始变得奇怪,在这种近乎原始的残酷环境下浸泡太久,变得奇怪才是正常的吧?
也很难说羂索是不是就有着这样的打算。
只会出现在书籍中的诡异东西在记忆中留下越来越多的痕迹,寥寥无几笔的边缘人物呈现出完整的生老病死,把眼前的事情看为「真实」,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烦死了!所以干嘛把他的轻松小故事变成《极恶咒术师的癫狂转世,摧毁世界什么的,让我做给你看》啊!!!
澈也琢磨着再这样演化下去,羂索可能真的会搞出一个没有正常人类存在的世界,只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像没有任何资源的鲁滨逊和星期五,就是看谁先耗死谁,或者谁先崩溃。
而意外从天而降。
濑尾澈也在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活人已经很少了,除了羂索之外,他很久没和活人说过话。
他脑子完全空空,张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不是松本清张。
荒诞的念头从澈也的神经中枢流淌到四肢百骸,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名为「真实」的触感。
我是濑尾澈也,轻小说作者,因为一些意外而被羂索牵扯进复杂事端的正常人。
我是松本清张,屡屡陷入瓶颈的懦弱作家,为了寻求没有问题的答案而使用异能,由此感受各类人生的异能者。
这个世界再怎样真实,那也是虚假的。
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了,因为站在澈也面前的这个人。
他拥有和清张一样的异色双瞳,而这并不是让澈也呼吸急促的根本原因。
因为这个人现在的表情,和小时候刚走出孤儿院的清张简直如出一辙……很容易就让他回忆起认识江户川乱步之前的那些事情。
就和现在的澈也一样,只不过清张看见的并不是死亡倒计时的数字,而是逐渐趋同的麻木表情。
想要活着很简单,少量的食物,张开嘴呼吸,就算不知道心里想要什么,跟随着众人向前走就好。
那是大多数人选择的道路,所以肯定不是错误的吧。
想要活着也很难,因为战争导致的贫瘠,战火没有蔓延到日本本土,所以还能装出一副太平的祥和模样。
可就算堵住脑子不去思考,也有自己搞不清楚缘由的烦闷笼罩在心间。
从废弃高楼上下坠的生命越来越多,政府统计的数字逐渐狂飙,到最后干脆不统计了。
松本清张小时候经常蹲在各种死亡出没的地方,注视着那些人缓缓流逝的生命。
在临生命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有一半的几率,他能看见摆脱麻木的漂亮眼神,还有一半的几率,是张开嘴也无法呼吸的后悔。
尚未知晓世界上有特殊能力存在的清张,在那个时候明白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真理。
「不要在虚假的生活中寻求真实。」
接着,他迷恋上了阅读。
那些不属于现实的幻想乡能让心灵都安静下来,残酷的故事出现在纸张上会让人流泪,故事结束,眼泪也就停下来。
那些灾难出现在现实中却让人一辈子痛苦。
「如果世界只是小说就好了。」
年幼的松本清张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世界只是小说,所有人的悲剧会让看客产生各种情绪,当他们合上书,悲剧也就停止了。
他注视着所有人,就像在阅读别人的一生,没必要在意太多,闭上眼就是合上书页,当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也只是成为别人眼中的小说罢了。
松本清张突然感到轻松。
转变发生在遇到江户川乱步的时候。
那个小孩子太耀眼了,简直是作者笔下的宠儿。不,能轻易看轻现实的根本不算是角色了吧,说他是作者的化身也毫不为过。
“诶,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什么啊,明明知道这些事还要装出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江户川乱步烦躁地把自己的头发揉得跟鸡窝一样,余光撇到松本清张的时候微微睁开眼。
他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容。
“什么嘛,这不是还有一个不想和大人过家家的人嘛!”
松本清张被他冲上来握住双手,对方非常孩子气地左右晃着:“你也觉得他们很烦,对吧,这些别扭的家伙明明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装出悲情的样子,完全搞不懂他们啊。”
“他们看不见你能看见的。”清张小声说。
江户川乱步:“胡说八道,大人当然会比小孩聪明,怎么可能连这些事都看不清楚。难道你要说他们是在对真实视而不见吗?”
「不要在虚假的生活中寻求真实。」
江户川乱步:“不可能的吧,所以我才搞不懂这些人脑子里在想写什么可怕的东西。虚假的现实能带来什么?愚蠢,只有愚蠢!”
「如果世界只是小说就好了。」
江户川乱步:“世界又不是小说!”
年幼的松本清张站在江户川乱步面前,面无表情,听着这个被周围人忌惮的家伙肆无忌惮摧毁能让他心宁的基石。
“世界不能是小说吗?”他问。
松本清张一直记得乱步当时的眼神,那双沉静的眼睛涌动着清澈的闪光,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漂亮眼睛都不像,要更加透亮,更加「真实」。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不过乱步大人不讨厌就是了。”江户川乱步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他笑得像小猫,狡黠地说,“把世界当做小说,嗯嗯,这种狂妄也是可以的!”
——那个时候松本清张就是这样的表情。
冰冷又漠然,有搞不懂的事情发生着,不过不用拒绝,好像只要就这样下去,就一定能弄懂没有答案的疑问。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